明妆长出一口气,无言以对,她道:“第二件事是…韩子柳的陪嫁丫鬟有了大哥的孩子…”
“大嫂竟然同意?”他首先惊讶这个。
“…她不得不同意。”明妆下床取来秦梅荣写给她的遗嘱,打开摊平放在敏湛面前:“大嫂多年无所出,柔珠的孩子若是男婴的话…便是秦家长孙。爹怕咱们这房以后挨欺负,特意写了这个字据给我。现在你回来了,你收着罢。”
敏湛扫了眼遗嘱,漠然道:“这个家的东西,我并不想要。”
明妆亦不想勉强,附和他说:“你不想要,咱们就不拿。”
“对了,我今日怎么没有看到敏忠的妻子?”
“…啊…她啊…又病了。”明妆看着敏湛,心里惆怅起来:“据说医生束手无策,身体每况愈下。”
她很想和敏湛说说敏忠的所作所为,可她没有任何证据,一切在表面上来看,都是大嫂所为,就算说了,敏湛信还好,不信的话,反会以为她阴暗多疑,如此揣度别人。
“红颜薄命啊。”敏湛不咸不淡的感慨了一句。继而伸了个懒腰:“我累了,休息吧。明天还有事忙。”
熄灭灯烛躺下后,两人相顾无言。明妆背对他侧卧,难以入眠,过了许久,她仍旧睡不着,翻了身。可是她这一翻身,惊到了敏湛,她就听敏湛那边有吸鼻水的声音。
他在哭?
明妆悄悄靠过去,什么都不说,只搂住他的腰。
“我…他本是我唯一的亲人,可是我还没来得及对他好…他就去世了…”他断断续续的说。
“不怪你…你并不知道他是你的舅舅。”
“我原本…应该发现的…”他无比的自责:“我早该质问父亲的。”
“…如果舅舅活着,你会同意他出家吗?”
“会。”敏湛一字一顿的说:“然后我会使出浑身解数让他为世人所接受。但现在…这些都没用了。”
明妆忽然想到了什么,道:“…你看到卓小安将沈姨娘投入了水中,仵作判的也是溺水。你说舅舅会不会…”
此话一出,连她都打了个哆嗦。
因为最有可能这么做的人,是敏湛的父亲。
“…陶公…舅舅经历很复杂,凡事最看得开,三十年前陶家的事情的确令人痛心,但毕竟过去了三十年,那些至亲的人对他来讲,只是一个名字,他并没和他们生活过。我不认为他会被陈年往事击倒而自尽!”
敏湛明显也起了疑心。
“会是谁下的毒手?”
“当然也可能真是失足落水溺毙。”
不能接受失去亲人,而归咎于谋杀,找个不存在的凶手在憎恨,会减轻心中的痛苦。
他知道自己有可能是这种心态,他在努力保持理智。
“但是这个家,确实不得不让人生疑。”明妆道:“韩子柳也病的蹊跷。她突然发病,我去看她时候,她全身浮肿,皮肤泛黄,样子非常可怕。”
敏湛一听这话,身子一僵:“真是这样的病症?”
“是啊,怎么了,你知道是什么病?”
他怎么会忘记,当初自己的生母病榻前的模样也是这般恐怖。
“不知道,我不知道这个家的人都得了什么病。”为什么会对别人下如此毒手。
以前百般隐忍,都是为了一朝高中,带自己的妻子离开这里。现在是时候了。
他抱紧她:“下个月,咱们就变卖家当,准备搬家上京。”
明妆喜忧参半:“会顺利吗?”总觉得秦家会再生事端,进行阻扰。
“不用担心,有我在。”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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自敏湛点了翰林的消息传出,泞城附近和秦家稍有往来的人家纷纷登门拜访,就连远在涂阳的二姐明盈竟然也让人带了礼物来道贺。明妆从来不是不给人面子的人,既然姐姐肯放低姿态来求和,她也卖对方个人情,收下贺礼,亲笔写了封嘘寒问暖的信让孟家人带了回去。
登科点中翰林让人快乐,但很快烦心事随之而来。首先秦家因为“拜客”与否产生了分歧。所谓拜客就是新科翰林为了筹集做官的资本,挨家挨户的拜访宴饮,而主人会拿出些银子捐给这位未来的官老爷。因为京官中最穷的是便是一年只领俸禄四十五两的翰林,他们没有任何捞取种种孝敬银两的机会。先不讲到京后一年花销至少几百两,就是雇车到北京的路费就吓死一般小户人家。
所以穷翰林必须到亲戚朋友,乡里乡亲间打秋风。否则这笔钱就要自家出。
秦梅荣和敏湛脸皮薄,自然不肯做这等事情,打定主意,就算是俗例也不做。而秦老夫人想的自然是家产份额就那么多,秦敏湛不去外面获得捐赠,就得家里出。
争辩了五天,仍旧没有结果。这一日敏湛和明妆去上房请安,又被老夫人叫住,询问拜客的事情。
“敏湛,今天你要是没事,就去街坊邻居处,挨个登门拜谢吧,他们都来送过银子。”
如果去了,自然还要被留下喝酒,然后收礼。敏湛低眸道:“我准备过几日一齐设宴款待乡里,现在就不一一拜谢了。”
秦老夫人面色微怒:“是不是不管我说什么,你都作耳旁风?我倒问你,你不去拜客,上京做官的银子你从哪里出?”
