苏大见我们都去使劲地嗅这气息,不由更是得意:“任是白兄弟博闻广识,也定不知道这三坛酒的来历,这坛绿封泥的,是六十年的竹叶青,这坛褐封的,是四十年的松果酒,而这红封的才最难得――-”苏二接过话头道:“虽说用五件绣品去换这白梅酿,那梅谷三绝还觉得亏了。”

云逸扬不禁惊讶出声:“五件绣品!梅谷三绝是什么人,这酒怎么这么珍贵?”

苏三在苏家三兄弟中年纪最小,性格也最温吞,缓缓道:“酒已打开,不喝可惜。”伸手抄过红封酒坛,向自己杯中倒满,这酒液果然不凡,酒色晶莹通透,杯上隐隐飘着一丝雾气,未入口中,便已弥漫着甜甜的梅花香,苏三轻呷一口,慢慢呼出气来,称赞一声:“好酒!”

其他人见他已占了先,更是争先恐后,去斟这难得一尝的佳酿。我本不喜寻常酒气,但这“岁寒三友”一开,香气确实与众不同,于是也漫斟一杯,一饮而尽。此杯是特制的松果酒,初入口一股辛辣之气入腹,但不多时,胃中升上一股热气,暖洋洋的极是受用。我不禁又倒了一杯竹叶青,酒色碧绿,映得玉杯甚是好看,这杯饮下去后是绵软醇厚,四肢百骸都有热气流去。最后的梅花酿却是冰凉清冷,口中尽是花香,饮入肚中清凉无比,正好中和前两杯的温和辛辣之气,三杯下肚,真是有如身在云端。

苏大哈哈大笑道:“白兄弟人风流,喝酒却真是豪爽,这岁寒三友入口虽平和,但三种酒喝下,后劲却是极强,白兄弟依然面不改色,酒量是一等一了。”

“啊――”我一惊,果然觉得头晕晕沉沉,脚下也有些不稳,忙道:“你怎么不早说…”脚下一软,又倒在竹椅上。苏大放声笑道:“大丈夫醉则醉矣,有何不好?今天大伙必得不醉不归,喝得尽兴才好!”一张口,又将酒倒入口中。

又不知过了多少时候,三坛酒已喝得差不多少,苏大借着酒兴,转向我道:“白…白兄弟,咱们知交已有半年,为…为什么还戴这么个气闷的斗笠?外面都传你…你…你容貌已毁…你就在咱兄弟面前摘…摘了这玩艺儿!男儿重相貌…又有什么出息!”

我喝了不下十几杯酒,此时酒意上涌,直觉这黑纱遮着确实气闷,趁着酒兴道:“有何不好!只是你见了…见了…不要吓坏才好呢!”说罢一翻手,已将黑纱摘下,落出一张干干净净、没有牛油水粉的脸。苏二苏三见了不由一怔,却不言语。

苏大半睁醉眼,直直看我半响,突然道:“怪不得白兄弟一直都遮斗笠…”他用残臂大力拍着我的肩,用怜悯的语气对我说:“长得象个娘们儿,也不是白兄弟你的错啊!”

“噗――”我一杯酒刚入口又喷了出来。

云夫人见我一身酒气,连走路都踉踉跄跄,被优华和云逸扬好不容易扶回归云庄,连忙拿毛巾湿了凉水为我擦脸,一边擦一边心痛道:“唉,你这孩子,怎地喝了这许多?”

我只觉头昏沉得厉害,突觉额头一阵凉意,好不容易稍稍清醒一些,微微伸出手去,抓住云夫人为我擦拭的手,喃喃道:“云…云姨…你说…你说…呃…”我张开朦胧的大眼,断断续续道:“你说…我象不象女孩儿…”

云夫人见我尽力睁大眼睛望着她,一脸期盼的神情,不由又是生气又是好笑,道:“你这孩子今天喝得真是不少,一个女孩子怎地喝了这许多酒?你不是女孩子又是什么,难道是男人不成?”

“才…才不是!”我用力挥一下手,却用力过猛,差点从竹椅摔到地上,“那个…苏大!我…我都摘下面纱让他看了…这个混蛋…居然还说我是男的!…过分!…这不是说我…说我…不男不女么?”

云夫人闻言面色大变:“啊…你不是说你的身份不能被人发现么,现在…现在如何是好?”

