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她让你做什么?”

阿木沉默了一会儿:“她让小人在腊月初一那天,在梅园的某株梅树下泼一盆冷水,并保证其余打扫院子的内监不要注意到这里。”

众人对视一眼,一些不明就里的听到此处只觉得莫名其妙,心道这样的命令算怎么回事。倒是沈淑仪与姜充仪眸光一动,神情变得感兴趣起来。

“腊月初一,那不就是邢才人在梅园摔倒的日子么?”令仪尹氏低声道,“在梅树下泼水…呀,不会是邢才人摔倒的那株树吧!”

落罪

阿木顿了顿:“令仪娘子猜得没错,正是那株树。”

“你既说自己有罪,那你如今是不是已经知道了薄氏让你泼那盆水,意欲何为?”太后慢慢道。

“是。小人当时并不知道,但心里总觉得忐忑,于是就躲在一旁偷看。之后不久,就看到薄采女带着邢才人已经叶才人一起来了,就在那株梅树下和顾娘子起了争执。然后薄采女让邢才人去折梅花,开口将她引到了那块冰地附近…”

尹令仪倒抽一口凉气:“你是说,邢才人摔倒竟是因为…”目光惊疑不定地扫到了薄瑾柔身上。

薄瑾柔见状再也无法沉默,说出了她今天已说过无数次的分辩:“臣妾根本不认识这个人。什么泼水,什么老乡,玉儿也不知道!”

“你先别吵,让他说完。”太后淡淡道。

大家都噤声了,薄瑾柔双手搁在金砖地上,低垂头颅,仿佛在垂泪。

“那天的事情发生后,小人一直很忐忑,不知道自己是不是犯下了大错。还好后来得知才人娘子龙胎无恙,这才心下稍安。但那件事情一直刻在小人心上,让我夜夜都睡不着。今日得知陛下带着顾娘子一起来了梅园,小人有心想向陛下坦白,所以才会在一旁窥视。可陛下真的将小人抓住之后,小人一时害怕,就什么都不敢说了!”面朝皇帝重重磕了个头,“陛下恕罪,小人事前当真不知此事竟会危害道皇裔,否则死也不敢干出这等事来啊!”

一直任由母亲发挥的皇帝终于开口,不辨喜怒:“吕川,朕记得你跟朕提过,腊月初一那日确实在那株梅树下看到一块不同寻常的冰?”

吕川回道:“是。因为所有园子一贯对地面的冰霜清理要求严格,不该出现那么一块冰来,所以臣格外留意了。”

连吕川都这么说了,事情再没有悬念。更要紧的是,皇帝这会儿这么问,就表明他相信了阿木的供词,判定薄氏有罪了。

原本有人想到他从前对薄氏的恩宠,还以为今日会网开一面。可如今看来,前一阵的事情当真是让他厌弃了薄氏,降位并不是一时兴起。

这么一想,不免再朝沉默得仿佛隐形人的顾云羡看去。薄氏是因为冒犯她被降位,难道今时今日,她在陛下心中竟有了这般重的地位?

薄瑾柔闻言面色惨白。整个下午的讯问中,皇帝一直没有表态,所以她还存了万分之一的希望,可如今却仿佛是最后一根稻草终于压了下来,让她再也无法承受。

“陛下,您不能偏信那贱奴!他说什么就是什么!臣妾服侍您已近两载,难道臣妾是什么样的人您不知道!”

皇帝闻言慢腾腾转头,唇边带出一抹有趣的笑容:“你是什么样的人?瑾娘,朕倒真想知道你是什么样的人。”声音不带一丝火气,“你是如何打杀了那个被朕赞过眼睛的宫娥,你当朕真的不知么?”