明妆适时插话:“娘,年前我哥来过,曾赠过我们银两,足够敏湛用的了。真的用不着,挨个拜客,乡里如果误会了,还以为我们是去索要银两,倒不和睦了。”
“行,就你能耐!”秦老夫人横视明妆:“你们刘家有的是银子,行了吧!”说完,低头喝茶,半晌才道:“你们有多少银子,够用多久的?一年俸禄四十五两,翰林院至少要待三年,明妆,你娘家的赠银够用三年?可敢保证?”
明妆道:“我的陪嫁布庄,若是上京的话,会变卖掉。值千八百两银子,省吃俭用够我们两人用了。”
秦老夫人惊道:“怎么,你也要跟去京城?”
明妆微微点头,不觉得跟随丈夫上京,有什么不妥的地方。
秦老夫人冷笑:“敏湛,你只准备带着媳妇一走了之,把我们撇在泞城?”她这句话本是给敏湛和明妆扣帽子的,等着他们慌张辩解,不想对面的两人竟然双双沉默。
默许了。
见秦老夫人动了怒,敏湛才苦笑道:“我的衣食起居总要人照顾,两人一起生活,还能省些。”
揣着明白装糊涂,就是不提全家一起搬去京城这茬。
秦老夫人也不好开口,跟随敏湛入京,沾敏湛的光。她憋着等对方会意,谁知敏湛和明妆仿佛突然变蠢,不管她怎么怒目而视就是不搭腔。
正在僵持尴尬之时,就见外面呼哧带喘跑进来一个小厮,他摸了下额头的汗,指着外面道:“不好了,不好了,三少奶奶…她…”
“她怎么了?”秦老夫人道:“有话慢慢说!”
明妆心里一惊,她死了?
这时那小厮才才把话说完整:“她去了老爷的那屋,正在状告大少奶奶呢!大少爷和大少奶奶刚过去了,老爷叫我来请您和二少爷他们。”
秦老夫人心里咯噔一下,心说坏了,如何韩子柳在告月娥。她赶紧起身,疾步向外,而敏湛和明妆互相看了眼,默默的跟了上去。嘴上不说,心里都明白,今天定要大闹一场了。
自敏湛回来后,明妆就很少过来看望秦梅荣了。今日一见,瞧他面色蜡黄,双目凹陷在眼眶中,形容极为憔悴,想来是因为拜客的问题,这几日和妻子没少争吵,劳了心神。
韩子柳的模样更是骇人,皮肤呈现黑黄色,头肿胀的很大,眼睛因为膀肿只剩下一条缝隙。她跪在秦梅荣的病榻前,旁边是她的丈夫敏忠,她几乎跪不住,身子微斜靠着敏忠的肩膀。
秦梅荣咳了几声,朝冯氏吼道:“恶妇,你还不跪下!”
冯氏见自己的姨妈来了,忙朝她求救:“您可来了,我完全搞不清楚状况了,爹竟然以为,以为我下毒害人。”
秦梅荣冷睇自己的妻子:“你来的正好,听听你的好外甥女都做了什么罢!敏忠你来说!”
明妆立即警觉,秦敏忠一开口,有几句真话都值得怀疑。
敏忠眼底泛红,一见就是许久未睡,极其疲惫,强撑着的模样,他道:“…爹,娘,子柳的样子,你们也看到了,我原本就觉得她病的蹊跷,求医问药都医不好,原来是有人害她!”
冯氏立即道:“你不就是指我嚒!敏忠,你到底有完没完,上次的闹剧还不够?要不要我把和你串通口供的柔珠叫过来?”
而此时,一直气若游丝的韩子柳开了口:“…爹,我,我的药有问题,被人调换过了…药是青灵…青灵…”越说气息越弱。
“有敏忠在这里,就行了,你快回去歇息!如果真有人害你,一定饶不了她!”
