宁棋愣了一下,心里琢磨着自己怎么都是做了件好事吧?

“有手有脚,自当自食其力。你平白无故的馈赠,不过是让这世间多一个坐享其成的无用人。”不过是年纪不大的少年,说出这话的时候却是让旁人感受到一种不容置喙的压迫感。

宁棋的脸上一阵白一阵红。

她憋了半天,仰着头望着比自己高了一个头还多的匡策说:“开天辟地的英雄值得人敬佩,不代表碌碌无为的人就是有罪。有的人碌碌无为或许只是没有机会,若这个时候别人给了他机会,提点了他,指不定就成了你说的那种所谓的有用人!”

匡策笑了一下,也不接话。

宁棋的脸色就更红了,她这是怎么了,居然和别人争论起来。索性不再理他,转身提着裙角,朝着祖母急急小跑而去。

宁棋小小的背影落在匡策的眼底,只觉得有趣。

而和王妃却顺势脱下手腕上的白玉镯,套在了宁棋的手上,“这手腕空空的,戴着这镯子才适宜。”

……

从旧时的回忆里收回思绪,匡策看着面前的宁棋,过去了几年,小姑娘已经长大了,今日又抹了艳妆,和幼时并不一样了。

宁棋本来心里就慌得很,瞧着匡策坐在身旁半天也不说话了,心里越发慌张。几乎脱口而出:“我服侍不了你,你倒不如去宁书那里住!”

话一脱口宁棋就后悔了,话里的酸劲儿她自己都感受得到。

匡策挑眉,“哦?你是当真的?”

虽然是平妻之礼,可谁不知道,宁书只不过是个陪嫁!她宁棋才是匡策的妻!可是宁棋知道自己的伤今晚必不能洞房,心里就委屈。眼泪就簌簌落下。

“哭什么?莫不是你觉得嫁入王府受了委屈?”

宁棋慌忙擦泪,道:“能嫁过来我心里是高兴的,可是……这委屈也不是世子爷给的……”

“哦——”匡策点头,“看来是宁家给了你委屈?”

匡策认真点头,嘴角甚至带着点笑意。宁棋便不觉有异,她忽然握着匡策放在一边的手可怜兮兮地说:“你不知道,我之所以会瘫在床上,就是因为宁书!她故意这样做,好嫁给你,痴心做世子妃!”

匡策侧首望着宁棋惨白而含泪的容颜,一字一顿地说:“宁家给了你委屈,于是到我这里诉苦,想要我给你做主?”

宁棋将落不落的泪就凝在眼眶里。

匡策将手拿开,而后站起来,居高临下睥睨着宁棋,道:“早些歇着吧。”

我不同意

出了东跨院,匡策就想起了和王妃的话。匡策也有些无奈,他天生都对哭哭啼啼心里装着满满小算计的小女人很是反感。

想了想,匡策还是向西院去了。

不同于东跨院的灯火通明,整个西跨院居然已经熄了外间的灯,远远望着很暗。那守夜的小丫头看见自己惊得合不拢嘴,匡策暗中觉得好笑。

宁书匆忙下了床,踏上鞋子,硬着头皮迎上去。

闻着匡策身上飘着酒味儿,宁书就去给他沏茶,手贴在茶壶上才发现里面的茶水早就凉了。便吩咐首秋煮一壶新茶,再备点易消化的小食。

匡策自顾在一旁坐下瞧着宁书,宁书穿着一身料子很薄的大红色中衣,弯腰沏茶的时候,乌黑的长发从纤细的背上滑下来,更显得腰背瘦弱。

首秋很快端了一壶新茶来,宁书就亲自倒了一杯茶。

“世子爷,喝口茶,暖暖胃。”宁书将茶放在匡策身前的八仙桌上,然后默默向后退了一步,又侧了侧身子。右手垂在身侧,左手轻轻抚着右臂。她此时就恨这衣裳太薄,让她徒添尴尬。宁书可没有想到匡策会来,她下床的时候太过急忙,来不及披上外衣。而且她今天穿的外衣正是繁复的嫁衣,脱下来的时候几个丫头已经给收起来了。

午秋和关关端了几道易消化的小食,然后偷偷看了一眼自家主子,悄悄退了出去。

“吱呀”一声门被关上了,宁书就更紧张了,胸口好像有什么压着让她不敢喘气似的。

匡策朝着宁书摆了下手,宁书便在他对面侧着身子坐下。

“晚上吃过东西了吗?”匡策随意询问着就夹了一块素嫩的皮子糕,入口极香,却并不如平常皮子糕那般甜腻。

“嗯。”宁书低声应着,“早就吃过了。”