“陛下…”薄瑾柔浑身一颤,所有的辩白都卡在喉咙里。

“朕从前觉得你就是有点小心眼。一个宫娥而已,你看不顺眼要怎么处置都随你高兴。可你竟然把主意打到朕的子嗣上去了,当真是包天的胆子。”皇帝的声音越来越冷,满殿噤若寒蝉,头都不敢抬一下。

别过眼,似乎不想再看她:“母后,薄氏要怎么处置你说了算,朕都没意见。”

太后颔首:“宫中绝不可留如此包藏祸心之人。念在她服侍过你两载,就赐个全尸吧。”

顾云羡心头一颤。脑中猛地闪过一个画面,又快又突兀:皇帝立在大正宫的书房内,下面齐刷刷跪着十几名宫人。他写完一行字,慢慢抬头,眼角眉梢都是冷冷的厌憎:“宫中绝不可留如此包藏祸心之人,看在她服侍母后多年,赐她个全尸吧。”

宫人捧出一个托盘,上面有白绫、匕首和一杯毒酒。

那是,赐给她的…

腹中一阵绞痛,仿佛那毒药还在里面翻滚,侵蚀着她的五脏六腑。不受控制地,她捂住肚子,闷哼一声就朝前倒去。

她坐在皇帝身侧,这么一动皇帝下意识扶了她一把,口道:“梓童?”

沈淑仪倒抽一口冷气。

不止是她,几乎满殿的人都是一惊。皇帝这一声是下意识的,所以显得尤其可怕。这是不是代表着在他心底深处,还是认为顾氏是他的皇后,是六宫之主?

皇帝似乎也有些惊讶。他最近虽然一直叫她云娘,但实际上这个略显亲密的称呼只有新婚那段日子他才爱唤。自打即位后,顾云羡越来越不得他心意,他就客气地改唤梓童了,叫云娘的时候屈指可数。今日当着众人,他一时顺口,竟就这般唤出来了。

他的手还握着顾云羡的手臂,她却仿佛受到惊吓一般,猛地挣脱,呆呆地看着他。

他蹙眉,实在不明白她这一惊一乍是怎么了。

顾云羡忽然反应过来,跪下告罪:“臣妾失仪,还请陛下恕罪。”

“你方才怎么了?”他语气有些不耐。

“臣妾,臣妾忽然腹痛难耐,所以…”她抚上小腹,那阵来得突然的绞痛已经消失,简直要让她以为那一瞬不过是自己的错觉。

他的表情缓和了一点:“腹痛?要不要立刻请太医来看看?”

“不,不用了。”顾云羡忙道,“臣妾此刻已经好多了,晚点再请太医吧。毕竟这里还有事未了…”

确实,还有大事未了。

被判了死刑的薄瑾柔浑身僵硬,不能再说出一句话。太后看向阿木,慢慢道:“至于这个罪奴,哀家觉得赐他一杯毒酒也很合适。”

阿木悚然一惊,似乎完全没有料到会是这个结局:“太后,太后,小人冤枉啊!”

太后乏味地挥挥手:“带他下去上路,哀家实在看不得这些脏东西。”

话音方落,立刻上来两个宦侍,一人一边架住他的手就要将他带下去。阿木浑身瘫软,如烂泥一般被人拖着出去,临出殿门的时候忽然朝着贞婕妤的方向大声道:“婕妤娘娘,婕妤娘娘救救小人!小人不想死啊!”

顾云羡心头咯噔了一下。怎么回事?她们的计划中并没有这个部分。

“慢着。”太后慢慢道,目光锐利。

顾云羡第一时间看向贞婕妤。却见她在听到阿木的呼喊时,露出了一种奇怪的表情,仿佛什么预料之中的事情还是发生了一般,又无奈又凄凉。

她再瞥向皇帝,果不其然,他正凝视着贞婕妤,眼神专注。

“你为何唤贞婕妤救你?”太后问道。

阿木这会儿却又踌躇了,支支吾吾半天也憋不出一个字来,太后眉头一蹙:“不想说就给我拖下去。”

“我说!我说!”阿木连声道,“小人与贞婕妤,原是相识的。”

“你识得贞婕妤?”太后道。

“是,小人…小人从前曾在周王府伺候…”

周王府。

这个几乎是禁忌的名词一提出来,殿内一片寂静。

“哦,周王府?”太后挑眉,眼中闪过一丝诧异。

“是。小人原本就是宫里的人,后来周王出宫建府,先帝便将包括小人在内的一批内监赐给了周王。周王薨逝之后,因为无世子承继王位,内廷便按规矩将我们收回。”

薄瑾柔忽然抬起头,死死地瞪向贞婕妤:“是你,是你害的我,对不对!”咬牙切齿,“我真是傻,竟以为你会救我,还替你遮掩着。这贱奴是周王府的人,你这个周王妃自然能驱使他!”