“我不走…我要在这里…指出这个人…”韩子柳努力的抬起头,看向冯氏:“大嫂,你竟憎恶我至此!”
明妆看到这一切,不禁暗中感慨,冯氏忽略了一个问题,就是敏忠是否撒过慌并不重要,重要的是韩子柳在秦梅荣心中的地位,她的话在家主心中的分量,至于敏忠是否曾经陷害过她冯氏,秦梅荣根本就不关心。
“你有什么证据?”冯氏道:“就凭你上下牙一碰吗?青灵是我的丫鬟,但她是我从家里带过来,最善煎药,特意暂时借给你们用,你们却不识好人心!反咬一口!”
“你!你!你!住口!”秦梅荣怒极,抄起床头的茶壶砸向冯氏,冯氏呀的一声闪躲开去,除了受到惊吓外没有大碍,倒是秦梅荣自己因为打人的动作幅度太大,使得力不足,气不顺,栽倒在床榻上连连喘嘘。半晌才指着一旁看热闹的敏湛道:“你代我…代我盘问这个恶妇!”
敏山此刻心底还是向着自己的妻子的,马上出来阻止:“月娥是敏湛的嫂子,辈分如同他的长姐,怎么能询问自己的长姐呢?这不合情理!”
“如何不能,难道以后但凡年纪大的,见了官都不需要下跪吗?”秦梅荣好不易顺溜的爆出一句来,顷刻又连连咳嗽。
敏山不敢再顶嘴,无奈的对敏湛道:“问吧,问吧。”看你能问出什么名堂。
嫡长子都同意了,其他人便不哈好出声,于是敏湛离开和明妆原本站的旁侧,来到人群前,小心翼翼的问敏忠:“你既然说是大嫂做的,总要拿出让人信服的证据。”
敏忠回道:“我就怕我的真凭实据,让这个恶妇现出原形,伤了大哥和爹娘的心。”不等敏湛说什么,立即道:“子柳身体不好,一直在慢慢调养,可是自从那日我和大嫂起过冲突之后,她的身体状况急转直下,几乎起不来床,我请了大夫给她看,可是服了徐大夫的药方后,子柳却病的更重了。”
“那好啊,你去好姓徐的,赖我做甚?”
敏山亦附和:“是啊,你应该去高那个姓徐的。”
敏湛蹙眉生疑:“徐大夫在泞城颇有口碑,行医数年,德高望重。不像是为金钱所利诱,干出泯灭良心的事情的人…敏忠你继续说完。”
敏忠道:“药方是开了,可是煎药的丫鬟却是按照另一个人的指使在汤药中做了手脚,我一直怀疑者着,今天终于在煎药时候逮住了青灵,未来及煎药的药材,我找人问过了,都是损伤肾气的。”
“那把青灵带上来,仔细查问。”
敏忠道:“不用了,她都招了。供词上画了押的。”说着,从怀中掏出一份书契递给了敏湛。
冯氏不敢相信:“不可能,青灵是绝不会出卖我的!”
敏山逐渐有些无法忍受自己妻子的疯狂的样子了,她总该大呼小叫,现在更是形同疯妇。
敏湛看完了那状纸,把状子交给秦梅荣,继续盘问:“这里面青灵所说的种种伤肾的药材,如果剂量加大,足可以在几个月之间,取人性命。不知这个青灵是否还用这个法子害过其他人。”
此话一出,秦老夫人身子一颤,警惕的看向敏湛。
他是否意有所指?不能,他当时才六岁而已,会记得那么清楚吗?不,敏湛在六岁时已是泞里有名的神童了,难道他起了疑心?
“仅凭青灵的证词,无法证明是大嫂指使的。”敏湛平静的说道:“敏忠,你当场抓住了青灵的确不假。我却怀疑背后主使可能另有其人,买通一个丫鬟并不需要多少钱。而青灵三个月来无人察觉,可见手段之高,以前是否做过类似毒害他人的事情,不得而知。所以,为了查明此事,我建议报官,将这案子追究到底。”
此言一出,所有人都惊呆了。
“家丑不可外扬,二哥,你不知道吗?”
明妆低头,以手扶额,心说,怎么又开始了,在娘家的时候,没给大哥报官,你耿耿于怀是吧。
敏湛颇为无辜的说道:“可是大嫂说,不是她指使的。既然不是大嫂所为,家丑又何从说起。分明是青灵受人唆使,谋害咱们秦家的儿媳妇。理应报官,让知府大人仔细断查,揪出这个幕后黑手,看她是否还害过别人。”
敏山和敏忠觉得敏湛简直不可理喻:“报官了,把事情闹大,对秦家有损无益!”
