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是吗?”太后轻声道,“这样真好,我没有害了你。”

太后说完那番话就又沉睡过去,顾云羡和皇帝守在榻前,寸步不离。六宫嫔御都得了消息,在东殿外跪成一片,却无一人敢发出声音。

当夜亥时三刻,太后再次醒来,这回她已经发不出声音,攥着皇帝的手,看了他许久,终于慢慢闭上了眼睛。

“太后…”长信殿内哭声四起,悲痛入骨。

皇帝一直沉默地跪在那里,双手捧住太后的手,一动不动。许久,他慢慢把自己的额头贴上她的手,眼泪顺着滑落,一滴一滴落在玉色的被褥上。

他的哭声传出来那一刻,苦撑多日的顾云羡终于无力支持,眼前一花,厥了过去。

太后久病缠身,身后之事早已有了准备。皇帝握着她的手跪了大半夜,终于慢慢起身。他跪了太久,脚步有些踉跄,吕川想要扶他,却被他挥手拒绝。最后再看一眼床榻上的母亲,他哑着嗓子道:“让那些人进来吧。”

他一步一步走出长信殿,与此同时,宫人鱼贯而入,他知道,那些人是去收敛她的遗体。

旭日初升,柔和的阳光照射在他身上,却去不掉他浑身的冷。

从今而后,他们便是两个世界的人了。

长信殿外,宫嫔们都是一夜未眠,每个人脸色都有些憔悴。然而比起皇帝来,她们已经算是容光焕发了。

本有宫嫔打算趁陛下心中悲痛这个机会,上去悉心安慰,结果等看清楚他的神情,都不敢上前了。贞婕妤似乎有心想过去,踌躇了一下还是忍住了。

他觉得这样很好,他现在不想理睬任何人。

他在长信殿外立了两个时辰,脑中乱哄哄的也不知道在想些什么。长乐宫人来人往,忙成一团。他目光无意识在人群中搜寻,等反应过来才发觉自己竟是在找她。那个前些日子操持着一切的人。

垂下眼眸,他慢慢道:“云娘怎么样了?”

吕川回道:“顾娘子这些日子劳累过度,全靠心力支撑着才没倒下。今日太后…她悲痛欲绝,故而晕倒。太医适才已经去看过了,没什么大碍,好好歇息一阵便好。”

又是全靠心力支撑。她与母后当真是如出一辙的倔强。

皇帝沉默片刻:“朕去瞧瞧她。”

怀疑

顾云羡晕厥之后,便被送回了长安殿。皇帝进去的时候,她仍在沉睡着,眉头微蹙,眼角隐有泪痕。

他在榻边坐下,定定地看着她的睡颜,有些恍惚。

记忆中第一次见到这个女孩子的时候,他十八岁。

是仲夏时节,他被母后留在椒房殿用茶,聊到一半,母后状似无意地提起,“对了,你外祖家的那位表妹,入宫也有些日子了,你要不要见见?”

他放下茶盏,“今日么?”

他是知道的,顾氏有一支远得可以的亲戚,一年前找上了顾氏在煜都的本家,今年正月被安排入宫觐见。听说其中有个小娘子十分得母后的心意,就留在长秋宫客居,如今也有四个月了。

不过他们虽说是表兄妹,到底隔着男女大防,怎么会突然要引见他们俩?

“是啊,正好她最近在学习茶艺,今日还可以为你烹一回茶。”

他想了想,“那便见见吧。”

母后微微一笑,“去请三小姐过来。”

他等了一会儿,身后的珠帘被挑起,他听到一个婉转温柔的声音,“阿云参见姑母,参见太子殿下。”

他回头,十三岁的顾云羡一身白衣,跪在玉色的地衣上,如白莲亭亭净植于湖面。

“都是自家人,云娘你何必这么多礼?快起来。”母后笑道,“这是你表哥。”

她起身,缓步走到他面前,盈盈一福,“阿云见过表哥。”

他笑着起身,回了一揖,“表妹有礼了。”

她似是没料到他会回礼,有些惊讶地抬眸看向他。不知道是不是他的错觉,总觉得那时候,她的眼中隐隐带着期待。

仿佛,希望他能说些什么。

他当然不知。

那一日,她跪坐在他面前,专注地为他烹了一回茶。最后,当她将那杯“紫笋”奉到他面前时,他凝神细看她莹白如玉的脸颊,笑着接过,“有劳妹妹了。”

