我沉吟了一下,笑眯眯地说:“一半一半,如何?”
“成交。”苏医生抢答似的回答。
小护士傻乎乎地看着我们,脑门上冒了一堆问号。
我干咳了一声开始把手伸到被子底下掐自己的大腿,两秒钟之后,我泪流满面地说:“我……我哭了……”
小护士才反应过来,跺着脚控诉:“你们……狼狈为奸!我诅咒你们……低血糖!”
我擦干眼泪,觉得很自豪,我几滴眼泪就替江辰换了五天的值班,我真是贤妻良母。
小护士念叨着她男朋友会杀了她之类的话,哭哭啼啼地离开了房间。
“既然只是低血糖,那我什么时候能够出院?”我打断苏医生说,她正兴致勃勃地数着哪几天可以不用值班。
她说:“这我就不知道了,等江医生回来跟你说吧。”
“哦。”我点头,只觉得低血糖就把我留在医院里显然有点夸张。
只是直到中午我都没见着江辰,不知道他的会为什么会开这么久,午饭是苏医生买来和我一起在病房里吃的,她带来的午饭我吃起来一点味道也没有,而她一如既往地用她那逻辑奇怪的玩笑来轰炸我,我一顿饭吃得真是艰难无比。
才吃完午饭,吴柏松竟然来看我,他说他早上打电话给我,是江辰接的,说我低血糖晕倒进了医院,所以他就来看看,顺便嘲笑一下低血糖住院的白痴。
他的笑容有一点点虚弱,讲话的同时一直躲闪着我的视线。我心一点点地往下沉,最后忍不住问他:“到底发生什么事了?”
“胡染染走了,和那个人去了国外度假。”他说。
“等她回来。”我说,“或者你去找她。”
他摇头说:“不了,我申请调回新西兰了,事实总部一直想把我调回去,之前我没答应而已。”
“所以你答应了?”
“是,后天就走。”
“所以你是来告别的?”
“是呀,此次与君别,不知何日能再相见?”他又是勉强一笑。
我鄙视他,“洋鬼子别学人讲话文绉绉。”
然后我们都假装被对方逗笑了。
沉默着对视了一会儿,我终是忍不住了说:“你记不记得你跟我说过,爱情如果不能战胜一切,那怎么好意思叫爱情?”
他叹了一口气,“那么我和染染的就不叫爱情了吧,我想了江辰的话一整晚,觉得我对染染没有那种非要不可的感觉,事实上我从来没有对谁有过非要不可的感觉。我都是这样的,如果爱很难,我就不爱,也不觉得遗憾。”
我想到那样的一个词——爱无能。
他眼神中似乎有什么一闪而过,但很快他垂下眼掩饰了过去,自嘲地说:“你一定不知道,高中时我喜欢过你,但我从来没有想过为你留下。”
我惊讶地把嘴张到可以塞下一个拳头。
吴柏松拍一拍我的头说,“看你吓得,跟你开玩笑的。你明天别来送机,你也别怂恿胡染染追来新西兰之类的白痴桥段,我想要的是更简单的感情。”
……
不好笑。
我本来想咬牙切齿地骂他,“吴柏松你他妈的不是男人!”
但转念一想,他是不是男人这事从生物学的角度来说是由X和Y染色体说了算的,我说了还真不算,于是我就不说了。再者,吴柏松是我朋友,胡染染不是,我这人偏袒。
最后我跟他说:“你回去要是觉得后悔了千万不要因为拉不下面子就不回来。”
他俯身轻轻地抱了我一下,说:“结婚记得给我寄喜帖。”
我趴在窗户上看楼下的吴柏松渐渐走出我的视线,上次送他上车,一别就是八年,这次又不知是多久,大概有些朋友就是这样,各自陪彼此走一程,然后分开,然后想念。
我躺回床上看了会天花板,然后迫切地觉得我想见到江辰,于是从床上爬起来出去找江辰。
在医院里晃了一圈,也去了他的办公室,但就是没找到他。突然就觉得害怕,这么小的一样医院,我真的就找不到他。我想起江辰曾偶然跟我说过,他说陈小希,世界不是像你家厕所那么小,我能找到你很不容易。
那时我觉得他真的很大言不惭啊,虽然我家厕所真的不大,但是明明是我先找到他的。
说到厕所,我得顺便去上个厕所。
在很多的故事里,厄运的来临总是会有一些提前的征兆,或者是天蓝得出奇,或者是鸟叫得凄厉,或者是电闪雷鸣,或者是……总之,就是异常。事实上,如果硬要牵扯,每天都会有和往常不一样的地方。比如说今天,现在,我就看到厕所的瓷砖上有两只爬得异常快的蚂蚁,飞奔的蚂蚁。