这一回,大家实实在在是被薄瑾柔给骇着了,连顾云羡都惊讶地看着她,不知道该说什么好。

贞婕妤景馥姝,下汀太守景安之女,十五岁时嫁给周王姬浚为王妃。虽然周王病弱,但这在当时还是一段郎才女貌的佳话。孰料半年后周王突然薨逝,她就此成为煜都最年轻也是最美貌的寡妇。正当所有人都为她遗憾惋惜的时候,却又爆出惊人消息,新帝对其青眼有加,有意纳为妃妾…

据说太后因为这件事大为光火,和陛下多次争执,甚至在一怒之下砸大正宫书房内那块用了多年的白玉纸镇。然而陛下打小就是无法无天的性子,但凡是他想做的事,最后总能做到。所以即使太后不允,即使百官劝谏,永嘉二年五月,繁华盛开的季节,孀居近三载的周王妃景馥姝还是被迎入了皇宫,册为婕妤,秩从三品。

太后虽然无法改变这个情况,却在最后关头用自己的方法让她的册封大典变得不那么愉快——她亲自为景馥姝选了“贞”字为封号。

国朝嫔御虽一向是以姓氏为号,不再如前朝那般加赐封号,然而还是有例外的情况,如中宗皇帝就曾赐他的婕妤江氏“云”字为号。但云婕妤的封号显示的是帝王与众不同的恩宠,景馥姝的封号却是更像是一种警戒,甚至羞辱。

陷阱

顾云羡从前一度钦佩过景馥姝,因为她觉得这个女人实在是能忍到了一种境界。换做是她,被太后这样不留情面地羞辱,一定转头就想找个地方躲起来,再也不见任何人。

然而她没有。

她温顺地接受了太后的意思,并在陛下表示不悦的时候巧妙宽慰,阻止了他与太后可能会发生的争执,且态度从容自然,仿佛这真的是太后赐予的一份恩典。

顾云羡想,她从前就是输在没有这份心性上吧。

“太后,臣妾有罪,但罪不至死啊!”薄瑾柔哀泣道,“这些事情都不是臣妾的本意。是贞婕妤让臣妾做的,是她派人把顾氏引出来,再让我去陷害她。臣妾…臣妾就是胁从而已!太后,求您再给臣妾一次机会吧!”

“住嘴。”太后尚未表态,便听得皇帝冷冷道,“死到临头还胡乱攀咬,朕看你是不打算为你的亲族考虑考虑了。”

薄瑾柔身躯微颤,太后蹙眉:“皇帝你胡说些什么?她纵是有错,薄将军却是为国效力多年,岂能因为轻如草芥一妇人而降罪于国之忠臣?”厌恶地瞥一眼贞婕妤,“哀家看你是被那些个狐媚子给弄昏头了。”

这兆头不好。

顾云羡发现,但凡涉及贞婕妤,太后就很容易动怒,一动怒就会失去理智。今日她们设下局,原本只打算拉薄瑾柔进来顶罪,把上次梅园的事做个了结,也好落实顾云羡护住邢柔华之子的功劳。可看眼下的情况,却像是连贞婕妤都要被牵连入内。

但如今根本不是动她的时机。

“母后,儿子知道阿姝不讨您喜欢,也不指望您能做什么改变。只是,您不能单凭薄氏的一面之词就想给她定罪,这不公平。”

皇帝说得心平气和,太后却被气得够呛,连连点头:“好,好。哀家还什么都没说,你就维护上了,真是哀家生的好儿子。”