声音有些轻佻,让她的脸在一瞬间发红。

一晃六年,当初那个被他一句话便逗红了脸的少女,如今成了被他废弃的皇后。

他失去母亲,她失去姑母。他们是这宫里唯一的同病相怜。

顾云羡一直在做梦。

梦中的整个世界都是灰蒙蒙的,寂静得仿佛死掉了一般。她立在空旷的梅园中,入目皆是红得刺眼的梅花,如枝头染血。

诡异的是,她不像一般困于梦魇的人那么糊涂,反而十分清醒。她知道自己在做梦,甚至清楚地记得昏倒前发生了什么事情。

太后去了。

那个庇护了她这么多年的太后离开了。

从此以后,她在这宫中再没有一个亲人。

这个认知让她心如刀绞,一瞬间只想永远留在梦境中,不要出去算了。

“邢妹妹,你帮我摘一下那边的梅花可好?”

她如被雷击,猛地回头,却见原本空无一人的梅园忽然出现了一大拨女子。早已死去的薄瑾柔唇畔含笑,指着某处的梅花对邢绾笑道。

而另一个自己就站在邢绾身后,默然无语。

“不要去…停下…”

她不自觉地喊道,可声音散入风中,立刻被吹散,没有一个人听到。她只能眼睁睁地看着邢绾朝薄瑾柔指的方向走去,看着薄瑾柔轻描淡写地伸手,看着另一个自己扑在邢绾身上,在众人的惊呼声中摔倒在地。

邢绾雪白的襦裙被鲜血染红,触目惊心。

她无力地闭上眼睛。

这是,上一世的事情。

那一回,她便是这样被薄瑾柔陷害,杀死了邢绾的孩子。

四周忽然狂风大作,她被吹得摇摇欲坠,等再次睁眼时,却发现她已离开梅园,置身于贞婕妤的成安殿。

“我让你把顾氏谋害邢柔华腹中骨肉的事透漏给太后知道,你办得如何了?”是景馥姝柔如清风的声音。

“臣妾已安排好了,想来再过半个时辰,那边就该知道了。”叶苓道,顿了顿又问,“可是臣妾有些不懂,我们即使让太后知晓此事,又能如何呢?太后是顾氏的姑母,难道不会护着她么?”

景馥姝唇畔带一丝若有若无的笑,“你当陛下为何费尽心思瞒着太后此事?还不是怕她知道,她的宝贝侄女又害死了她的孙子,会忍不住急怒攻心,损伤凤体。”

叶苓眼睛睁大,似乎猜到了什么,但不敢相信,“所以…”

“所以我们偏要让她知道。”景馥姝微笑道,“顾云羡接连犯下这样的大罪,即使太后有心,也不能包庇她了。更何况,太后早就对她失望。陛下顾及旧情,一直不忍下杀手。但如果,太后因为顾云羡的过错而有什么差池,你说陛下还忍得了么?”

叶苓倒抽一口冷气,“娘娘,您的意思是…”

“本宫没什么意思。”景馥姝淡淡道,“后面的事情与我们都没有关系。你只需要好好看着便是。”

叶苓默然,许久低声道,“臣妾明白了。”

顾云羡的心仿佛坠入冰窖,浑身的每一个毛孔都透出寒意。

是这样!居然是这样!

原来,这才是她们全部的计划。除掉邢绾的孩子,栽赃她谋害皇裔,这些都不是最重要的。后面的部分才是关键。

上一世,太后到底是怎么死的?她被关在静生阁,看守她的人告诉她,太后得知她害得邢柔华小产而急怒攻心,于是便以为她是被她气死的。

但如果,太后是被人暗中谋害…而所有人都对此一无所知,前后联系下来,只会如她一般以为,太后是因气极而病情加重,就此不治。

她也许,错误地怪罪了自己那么久。

她想走过去抓住那两个女人的领口质问她们,想和她们拼命。太炙热的恨意让她忘记了这不过是个梦,忘记了她们根本看不到她。

四周的景物越来越淡,她只觉得有一股力量在把她往后扯,不容抗拒…

她猛地睁开眼睛。

头顶是雪青色床帏,上面绣着祥云纹络,一个鎏金熏球悬在上方,袅袅地散发出白烟。

一只手搁上她的额头,微微的凉,“醒了?”

她转头,皇帝神色平静地看着她。

她与那双黑沉沉的眼睛对视了一会儿,“我睡了多久?”