匡策本就是随口一问,又舀了勺碎藕细末羹,味道也是清香异常。匡策喝了很多酒,倒的确是没有吃过什么东西。本来没觉得饿,此时一旦开了口便觉得胃中空空的。

“要不要再让下人拿些来?”瞧着匡策吃得津津有味儿,宁书便问。

“成。”匡策将一块椰末糕塞进嘴里,吐字不清地说:“酱鹅肝、白肚儿、卤什锦……”

宁书走到门口想要吩咐首秋去准备,突然停下脚步转过身,皱着眉看着匡策说:“这么晚了,吃这些会不会对胃不好?”

瞧着宁书皱着眉,五官拧在一起的认真模样,匡策觉得有趣,便说了句“罢了”,然后继续吃着桌上的几道清淡小点。

匡策吃得自在随意,宁书可一直紧绷着。

他怎么就过来了呢?宁棋惹他生气了?怎么才能把他劝走呢?

匡策终于放下筷子,再次抬头看向站在门口的宁书。

宁书垂着眉看着自己的鞋尖,假装不知道匡策在盯着自己,只等着他开口说话,打破屋子里怪异的气氛。

一个满心小算计装出可怜的模样看了让人烦,一个把他当洪水猛兽避着。

“你们宁家的两个女儿可真是有趣。”匡策勾了勾嘴角,站起身来。熟悉他的人都知道他不笑还好,若笑起来多半时候是不太高兴了。

宁书也不答话,默默向旁边挪了挪给匡策让出路来。

院子里突然来了人。

“什么事儿啊,这个时候来扰人!”首秋皱着眉看着赶过来的采采,采采正是宁棋带过来的四个丫头中的一个。

采采望着屋里,放大了声音说:“我家主子昏过去了,请世子爷过去呢!”

屋子里的宁书就看着匡策的脸色一瞬间冷下去。

“昏过去就找大夫,府上的大夫不够用,就着我的令,让丁纵请七七四十九个大夫来府上给她看病!”

采采还想喊的话就活活噎在嗓子眼,“奴、奴婢知道了。”采采再不敢多说,灰溜溜走了。首秋却神采奕奕地白了她一眼,心里乐开了花。

原本已经站起来的匡策,又坐了下来。

宁书的心里有点复杂,她本不知晓怎么面对匡策,原本是希望他走的。可是宁棋差人来寻他,宁书心里却是真真不高兴的。现在匡策似乎不打算走了,宁书倒是不清楚自己究竟是烦扰还是窃喜。

这种摸不透自己心思的感觉最是让人心乱。

匡策再一次站起来的时候,却不是朝门口走,而是朝着大红的婚床大步跨去。他随手脱了外衣置于床头的梨木雕凤的衣架上,然后先一步上了床。

宁书长长的舒了口气,知道自个儿是躲不过了。

宁书走过去,小心翼翼地从匡策身侧钻进婚床内侧,扯过被子盖在身上。她面朝内侧的墙,小小的身子微微向里靠了靠,又靠了靠。

夜晚很静,静得宁书可以听见自己的心跳,还可以听见身后匡策的呼吸声。

然后,她就听见匡策翻了个身,似乎面朝自己。宁书的身子就崩得紧紧的,左手紧紧攥着绣着龙凤呈祥的被角。

“宁书。”

“嗯。”宁书小小的应了一声。

宁书就感觉到身后的人动了动,下一刻,匡策的手已经扳着宁书的肩,将她翻过身,正对着他。

“你在发抖?”

“才没有……”还是小小的声音,宁书垂着眼睑,不去看匡策,更不希望他看着她。

匡策就向前挪了下,分明感受到面前的小人儿颤了一下。侧躺着的匡策觉得右臂压在身下有些不舒服,面前躺着个姑娘,却没有地方放他的胳膊了,他看了看,瞧见宁书白皙的脖子和头下的枕头间空出了一块。于是,就长臂一身,将胳膊从宁书的脖子下面穿过。