“没什么…”我觉得全身软绵绵的一丝力气也无,柔柔地倚在云夫人怀中,轻声道:“他没看出来…我是女子…”

我和衣躺在自己的床上,盖着金线缂丝锦被。现在已是深秋天气,我喝了十几杯烈酒,屋外虽然冷气入骨,但全身燥热无比,如同抱着一团火球,昏昏沉沉地在床上翻来覆去,想睡却总是睡不安稳,我尽力抽去胸前的束胸,但炎热之感仍是未退,脑子里如装了一团乱麻,恍恍惚惚中,好似万事都到心头…

小院里,不知何时生起了丝丝雾气。

秋天,本就是容易起雾的季节。

丝丝轻雾如少女最轻柔的发丝,随夜风微微飘荡,好似带着溪水与竹叶的清香,轻轻地飘进门缝中,有几丝拂在我的脸上,清凉得舒服无比。

我闭着眼躺在床上,静静地听着小院外溪水哗哗轻响…

不!这不是小溪流水的声音。

是笛声。

悠扬的,轻幽的笛声,悠然婉转,清越动人,与小溪的声音几乎混为一体,溪声寓笛声之清,笛声借溪声之逸,竟似丝丝入扣,听入耳中如洗尘垢,恍惚间不知身在何处…不知何时,笛音倏地一变,变得低沉缠绵,如泣如诉,似玉人轻唱,似游子怀乡,慢慢笛音又起,这次却清脆欢快,如沐春风,以迎远人,以唤良朋,端地是使听者动容。

这是梦么?

如果不是梦,为什么会听到只有在梦中才能听到的曲子?

我不知不觉缓缓站起,推开门,一步步地走到院落中,白雾马上轻轻将我的黑衣裹住。

是我听错了,还是在梦里,会听到从天上传来的笛声?

我四处张望,脚下好似踏在云中,前面是一丛竹林,笛声竟似从竹林上传来,我抬起头――

一个青衫男子站在足有三丈高的竹枝上,唇边正在吹奏一支竹笛,微风吹得他的青衫下摆飘了起来,黑黑的头发飞散在空中,夜风轻轻摇动竹枝,他便也随着竹枝在风中荡来荡去,仿若一片羽毛,笛音却始终未停。

我抬起头,眼睛直望向这个男子,在这个如梦如幻的夜晚,我的声音也变得无比轻柔:“你…是谁…站得那么高…”

笛声顿止,那个青衫男子落在院中。

他不是“跳”下来的,是“飘”下来的。

青衫男子如风中一片树叶般,轻轻从竹枝上飘下来,落在我的面前,他缓缓走近,现出一抹柔和又悠然的微笑:

“…怎么,是一个半醉的小姑娘…”他终于走到我的面前,伸出手指轻轻勾起我的下巴上抬,“脸颊红红的…不过很美。”

这是梦么?

我用力抬眼,想看清楚这个男子的面孔,却只看清了他的眼――乌黑又无比深遂,如最幽远的夜空一般明亮深沉。

我怔怔地看着,却没想到他的手指触到了我的脸,不由发出一声轻讶,脚下一个踉跄,直向青衫男子怀中倒去――

下一刻,我觉得已被他抱在怀中,而且是抱个满怀,他抱着我走到竹林下,随意找个地方坐下,让我靠在他肩上,他的声音低沉柔和,我听到耳中朦朦胧胧,好象也混入了丝丝雾气:

“你醉了…”

我眼睛半睁半闭,鼻中隐隐传来青衫男子身上竹叶的清香,他的怀抱好似有一种安心的力量,使我全身燥热的感觉稍减,我迷迷糊糊地应声道:

“胡说!我…才不会醉!你…你怎么知道我是女的?…”

耳边好似听得青衫男子笑了一下:“鬼才会觉得你是男的。”

我闭着眼睛,不由得轻轻笑了起来:“对!对的…我是女孩子…”又翻了个身,轻声道:“你的笛声…真好听呀…你的笛子…我要了…”说罢伸手去抓青衫男子手中的竹笛,但好似抓了个空。

冥冥中,觉得有什么东西轻扫过我的脸颊,一个温柔无比的声音轻轻在我耳边响过:

“就送给你好了。”

我躺在床上,懒懒得不想动弹。

真没想到昨天我喝了这么多酒,也头一次喝得醉成这个德行!我朦胧中记得是被云逸扬和优华送回来的,剩下的事情可就记不清了。忘了一半,模糊了一半。

古人说酒能乱性,可真是没错,我苦笑一声,昨晚居然那样狼狈,弄不好会被云逸扬这小子笑掉大牙!

我看看窗外,太阳已升起老高,阳光直射进屋来,我舒舒服服地抱着被子翻了个身,昨天晚上居然就穿着衣服、盖着被子过了一夜。还真是不太习惯。

昨天晚上梦到的笛声和吹笛的人,却又仿佛那样真真切切。人仿佛不是人世的人,笛音也不似人间的曲子。

真个是事如春梦了无痕。我轻轻笑了,这算不算二十余年来第一个春梦呢?