“一天一夜。”皇帝道,“朕吩咐厨下煮了粥,醒了就起来用一点吧。接下来…还有许多事情要做。”

是啊,太后驾崩,需要做的事情实在太多。

但那些都不要紧,她现在只想做一件事。

那个想法在脑中越来越清晰:如果上一次太后是被人害死的,那么这一次,会不会也是?

所有人都知道,太后是她最大的靠山,如果太后死了,她也就失去凭依。那些支持复立的朝臣是听从太后的吩咐,如今太后不在,她根本不知道该怎么去驱策他们,他们也未必肯在自己这个前途叵测的废后身上押宝。

难怪太后一病倒,弹劾她不祥的折子就递上来了。根本就是早有预谋。

“陛下,太后是被人害死的。”她听到自己的声音,不是她以为的愤怒,反而冷静得可怕。

他看向她,眸子里没有她以为的震惊,反而是淡淡的悲伤和怜惜。修长的手指抚摸她的鬓发,“朕知道你自责,可母后的事情,其实不能怪你。

“是朕…由着性子宠幸你,才让母后起了复立你的心思。如果有错,也是朕的错。”

她摇头,想说不是这样的,不是你的错也不是我的错,是那些人的错。可是曾经那种百口莫辩的无力感再次袭击了她,她忽然清醒地认识到,自己根本没有任何证据。

漫说她如今不过是个废后,就算她仍是大权在握的皇后,也不可能凭着几句话便扳倒一个深受圣宠的婕妤。

如果她不曾有着两世的记忆,不曾做这个莫名其妙的梦,也绝不会想到景馥姝竟有胆量谋害太后。

她甚至都不能告诉皇帝,她的怀疑是从何而来。难道说自己是死过一回的人么?恐怕他立时便要以为她失心疯了。

皇帝看着顾云羡呆坐榻上,脸上的表情悲痛而茫然,心头忽的一软。

他握住她的手,轻声道:“你别怕,母后虽然不在了,但朕允诺过她,会保护你。朕说到做到。”

太后宾天,宫中除了顾云羡和皇帝,还有一个人也是真真切切的伤心。

顾云羡去看柳尚宫的时候,她正在检查丧礼所需漆器的清单。昏暗的日光下,她面色苍白,嘴唇皲裂,看上去十分憔悴。若非顾云羡熟知她的脾性,大抵要误会她打算绝食殉主了。

事实上,殉主是没错的,方法却猜错了。在柳尚宫看来,绝食而死实在是太过拖泥带水,她不喜欢。如今的她,每日镇定地操持太后的身后事,除了脸色难看了一些,和周围的宫娥也没什么区别。

但顾云羡知道,一切平静都不过是假相。她只是在等,待太后七日大殓之后,便会干脆利落地随主而去。

“娘子。”见顾云羡来了,柳色放下手中的竹简,平静道。

“这几日,尚宫大人可好?”

柳色淡淡道:“奴婢很好。”

这话答得敷衍,顾云羡却神情一黯。在柳尚宫心中,自己好不好恐怕都不重要了。反正再过几日,她便要舍了这尘世的一切,去地下继续陪伴她追随了一生的小姐。

“阿云知道,尚宫大人心中有自己的打算。阿云感佩大人的忠诚。”她道,“但是阿云今日前来,乃是恳求大人,放弃你将要做的事情。”

柳色神情不变,“奴婢心意已定,娘子不用劝了。”

顾云羡定定地看着她,慢慢道:“难道大人不想弄清楚,姑母到底是因何而死?”

守灵

柳色猛地睁大双眼,“你这话,是什么意思?”

顾云羡面沉如水。适才进来前,她已屏退了众人,并让采芷守在了门外,不用担心她们的谈话会被人听到。

“阿云怀疑,太后突然驾崩,是被人所害。”

仿佛被什么刺中,柳色原本便苍白的脸色直接变成惨白。唇瓣剧烈颤抖,许久,她才慢慢道:“你怎么会有这样的想法?”

顾云羡抿唇,“昨夜,阿云梦到了姑母。她在梦中握住我的手,哀哀哭泣,让我为她报仇。”

柳色闻言浑身一颤,“太后托梦于你?”

“是。”顾云羡颔首。她神情坚毅,让人不由自主信服。

柳色有好一阵说不出话来,不由深吸了口气,“那她…可有说,是谁害的她?”

“没有。”顾云羡道,“她只是让我为她报仇,别的什么都没说。但,阿云有怀疑的人。”

“谁?”