顾云羡心头的不安越来越重。所有人都看着僵持的母子二人,唯有她注意到,那瘫软在地的阿木半垂着头,偷偷瞥向贞婕妤,似乎在等她的暗示。

她猛地明白过来,抢在太后再度开口之前道:“陛下说得是,臣妾也觉得,不能单凭薄氏的一面之词。”

太后愕然地看向她,她仿如未觉,反而起身恭恭敬敬地磕了个头:“此事涉及皇裔,臣妾本不该置喙。只是臣妾也被牵涉其中,就不能不关心一下。臣妾觉得,贞婕妤深受陛下宠爱,邢才人又与她一贯亲厚,她没有理由去谋害邢才人腹中之子。”

皇帝眼微眯:“你真这么觉得?”

“是。”顾云羡抬头,眼神清明,“臣妾此前也曾被指控说意欲谋害皇裔,臣妾知道被人冤枉是什么滋味,所以不愿再有人蒙受此等冤屈。”

一席话说得皇帝微愣。

顾云羡转身,面对这满殿宫嫔诧异的目光,扬声道:“诸位若还心存疑虑,大可以仔细审问这罪奴,定能得出究竟。”

阿木此时忽然上前,一壁磕头一壁道:“陛下、太后容禀,小人向贞婕妤求救只是因为从前在王府中曾有幸见过婕妤娘娘一面,并无别的原因。自打入宫,婕妤娘娘从未来见过小人,她是清白的!”

顾云羡面上云淡风轻,心却狂跳不止。好险,刚才差一点就掉入景馥姝的陷阱了。

这阿木是她在梅园找到的洒扫宫人,家中父母病重,又开罪了梅园的管事宦官,走投无路,正好适合被收买。太后仔细查探了他的背景,确定没有问题才许以重利,让他来演这么一出戏。她向阿木许诺,赐给他的毒酒将会替换成假死药,并在大家都以为他死了之后,神不知鬼不觉将他运出宫。他便可以带着大笔的银钱在远离煜都的地方做个富家翁,比在宫中伺候人强百倍。

这诱惑太大,太后相信阿木会答应。至于之后她们是否会斩草除根,却是不用让他知道。

顾云羡本以为这计划天衣无缝,可谁知,就算如此小心,居然还是中了景馥姝的计。这阿木根本就是她安排给她们的人!故意在计划的最后一瞬喊出那句“贞婕妤救我”,她们若是一不留神,只怕便会迫不及待地问下去。到时候皇帝自然会维护贞婕妤,难免与太后再起争执,等到两人吵过之后,阿木再出来替贞婕妤开脱,便会让皇帝觉得今日的一切都是她们存了心要陷害她。

好一个连环计。

还好,她在最后一刻醒悟过来,抢在阿木之前说出那句话,不然事情就麻烦了。

太后听到阿木的话略一思忖立刻才明白过来。她与顾云羡对视一眼,心头浮起冷笑,面上却缓和了:“哦,是这样?贞婕妤,你有什么话说么?”

贞婕妤还是那副温温和和的样子,闻言起身行至殿中,稽首而拜,道:“陛下、太后明鉴,臣妾此前或许当真见过此人,但臣妾已全无印象,更不曾吩咐过他什么事情。”

薄瑾柔神情慌张:“不是的,臣妾也没有见过这个人,当初臣妾不是找他办的那件事情…”

“够了,说话颠三倒四、前后矛盾,朕看你是魔怔得过了头。”皇帝眼神厌弃,“拖她下去,朕不想再见到她。”

顾云羡眼睁睁地看着薄瑾柔被内监捂住了嘴,强行拖了出去,任她如何挣扎,都发不出一点声音。

她想起方才那一瞬间看到的画面,她知道那些都是真的。上一次背上这个罪名的是自己,那时候皇帝就是这般厌弃她,如今重来一次,换成了薄瑾柔。

世事难料。

接下来的事情就简单了,阿木被即刻处死,薄瑾柔则被打入了永巷。因考虑到顾云羡身子不适,皇帝本打算陪她回长安殿,再传太医来诊治。顾云羡瞥一眼含笑看着自己的景馥姝,温声道:“贞婕妤适才受了委屈,陛下还是多陪陪她吧。臣妾这里不打紧的。”

皇帝想了想:“也好,你记得传太医来瞧瞧。”

他们这一问一答看似寻常,却已经引起了殿内诸人的注意。大家均面有奇色,从来都只有贞婕妤身子不适时将皇帝荐去别的宫嫔处,几时轮到别人来卖她这个人情了?