少女白皙的脖子压在他的胳膊上,虽然隔着布料,匡策却仍然能感受到那一股子柔滑,他便勾了勾胳膊,将面前的宁书一揽,整个揽进怀里。

宁书下意识地伸手抵在匡策肩头想保持距离。匡策却是一抓,将宁书的手握住。

却听怀里的人闷哼一声,整个脸努力向下埋着。匡策这才瞧见自己抓着的小手绑着厚厚的纱布。宁家的大火,匡策早就知道,也清楚宁书这手正是冲进火海救宋氏和宁棋时所伤。

看上去柔柔弱弱的小姑娘,却有胆识冲进火里,着实让匡策意外。

他握着宁书的手腕,将她缠着纱布的手递到眼前去看。纱布还是雪白一片,幸好伤口并未渗血。匡策便松了宁书的手,半坐起来,扳着宁书的身子,逼迫她抬起头来。

小姑娘咬着嘴唇,脸色有些发白——但是没哭。

“我当真那么可怕?”匡策真的就皱了眉。

“没有……”宁书不自觉的又向后挪了一点。

匡策觉得总是这样僵持着总不是事儿,于是想起了之前在东跨院的事儿,便说:“你姐说你想做世子妃故意弄伤了她。”

宁书的紧绷的情绪就松开了一些,脸色很平静。

“嗯?”匡策挑眉,等着宁书解释。

他觉得这姑娘话实在是太少了,现在还不解释难不成要默认?

“我不能说。”宁书想了想,终于第一次抬起头正视着匡策的眼睛,轻声道:“我不想撒谎骗人,但是有些事不想说也不能说。”

匡策若有所思,道:“原来你们两姐妹真是有宿怨,而且你宁家的人居然完全不知晓。”

宁书犹豫了一会儿,终究是艰难的点了头。

“你倒是有趣,就没想过这么说对你今后的处境不会好?”匡策瞧着宁书的目光就更多了丝玩味儿。

宁书又向后退了退,然后撑着身子坐起来,认真道:“我并不想争什么宠爱,世子爷好心赏了吃住就是大恩德了。不,给我一处小小的院落落脚就好,家里带来的嫁妆也够温饱了。”

“你当真这么想?”匡策嘴角噙着的那一丝笑意也淡去了。

匡策也不懂为什么听着宁书这话特别不爽,就好像有了一种自己的媳妇儿不用自己养的挫败感。

宁书认真地点头。

匡策眯着眼睛默了默,然后伸出手慢慢抚上宁书的脸颊,缓缓摩挲着她浅粉色的唇。想来刚刚是真的弄疼了她的手,下唇有着一道牙印,甚至破了皮,涔了丝血痕。

“可是,我不同意。”

然后覆上她的唇。

于礼不合

匡策只是轻轻碰了一下她的唇,便分开。然后嘴唇上才一点点有了酥麻的感觉,这种感觉让匡策觉得陌生,仿佛有毒,他就又贴了上去。宁书向后躲,后腰却被匡策握着,躲不掉。

这世上居然有这么柔软的东西,可比皮子糕香甜多了。就连手里抓着的腰身也是软软的,忍不住就想要更多。

烛台上的红蜡燃了小半,红彤彤的蜡油顺着蜡烛淌下来,浇在蜡根。

宁书眼色迷离,视线混着红烛,变得粘稠起来。直到胸口忽然的凉意,宁书才猛地回过神来,两手抵在匡策的胸口,急急向后退。

匡策一时不查让宁书躲开,他就皱眉了。

怕匡策生气,宁书急急辩解:“这、这于礼不合!”

“礼?”

“是是是!”宁书点头,急切地说:“于礼,今晚你该住在姐姐那里的。”她心里紧张,说出话都带着颤音。

匡策看着怀中面颊红润的宁书,问:“难道你不是我妻子?”

“妻”这个词就像一根刺一样扎在宁书心口。每每别人用“平妻”来宽慰她,宁书心里都要更加难受,因为她知道这世间哪里有什么平妻,她最终也没能嫁给一个普通人做一个妻子,最终还是做了妾。

可是如今这话从匡策口中说出来,宁书就觉得心口酸涩得要命,又仿佛有那么一瞬间真的就要当真了。

匡策慢慢松开对宁书的钳制,睥着她又问:“若说起礼来,你几次三番的拒绝难道就是为妻之礼?”

宁书自知理亏,嘟囔着“你这人怎么还是那么能辨!”