“青灵一个丫头,断不可能谋害老三媳妇,因为那对她没有好处,一定有幕后主使!”
敏湛一口一个幕后主使。终于点醒了明妆,敏湛刚才说青灵害过别人,所指的倒不是青灵本人害人。而是那个幕后主谋用同样的方法害过其他人。幕后主谋…其他人…殒命…
是谁?
明妆扫过众人的表情,最后落在眼神阴郁的秦老夫人脸上,心里一惊,难道是她?而那个人是不是陶姨娘?
此时秦老夫人一拍几案,喝道:“胡说八道!青灵的供词在这里,事实清楚,还报什么官?!月娥,我不是叫你不要对子柳动坏心思的吗?你当初怎么答应我的?你现在竟然做下这样的事情,用族中医术害人,简直有辱家门!”保不住她了,自己的丈夫一开始就不待见她,自己的小儿子和她已经势如水火,经过今日之事,再无修复关系的可能。
儿子们还是外甥女?要哪一个?答案很明显,最关键的是,她有可能还会牵扯上自己。
见自己的姨妈也出面斥责自己,冯氏终于崩溃,告饶道:“我…我…”
敏湛有些失望,心说原本还打算将事情闹大,顺藤摸瓜,看能不能再套出些有用的信息来着呢,现在,嫡母将冯氏定了罪,倒不好查了。
“竟然真是你!”敏山经过最初的震惊,现在是彻底的愤怒,这个女人每日居高临下的要求自己,仿佛她自己十全十美,合该他敬着她一样。可是,现在她的丑陋全部暴露出来,虐待妯娌,现在甚至下毒害人,只因为她看妯娌不顺眼。
他竟然和这个女人同床共枕多年,如果有一天她看自己不顺眼会怎么样?
这时一直默默在听的秦梅荣发话了:“这个家不要这个毒妇!敏山,写休书打发她回去。”
敏山一咬唇,道:“是。”
冯氏霎时瘫软在地,须臾突然朝秦老夫人喊道:“姨妈,什么叫我有辱家门——我也是听你说过的,说这个法子好用的——”
秦老夫人急了:“敏山,快把她拉下去!”然后瞥向看敏湛。见这个庶子,表情只是无奈,并无其他反常举动,才稍稍安了些心。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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等敏山和冯氏走了,秦老夫人义正言辞的训导剩下的人,先是敏忠:“你别愣着了,快些扶你媳妇回去休息,再派人去请最好的大夫医治!”又对气息奄奄的韩子柳疼惜的说:“可怜见的,都是那糊涂妇人的错,害苦了你,不过别担心,她被休回了娘家,再也伤不得你了。”
此时敏湛插话,问敏忠:“你可派人去韩家通知了?”
秦老夫人一听这话,不乐意了,对敏湛道:“对了,还有你,敏湛,你真是唯恐天下不乱。刚才一口一个报官,这会又要让韩家来人,你到底有没有当这里是你的家?”
言辞之间全是不满。因为这番话实在太过难听,一直病卧的秦梅荣不禁哼道:“你说的这叫什么话?难道儿媳妇病重不该通知娘家吗?敏忠——你,你派人去告诉韩御史!”
韩子柳扯了扯敏忠的衣袖,摇头示意他不要。敏忠趁父亲不注意,点了点头。这些全都看在了敏湛眼中,他越发奇怪了,这个家到底有多少秘密是他不知道的?
“是,爹,我这就派人去。”敏忠起身,护着韩子柳:“走,我们回去。”走到门口,心一横,忍住没回头看明妆,径直去了。
秦梅荣躺在榻上,眼睛看着棚顶,满腔怒火:“恶妇,恶妇!你们这些毒妇!蛇蝎妇人!”
如此明显的指桑骂槐,让在场的人都颇为尴尬。秦老夫人眼神冷漠的对敏湛道:“你们去你大哥那屋看看,你大嫂是个暴烈的性子,这会应该正在闹呢,别让她伤了你大哥。”见敏湛和明妆不动,又拜拜手做驱赶状,但声音极为平直:“去吧,都去吧。”
“是。”敏湛和明妆双双应道,一并出了门。
敏湛夫妻出门后,秦老夫人将自己的贴身大丫鬟也打发了出去,屋内只留自己和卧床的丈夫。她相信他们是有许多话要说的。果然秦梅荣朝她冷冷笑着,否定她般的连连摇头。
她看着眼前这个病卧的人,熟悉而又陌生。