而且她二人从前的恩怨阖宫皆知,今日顾氏却主动为她求情,这会儿又来这一招,到底想做什么?

不过看皇帝当着贞婕妤的面也不忘叮嘱顾氏,大家至少明确了一点,陛下如今对她,是真的上了心。

夜幕降临,喧嚣了一整天的长乐宫终于安宁了下来。

顾云羡扶着太后在园中散步,屏退左右之后,太后拍拍她的手:“今日还好你反应得快。”

顾云羡低声道:“阿云也是察觉到阿木神情有异,这才猜测出来的,全靠运气好。”

太后摇摇头:“你莫要自谦了。枉我浸淫后宫多年,今日竟差点被一个小辈给算计了。前些日子她一直没有动作,想来便是在筹谋这一天吧。”

顾云羡苦笑:“应该是。”顿了顿,“阿云从前一贯知道她心机深,却不料她在后宫还有这般的人脉。我们已经够仔细了,她却依然可以隐瞒住阿木曾在周王府服侍的经历,当真是了得。”

太后冷笑:“哀家恐怕得好好整治一下我安排在内廷的人。居然连这种事情都查不出来,简直废物。”

顾云羡沉默一会儿:“也不知她许诺了什么,那个阿木,竟是甘心赴死。”

“蛊惑人心这一招本就是她擅长的。”太后冷冷道,“她知道哀家若想助你上位,势必要寻个由头。你是因谋害皇裔被废,那么说你不仅改过自新,还舍身保护了皇裔便再合适不过,拿去说服朝臣们也是事半功倍。她算准了我们会在这上面找机会,所以备好了人等着我们上钩。”

顾云羡沉默片刻:“薄瑾柔会死么?”

“自然。”太后轻描淡写,“她若不死,后面的戏怎么唱?”

见顾云羡神情有异,她蹙眉:“怎么,你不会可怜起她来了吧?”

不,当然不。她只是觉得感叹。上一次,因为这件事赔了性命的是她,如今她还活得好好的,薄瑾柔却要死了。

自己重生这一遭,到底能改变多少事情?

还有下午那一瞬间的错觉,就算是上一世,她也不曾见到皇帝下旨赐死她的情景,可如今却凭空闪现在她脑海里。难道这就是上天给她的指示?让她看明白她曾经是怎样被放弃,看得清清楚楚,再不要对那个男人生出任何不该有的心思。

薄瑾柔在三日后被处死。

据说她死前曾声嘶力竭地痛骂贞婕妤,并死活不肯饮下毒酒。前去送她上路的宦侍无法,最后只好架住她强行把毒酒灌了下去。

顾云羡听到消息的时候正在写一幅字,手下动作未停,不带丝毫颤抖地写完了最后一笔。

搁下笔,她淡淡道:“将这幅字送去拾翠殿给尹令仪。”

采葭拿起字看了一眼,赞道:“娘子的墨书真是好极,这飞白①写得颇有三分李元的神韵。”

顾云羡挑眉:“你竟看得出我这飞白书是脱胎自李元?”