就在我准备开门出去的时候我听到门外有说话的声音,于是开门的手又收了回来,我这人有个毛病,不喜欢在厕所里碰到人,觉得尴尬,毕竟厕所这地方不算个适合友好见面的场所,中国人最热爱的“吃了吗”式问候语在这里也很容易让人浮想联翩呀……
于是我就傻愣在小隔间里观察那两只飞奔的蚂蚁,基本上它们爬行的速度太快了,我有点怀疑它们是一公一母,正在私奔。
外头的人似乎在打电话,混着水龙头流水的声音我听得不是很清楚,但声音很熟,有点像今天一直在轰炸我的苏医生。
大概过了十几秒,水声嘎然而止,我听到她说:“酥老头,让你快点办妥苏锐出国的手续你不办,现在怎么办?按苏锐那古怪的脾气非跳楼不可。”
我先是反射性地在心里吐了个槽,毕竟说到脾气古怪,酥老头和苏医生怪的境界就跟中国跳水和中国乒乓球在国际中的地位似的遥遥领先。
然后我开始奇怪苏锐为什么要跳楼,莫非他对我情深似海,久久不能忘怀?魅力四射什么的,真是困扰人啊……
她接下来的话满足了我不要脸的猜想,她说:“你也知道苏锐那么喜欢小希,他一直吵着要来找她玩。”
我闻言对着那双已经从瓷砖飞奔到门上的蚂蚁羞红了脸。
“不能让他知道。”她下一句是这么说的,带着一声轻叹,“小希的情况暂时稳定了,但怕是会越来越严重。”
像是电线突然被剪断,满室亮堂的白炽灯瞬间熄灭,无穷无尽的黑暗。我觉得眼前一暗又一晃,脚像是踩在了棉花上,软软地就想往地上瘫,幸好扶着门稳住了身子。大概是我弄出的声响打断了苏医生的对话,她安静了一会儿问:“里面的人没事吧?”
我深吸了一口气,捂着嘴低声回答:“没事。”
她哦了一句继续讲电话:“你千万别告诉他,总之动作快点,把他送出国去念个几年书,回来后他也就忘了,也别送去法国了,看看哪个国家的签证好办就送去哪个国家吧……嗯,酥老头你的头到底是老还是酥?用点脑子行不行,英国的签证也不好办……”
她的声音和着叩叩的脚步声渐渐远去,我扶着门的手抖得厉害,松开扶着门的手,我发现掌心压了两个小黑点,刚刚那两只飞奔的小蚂蚁,惨死在我手上。
都是生命,而生命的定义之一就是无常。
生与死这样的话题,即使是在小说电视里看到一千遍一万遍,我也从来没有认真想过有一天将会降临到我身上。我以为的是,我会慢慢看着我和江辰的脸爬上第一条皱纹,第二条第三条,到最后数不清,和他互相嘲笑彼此的脸被岁月的蜘蛛织上了网。
但命运就是这样,它挡在你面前正对着你的鼻子踹上一脚,而你只能以手背一抹鼻血,咬牙前进。
第四十八章
我坐在床沿闭上眼睛,恐惧,茫然,无措,死亡,这些在词典里会被归类为贬义词的词语如同狰狞的怪兽,张牙舞爪地要把我吞噬。
我不知道我呆坐了多久,在铺天盖地的恐惧之后,我竟然也就平静了下来,也没什么了不起,大不了打针吃药,大不了就去那个被描绘得很美好的地方,用几十年的时间等江辰来。
空荡荡的寂静中突然传来“吱呀——”的开门声,“江医生的女朋友,你跑哪儿去了?我到处找你。”
我张开眼睛,是刚刚被我和苏医生骗了的小护士,已经凑到了我面前,在我眼前挥着手掌,“你没事吧?怎么看起来这么苍白?”
我摇头说:“你找我做什么?”
她有点结巴地说:“给……给你换病房。”
“为什么要换病房?”我木然的问道。
她结巴得更厉害了,“呃……我也不知道……江医生……说换的。”
不想为难她,于是我点头说:“走吧。”
她领着我走过一条长长的走廊,一路都在用一种诡异的眼神偷瞄我,我几次想问她,最终还是没有问出口,我想我需要江辰来告诉我,我需要他来告诉我,我需要他。
我很自私,我不能像伟大的女主角那样一听到自己有什么病就找借口分手然后自己躲起来治病,我要和江辰共度一生,我需要他能和我一起面对一切,我也相信他能够和我面对一切,如果他不能够,那我就不要。
护士领着我到了走廊的最后一个房间,门是关着的,她也不推开,只是抬手敲了几下后就把我推倒门前,“进去啊。”
我莫名其妙的推门进去,江辰站在两张病床中间,双手捧着一个巨大的纸箱,姿势有点像古装剧里准备向皇帝献上人头的刺客。
我站在原地不动,江辰注视着我,眼神温暖,“陈小希。”
“嗯?”我吐出一个带着哽咽的字,其实我现在只想扑进他怀里大哭。
他笑出一个深深的酒窝:“嫁给我好吗?”