“还?”匡策轻皱了下眉。

宁书暗道一声“不好”知道自己失言了,不过仍旧是继续一点点往后退,直到后背抵着墙。

不过此时的匡策并没有多余的心思去思量宁书的话,他看着面前瘦瘦小小的姑娘扯着被子将自己遮着,躲到一边的模样——真是让匡策觉得更心痒了。

长臂一身,轻易地将宁书从被子里捞出来,下一瞬,匡策已经压在了宁书的身上。

感受着宁书使了大劲儿却不能撼动自己分毫的挣扎,匡策捏着宁书的下巴,让她抬起头看着自己,说:“宁书,如果你再闹。我可就真的生气了。”

然后,他又接了一句:

“烧了你的嫁妆,收了你的院子,再把你休了赶出去。”

瞧着匡策三分认真,七分戏谑的样子。宁书胸口起伏,憋了半天,吐出一句“忒无赖”,然后愤愤然偏过头去,再也不愿意看这个无赖一眼。

“我匡策,没有妾。”

匡策低下头舔了一下宁书的耳垂。

酥麻的感觉从耳垂开始蔓延,延伸到四肢百骸,然后又汇向了心口,让宁书的心尖尖就那么狠狠地颤了一下。

宁书那双紧紧抵在匡策胸口的手终究是缓缓放了下来……

匡策长这么大一直以来都十分厌恶柔柔弱弱的女孩子哭哭啼啼的,简直看着就烦。可是今儿他却觉得某种特殊时刻,把小姑娘弄疼了,惹哭了,那眼泪也没那么讨厌。

那泪水涟涟的样子反而勾搭他更想使劲儿地欺负。

天亮的时候,那烛台上大红喜烛还没有燃尽。醒过来的匡策没有睁开眼睛,伸手向一侧摸摸,空的。细碎的脚步的落在耳朵里,匡策就勾了勾嘴角。

匡策下了床,绕过屏风,就瞅见坐在梳妆台前的宁书。她已经换好了衣裳——一条水红色的十二幅褶裥裙,只在裙角绣着腊梅,更深一点的红色窄袖对襟褙子套在上身,柔情中带着端庄。

“世子爷醒啦?”听见响动,宁书站起来。

匡策的便服早就送来了,宁书见匡策醒了,就去服侍着他穿衣。匡策颔首瞧着弯着腰给自己系腹围的宁书,轻轻推开她,说:“我自己来。”

其实这句话的全话是“你手伤着呢,我自己来。”可话一出口就自动省了前半句。

宁书也不介意地应了一声,就在一侧立着。

匡策瞟了眼梳妆台上的褐色小碗,便随口问:“病了?”

“嗯,早上起来嗓子有点难受,就喝了碗清热的汤药。”

匡策却勾了勾嘴角,盯着宁书的目光就有些不善。

宁书装作没有看见,走到梳妆台前,从妆奁中拿出一个广口的药瓶,又一并拿出纱布和小剪子。她回头看了眼匡策,道:“我得给伤口涂药了,世子爷你避一避?”

匡策挑眉,那意思仿佛在说:我为什么要避?

宁书也不理他,自顾坐下,左手拿起小剪子,剪开在手心处打结的纱布,然后一层层将纱布扯开。缠在手背上的纱布越来越薄,到最后一层的时候,纱布已经染了血迹和药迹,甚至已经和皮肉有些粘黏。宁书去扯最后一层粘着皮肉的纱布时,疼得蹙眉。

站在身后的匡策就跟着蹙眉,早知道她这手伤得这么重,昨儿就不使劲儿握了。

宁书打开瓶塞,将瓷瓶里的白色药粉撒在伤口上。这药粉有止痛的作用,让她紧皱的眉头逐渐松了开。将药粉均匀撒在患处后,宁书就扯了干净的纱布重新包扎起来。缠了厚厚的几层后,宁书剪断了纱布,然后试着用左手将纱布的两头系起来。可是试了两次都失败了。

身后的匡策就嗤笑了一声,“身边连个伺候的人都没有。”

宁书刚想争辩,正是因为屋子里多了个人,几个丫头才躲开的。不过她还没有开口,只觉眼前一片阴影,匡策已经绕到了她的身前,微微弯着腰将纱布在她手心系好了一个结。

宁书的目光就落在匡策的侧脸上,不过是一瞬,又悄悄地移开。

“等下一起去敬茶。”匡策站好对宁书说。

“嗯,”宁书轻轻颔首,垂眸的时候眼中仍旧是流过一抹黯淡。“理当先去接姐姐的。”

匡策梳洗完毕,就带着宁书一起去了东跨院。宁棋早就醒了,不对,应该说她根本没有睡过。此时脸色发白,不带喜色,不过却嘴角微微扬着,带着点笑意。

她坐在特制的轮椅上,就那么笑着望向宁书,语气温和地说:“姐姐身体不适,昨儿倒是辛苦妹妹了。”

匡策挑眉,看向宁书,思索着这个丫头要怎么应答,指不定又要慌慌张张,咬唇逞强。然而出乎他意料的是,宁书只不过静静站在那里,抬着头对视宁棋。