采葭抿唇笑:“太后喜欢李元的飞白书,奴婢从前跟在太后跟前也学了一些。”

“好了,把字送去吧。”顾云羡笑道,见采葭领命离去,才慢慢敛了笑容。

这两个婢子比她原本以为的还要出色。宫娥少有读书识字的,这采葭却不仅饱读诗书,连书法画艺都不错,若出身稍微好点,只怕嫁进官宦人家为主母都是够格的。而采芷虽年纪轻轻,为人却十分老练,行事谨慎周密、滴水不漏。

有她们二人在,她做起事来也方便多了。毕竟,阿瓷在许多方面到底还是心思浅了一些。

结盟

叶才人将一杯茶递给贞婕妤,低声道:“那边传来消息,薄氏已在半个时辰前上路。”

“恩。”贞婕妤神情平静,“你处理得很好,没给她最后翻盘的机会。”

叶才人道:“臣妾只是做好本分。”

“可惜了我这回设下的好局,那般费尽心思,最后竟还是让顾云羡给逃掉了。”贞婕妤声音有些冷,“她比起从前,当真是难对付了许多。”

没有等到叶才人的回答,贞婕妤微愣,转头看她一会儿,笑了:“阿苓你怎么了?”略一思忖,“不会是薄氏的事情让你有什么芥蒂吧?”

叶才人不语。

贞婕妤握住她的手:“我放弃薄氏是不得已,梅园的事情已经让陛下怀疑了,总要有个人出来顶罪。她又偏偏在这个时候触怒了陛下,我能怎么办?”顿了顿,“但你放心,你与薄氏不同。你这么聪明,在宫中资历又深,以后薄氏不在了,我身边就全靠你了。”

叶才人头微低:“能为娘娘分忧,是臣妾的荣幸。”

贞婕妤笑道:“陛下昨日还问我要什么赏赐,说是那日在长乐宫我受了委屈,要补偿我。不然这样,我让陛下晋一晋你的位分,就算是我送你的礼物了。”

叶才人愣了愣:“臣妾不敢。”

“没什么不敢的。阿苓你服侍陛下的日子最长,本就该有高一些的位置,就算我不说,陛下也该想到了。其实从前也真不像话,薄氏明明是永嘉元年才入宫的,又不似尹令仪有诞育皇子之功,竟也能踩在你头上,我看了都替你不平。”

叶才人看着贞婕妤,终于露出喜悦的神情:“臣妾谢娘娘提拔之恩,以后愿为娘娘效犬马之劳,不敢或辞!”

拿话挑拨了我和薄瑾柔,再以晋位来安抚我么?可惜我早已知道,薄氏会突然去找顾云羡麻烦是受到了你的唆使,之后她一直为你隐瞒,也是因为你向她承诺会救她出来。

她就这么一直相信着你,直到你把她推上了绝路。

尹令仪在第二日的长乐宫晨省之后,到了顾云羡的长安殿。屏退左右之后,尹令仪一反方才与顾云羡姐妹相称的姿态,起身敛衽而拜,行的是最郑重的稽首大礼:“臣妾参见娘娘,这些日子娘娘受苦了。臣妾受娘娘一番提拔,却不能救娘娘于水火,实在是罪该万死!”

“繁素你这是做什么!”顾云羡忙上前扶起她,“你现在身份比我要高,还是皇次子生母,可不能跪我。”

“娘娘这么说就是要折煞臣妾了。您一日为臣妾的主母,就永远是臣妾的主母,臣妾如何敢在您面前张狂?”尹令仪固执道。

顾云羡看着她,有些感慨。

这个尹繁素是个深受儒家教化的,三从四德、《女诫》《女训》背得滚瓜烂熟,为人守礼到了近乎迂腐的程度。她从前便是看中了她这点,知道她绝对会恪守妾妃之德,这才着力提拔了她。她也着实争气,承宠不久就有了身孕,永嘉二年的时候诞下了陛下的第二个儿子。因沈淑仪所出的长子早殇,所以这孩子是事实上的皇长子。

如今看来,自己当初的决定竟是十分正确。

顾云羡记得,被废当日,冒死为她求情的只有这位尹令仪,而在上一世,也只有她在她被赐死前还来看望,询问她是否有什么未了的心愿。

想到这里,顾云羡心头一软,道:“不要再叫我娘娘了,如今我不是娘娘。”

“那臣妾该如何称呼您…”

“叫姐姐吧。”顾云羡拉住她的手,“我长你一岁,你叫我一声姐姐也不吃亏。”