我困惑地眨了一眨眼睛,悬在睫毛上的泪就滚了下来,基本上我没有料到他会求婚,因为根据我有限的常识分析,一般人不会抱着纸箱求婚,即使真有抱着纸箱求婚的,纸箱上也不会写着“一次性无菌注射器”纸箱……
面对着这样随性的求婚我半晌不知道该给什么反应,倒是泪水比我激灵得多,滚滚不绝。
“都说你哭是因为我没有你求婚的。”他还是捧着那个纸箱。
我抹着眼泪问:“谁都说?”
“以苏医生为首的女权分子。”
“可是我生病了。”我说。
他皱了一下眉头,“所以呢?你别顾左右而言他,我们先解决求婚这事。”
“如果我死掉呢?”我低头轻声地说,“生病很容易死掉的啊。”
“别乱说话!”他突然提高音量,吓得我后退了两步。
江辰长叹一声后把手里的纸箱往床上一搁,走过来立定站在我面前,然后弯腰偏头,对上我低垂的视线,“那也没有关系,我们找到了很多人一直找不到的爱情。”
我推开他凑得很近的脸,“你怎么会讲那么煽情的话?”
他笑着拉住我的手,“她们教我说求婚都要说这样的话的。”
我继续抹眼泪,“可是我害怕。”
“一切都有我,有什么好害怕的。”江辰拉下我揉眼睛的手,“好了,再揉眼球都揉下来了。”
江辰之于我,仿佛就是一种信仰的存在,他说了没什么好怕的,我就觉得真的是没什么好怕的。只是我想象了一下他描绘的场面,觉得眼球揉掉下来这事还是很可怕的。
他一只手抓了我两只手在掌中,另一只手抬起来看手表,“好了你快点答应,我待会儿有个手术。”
我这人催不得的毛病我大概也不是第一次说了,所以他一催,我就点头说:“哦好啊,那你快把戒指拿出来。”
他回头抱起那个那个“一次性无菌注射器”纸箱走到我面前,说:“打开。”
我犹豫了一下还是说:“你要是没有买戒指就算了,不要用针给我扎出一圈戒指,这种血腥的浪漫我欣赏不来。”
他瞪我一眼,我乖乖地去撕纸箱上的封箱胶。
纸箱打开,箱子里缓缓飘升起三个乳白色的手掌状气球,每个气球都有脑袋那么大,都竖着五根手指,看起来要多诡异有多诡异,底下长长的绳子系着一卷成棍状的纸条和一枚戒指。
我有点傻住,看着气球慢慢地升到顶到了天花板就停住了,剩下那根绳子系着戒指和纸条悬在我和江辰中间微微晃着。
虽然我心里很想先去解下那个戒指,但是我觉得这样会显得我太物质了,所以我就先去解纸条。
摊开了看是连着好几页撕下来的处方签,我翻了一下,上面空白无一字,我不解地看着江辰:“空的?”
他说:“不然呢?”
我火了:“什么都没有写你系在上面干嘛?”
“保持平衡,不然气球升得太快。”他笑,带着恶作剧成功的得意。
……
后来江辰解下了戒指套在手指上,样式很简单的一个白金戒指,波浪型的指圈,中间旋嵌了三颗小小的碎钻。
戴完戒指之后我看着他,他看着我,突然觉得有一点害羞,于是我推一推他说:“你不是有手术。”
他摇头说,“我骗你的,你这人不经催。”
“哦。”我低头轻轻地转动着左手无名指上的戒指,据说那里有一根血管通向心脏,“你什么时候准备这些东西的呀?”
“今天早上。”说着他拉我往病床上一躺,搂了我在怀里,“累死我了,又要买戒指又要搞什么浪漫。”
我强忍下“所以你称这为浪漫?”的吐槽,指着还飘在天花板上的那三个诡异的气球,“你去哪买的气球?”