我又翻了个身,手向床边按去――

这一按,我的脸顿时变得雪白。

我抬手,手中有一支碧绿的,用新鲜竹子削就的竹笛。

但有先后无少长

但有先后无少长,最难调理是炎凉。

商少长是杀手,夏炎凉是圣手。

商少长杀人,夏炎凉救人。

商少长是天下第一的杀手,据说,没有一个人能逃得过他的秋水刀。

如果你成了他的猎物,那么你就要恨爹娘为什么要把你生出来。

为什么落到了商少长的手里。

商少长要杀的人,至今还没有一个活着的。

商少长说:“我是个很客气的人,对自己客气,对别人客气,所以我要借别人东西的时候,就更是客客气气地去借。”

一张洒金小笺上,笔迹清秀,工工整整:

“兄台鉴:

闻君素有一物,甚是珍视,捧为至宝,在下欲向君相借赏玩,盼君能展手抬爱,三天以后,定来造访,望君虚席以待,不至我徒劳而归。”

商少长从来没有徒劳而归过。

他借的东西也都借到了手。只因为他借的,大多数都会是别人的人头。

在他的刀下,真的是只有先后,并无少长。

夏炎凉是女子,但没有人知道她多大年纪。

有人说她是个小姑娘,有人说她是个少妇,有人说她是个老婆婆…

她的医术往往使人忘了她的性别和年纪。

除了死得很彻底的人,只要还有一口气,夏炎凉就能从阎王爷的手里拉回来。

但江湖上的很多人宁愿遇到商少长,也不想落到夏炎凉手中。

她心情不好不治,心情太好也不治,心情不好不坏时,她说不定说:“今天是个睡觉的天气,不是治病的天气。”

但是遇到她感兴趣的病例,却是追到天涯海角,倒贴药物时间,也要为他治到底。

据说有一个王爷患了小病伤寒,却偏偏费尽心力地把夏炎凉找了出来,让这位传奇圣手医治。没想到,夏炎凉却答应得异常痛快,也非常谦卑:民不与官斗,炎凉只是一介小民,王爷之病自然也是炎凉之急,王爷能选上炎凉是炎凉的福气等等…大笔一挥,写下了数味伤寒加补气的方子。

结果这位王爷吃了药,却总是时好时不好,每次派夏炎凉重开药方,夏炎凉总是答应得爽快,重新开过,但这个伤寒夏炎凉治了半年,最后居然王爷居然卧床不起。没法子,王爷请了一群名医来看过,却都摇头道:“王爷最初所染确为伤寒,但经夏炎凉调养,已转为一种怪病,我们是再也治不得了。”一个个拱手辞去。王爷大骇之下重金再请夏炎凉,夏炎凉笑道:“这也不能怪我,我本来不会治伤寒,自己不会治的病怎么能胡乱治?所以嘛,就将王爷的病先弄成我习惯治的肺痨,这样王爷的病,我才能治得顺手不是?”

等到王爷病愈下床,他二百多斤的身子已经瘦了一半。

只是他再也不敢去找夏炎凉“顺手”看病,也再也不敢找夏炎凉的麻烦。

云逸扬正在劈柴。

别人用斧头,他用手。

他五指并掌,一掌劈下去,干硬的木头便劈成两半。在右边已经堆了高高的一垛这样劈出的木柴。深秋的天气已经渐冷,云逸扬光裸的上身却布满了细密的汗珠。我坐在木柴堆上饶有兴味地听他讲故事。他的脸黑里透红,眼中闪着兴奋的光。

这不是因为他劈柴累,而是因为他讲到了传奇的两个人物,商少长与夏炎凉。

“哈哈哈哈…”我笑得眼泪差点流了出来,勉强才止住笑声:“夏炎凉…哈哈…她整人的本事还真是一流,有机会我倒要和她讨教讨教!”

云逸扬笑道:“多少人就怕自己得了不治之症,落到夏炎凉手中,不得不让她治,还得冒着让她治得不死不活的危险,白姐姐你还说要向她讨教,那才叫可怕。”

我皱着眉慢慢道:“但有先后无少长,最难调理是炎凉…这个对联…”突然我卟哧笑了出来,道:“这前一个不是说的排队,后一个不是说的感冒吗?”

云逸扬也笑道:“这倒是不知道谁给他们起的,不过落在商少长的手里的,真的是只有排队任他发落,而夏炎凉也真个是最难调理呢…不过,我真的想见一见那个商少长!据说他的刀是天下第一的刀,轻功也是天下第一的轻功!”

“他只是个杀手,有什么好见的?”我浑不在意,挥了一下手。

云逸扬连忙叫道:“他不是一般的杀手!他杀的人可都是罪大恶极之徒,江湖传言他为一个孩子报灭门之仇,纵马连奔半个江南追杀仇人,最后也只收了这孩子一个铜板。这等侠义之人虽是杀手,但在我的心里就是英雄!”