顾云羡没有说话,只是朝窗外看去。柳色顺着她的视线,那是…合袭宫成安殿的方向。

“贞婕妤?”她压低了声音。

是了,若这宫中有一个人最希望太后驾崩,那么绝对是她。可光凭这个,她们怎么能指控说她谋害太后?

“你可有证据?”

“正是因为没有,阿云才来恳求尚宫,看在姑母的份上,且留住自己的性命,帮助阿云查明真相。”

柳色不语。

顾云羡正色道:“阿云如今不过是个废后,处境危险,后宫和朝堂上都是恨不得置我于死地的仇敌。我连保住自己的性命都困难,遑论查明真相为姑母报仇?尚宫在宫中多年,最是精明强干,若有尚宫的帮助,此事的胜算也会多几分。”

见柳色还是没有答话,顾云羡忽然起身,敛衽长拜,“请尚宫看在姑母的份上,答允阿云的恳求!”

柳色被她的举动吓住,忙不迭跟着跪下,伸手扶她,“娘子,您快起来!奴婢受不得您如此大礼!”

“有何受不得?”顾云羡自嘲一笑,“我现今也不是什么有身份的人。”

“纵然您在后宫没什么身份,但奴婢是顾氏的家生子,您是顾氏的小姐,无论在哪里,您都是奴婢的主人。”柳色眼角含泪,轻声道。

顾云羡有些愣,“尚宫,您的意思是…”

“奴婢答应。”柳色凄然一笑,“虽然奴婢对尘世已无眷恋,但若太后真是为人所害,奴婢自然不能不管。不然就算到了地下,也无颜再去服侍她了。”

顾云羡欣喜地一笑,唇角刚刚上扬,眼泪就顺着滑了下来,分不出是悲是喜。

柳色看到她的表情,心中更是伤悲,第一次不顾规矩地握住她的手,试图给她点安慰。

顾云羡看到她的眼神,心中愧悔伤痛交加,只得微微侧眸,好避开那让她心虚的目光。

刚才她说的那番话,真假参半。太后自然不曾给她托过什么梦,她只是不知道怎样才能劝服柳尚宫,不得已想出了这个法子。

这两天她考虑了很多。她相信那个梦是真的,也相信自己的猜测没有错,但她没有证据。凭她现在的本事,是绝对除不掉景馥姝的。

她需要帮手。

柳色是太后从顾氏带出的陪嫁,从东宫到长秋宫再到长乐宫,在这波谲云诡的宫廷里已浸淫了二十多年。没有人比她更清楚这后宫的弯弯绕绕,更没人比她更了解太后生前的日常起居,她想查明真相也好,想扳倒景馥姝也好,都离不开她的帮助。

所以,她不能任由她去死。

所以,她骗了她。

太后的灵柩需在甘露殿停够七七四十九天方可安葬,期间由大慈恩寺的主持带领上百名僧人,一起为太后念经超度。

头三天守灵时,宫嫔中为谁能留在甘露殿内而发生了一次争执。

按皇帝的意思,顾云羡留下,再加上各宫主位,别的人就不用来了。然而待这个吩咐一出来,尹令仪却眉头微蹙,似乎有什么难言之隐。

“怎么了?”皇帝道。

尹令仪抿唇,似乎经过一番剧烈的挣扎,终是毅然道:“臣妾觉得,这个安排有些不妥。”

皇帝蹙眉。

“臣妾并不是针对谁,只是,太后生前一贯有她的好恶,这守灵的人选不得不慎重。”尹令仪神情诚恳而严肃,是她一贯端方识礼的风格。

这话说得含糊,但众人却无一不明白她的意思。太后的好恶?不就是说太后不喜欢贞婕妤,现在还让她给她守灵,存心让她死了都不省心。

皇帝闻言陷入沉默。太后活着的时候,他为了贞婕妤与她争执并没什么。可如今她已不在,他不能再如此不孝。

贞婕妤闻言敛衽长拜,眼中含泪,“臣妾知此身罪过良多,如今只是希望在太后灵前长跪,略尽孝心,求陛下准允。”

“说什么罪过不罪过的。”皇帝道,“母后会这么对你,说到底还是朕的原因。”

“贞婕妤只惦记着自己的孝心,却将陛下的孝心置于何地?”尹令仪道,“太后她老人家已然宾天,若魂魄归来之时还看到不想看到之人,岂非我等不孝、陛下不孝?”

贞婕妤放在地上的手下意识攥紧。