其实我想问的是“你去哪买这么丑的气球?”,但鉴于我现在生病了,处于需要积德的状态,所以我就省略了一些修饰词。我想他能够在这个世界上那么多花花绿绿、形状各异的气球中找到这么丑的,也是一种难能可贵。
江辰说:“我哪有时间去买气球,早上开会而且又有门诊,中午才挤出时间去买的戒指,回来刚好遇到李护士,就是刚刚带你过来的那个护士,她非说每个女人都期望一个浪漫的求婚。我想了半天,只好拿了几双橡胶手套想办法打了些氦气进去。”
我咋一听觉得哦这么随手啊,过了几秒反应过来才觉得妈呀,什么叫做“打了些害气进去”?
于是我问他:“害气是什么气?为什么不打无害的气?还有气球为什么会飘起来?”
他很无语的样子,“陈小希你高中化学课都在睡觉吗?氦气是一种比空气轻的惰性气体。”他说着拉着我的手用食指在掌心边写边说,“上面一个空气的气字,下面一个辛亥革命的亥字,不是害怕的害。”
他说完之后我更加觉得妈呀,什么叫做“打了些氦气进去”?氦气听起来就很牛啊……
我看着顶在天花板的那三个肥手掌,“江辰同学,你能不能不要用这么冷淡的语气介绍这么与众不同的气体?而且,你去哪里找的氦气?”
“医院的核磁共振设备需要氦气。”他说。
我哦了一声,并不准备追问,因为我说过了,当对话上升到专业角度时,我就听不懂了。
江辰打着哈欠说:“我睡一会儿,两点叫我起来上班。”
午间的阳光挤过百叶窗溜了一些光斑在他脸上,我觉得脸上干了的泪痕有点发痒,就把脸埋在他手臂上蹭了两下。他翻身把我搂实了圈紧在怀里,“别闹,我都睡着了。”
他当然没有“都睡着了”,我当然也有很多话想要问他,但是我还是顺从地选择了窝在他怀里安静不动,因为我不知道我还有多少次机会可以乖乖听他的话。
后来我睡着了,再后来我被江辰摇醒,他的脸因为凑得太近而被放大了很多,我甚至可以看到他眉间拧起的“川”字上有细细的绒毛。
“梦到什么了?还是哪里疼?怎么哭了?”他说。
“没有啊。”我一开口才发现我的声音沙哑得很,伸手一摸脸竟是满手的泪水,只好随口胡诌说:“梦到求婚的事。”
我真的不记得梦到什么了,只是醒来还残留着那种悲怆到无法言说的心情。
江辰叹着气帮我擦眼泪,“我以前怎么没发现你这么爱哭啊?没求婚你也哭,求婚了你也哭,你到底想怎样啊?”
我不想怎么样,我想健康,我想陪他到他再也没有英俊模样的时候。
作者有话要说:哈哈,自己又看了一遍,我个人觉得真好看,是吧。
第四十九章
擦完了我的眼泪后江辰无奈地看着自己衣服前襟那一大滩泪迹,“陈小希你属水龙头的啊?”
我抽着鼻子回答:“十二生肖里面没有水龙头的。”
他似乎已经被我磨到没有了脾气,苦笑着说,“你就在这个病房待着休息,我已经帮你请了假,我得去上班了,下班我过来找你。”
他出去的时候还臭着脸把天花板上那三个胶手套气球扯了出去,他的解释是:“得处理掉,被别人看到了不好。”我还听见他还小声地嘟囔了一句“浪漫个鬼啊浪漫”。
下午还是断断续续地睡觉,梦很多,也有把自己哭醒的那种梦。但有一个特别可怕,因为我不记得了,不记得的一定最可怕,因为记忆自动把它屏蔽了。
这里要提一下一件事,在我睡觉的中途苏医生来看过我,她进来得很匆忙,像是身后有鬼在追。
“你快点听我的声音。”她说。
我从床上弹起,她的声音又尖又细,像是动画片里坏女人的配音。
“哈哈哈,我的声音多有趣。”她说,“我刚刚用针戳破了江辰的手套气球,我特别喜欢感受气流从针孔吹进鼻孔的感觉,没想到江辰里面灌的是氦气,哈哈哈哈。”
虽然我也觉得她的声音很好笑,但我还是不懂,“为什么你的声音会变成这样?”
“人吸入氦气声音会变尖细啊,因为声音传播的介质改变了,声音震动的频率改变了,哈哈哈,我的声音好好笑啊。”她自己边解释边捧腹大笑,“哎哟,笑死我了,我特地跑来分享给你听的,我对你多好啊,哈哈哈哈……”
我嘴角抽搐了一下,“是啊,谢谢你。”
直到她离开很久,我的耳朵里还萦绕着她又尖又细的笑声,像是白雪公主的后母跑到我耳朵里拼命奸笑似的。