我哈哈大笑道:“好啦好啦,但愿你有一天能见到你心中的大英雄,大豪杰,对了――”我偏头一想,一字一句道:“你们这里,真的有所谓的武林高手么?”

“当然有啊!”说到高手,云逸扬顿时来了兴致,连柴也不劈了,大步迈到我身边,兴奋地说:“我劈柴的手法就是功夫,但可不能称是高手,要说高手,叶知秋手下的阿福可算是一个了,那一刀使得真是干净利落!我要什么时候武功学到那个样子…嘿嘿!”

我拍了他一下沉醉得发昏的脑袋,笑道:“好啊,你去学高手的武功,就别当什么归云庄的少主了。”云逸扬摸摸脑子,嘻嘻笑道:“不学好武功,怎么保护好白姐姐!”

“哪个用你这个小鬼头保护?”我不禁失笑道,随即想了一会,缓缓道:“你说,武功中的轻功能使人站在竹枝上么?”

“竹枝上?”云逸扬大吃一惊!嗫嗫道:“整个人站在竹枝上??这轻功…可是惊世骇俗…或许…或许…白姐姐,你见过有站在竹枝上的人么?”

我一怔,连忙道:“没有…当然没有…我到哪里见过,我只是偶尔想一想。”我站起身,拍拍衣服,道:“我先回屋了,你劈完柴后也休息一下罢。”便向自己的住处走去。

我的手把玩着一支竹笛,心中却如大海一般起伏。

昨晚的笛声与吹笛的人,几乎如梦一般朦胧不真切,但手中的竹笛告诉我,这是真的发生在我身边的事。青衫男子的笛声似乎还在我的脑中回响,叶知秋的笛子虽然也吹得好,但却是冷冷冰冰,而那个男子的笛音,满蕴着一种悠然的情感。

我闭着眼睛,半躺在竹椅上。小院依然那么静谧,宋朝这个年代没有现代的污染与化工产品,我的皮肤竟似乎比现代还要细嫩。外面幽幽传来青草与竹叶的清香。

现在的景色一如昨夜,但却没有那清幽的笛声。

云逸扬突然跑了进来,他的黑脸竟几乎变成了一种苍白色,跑到竹篱外居然差点跌在尖竹上,一边跑,一边喊:“白…白姐姐…商…他…商少长!”

我缓缓起身,微微笑道:“商少长怎么了?你不是一直想见见他么?”

但当云逸扬颤抖地递给我一张洒金小笺,我的笑容竟也消失得无影无踪。

洒金小笺上面写着清秀洒脱的字迹,但在我们的眼里,却比催命符还要可怕:

“白衣兄台鉴:

闻君素有一物,甚是珍视,捧为至宝,在下欲向君相借赏玩,盼君能展手抬爱,三天以后,定来造访,望君虚席以待,不至我徒劳而归。”

落款是龙飞凤舞的三个字:商少长。

我不由苦笑,云逸扬却半点也笑不出来,他的脸白得如一张白纸。

我晃晃手中的小笺,又好气又好笑道:“这就是你心中的大英雄?我自认为在下也没有做过什么伤天害理的事,为什么商少长会找我来除暴安良?”

云逸扬紧张得几乎话都说不出来,结结巴巴道:“这这这…一定是…一定是…”喏喏说了半天,却说不出个所以然来。

我拍拍他的肩头,轻松笑道:“好啦好啦,这说不定是谁的恶作剧,你已经是大人了,还怕这个?别忘了,后天我们要和益州绸缎大户谈生意,你这样无谓担心,可是不好。”说罢随手扯了几下,将洒金小笺撕得粉碎。

云逸扬看看我笑吟吟轻松的样子,又小心翼翼地问道:“白姐姐,真的是…恶作剧?”

我板下脸道:“怎么?连我的话也不听了,快些回去给我准备去,否则你这小子给我弄砸了,我就要你的好看!”云逸扬连忙连声道:“白姐姐你别生气,我去就是了。”一边走一边回头看着我的身影,往自己的住处走去。

看着他的身影渐渐走远,我的笑容也渐渐消失。

这洒金小笺怎么能是假的?

今天已是第三天,我虽口上说将这纸小笺的话说成玩笑,但全庄上下还是如临大敌,七十余岁的老管家杨伯居然拿着铁耙天天站在庄口,就更不用说仆人长工,能用的耕田犁地的物事全部拿来握在手中,就等着商少长上门。我不禁又是好笑又是感动。在现代时,肯定不会有这许多热心人为了我敢和这个顶尖高手拼命。