你好吗?

类似多年后,老朋友的一句寒暄,让肖雨桐微微发怔。对方的表情善意而真诚,脸上泪痕未干,看她的眼神带着渴望回答的期许。

肖雨桐撇开视线,“我很好。”

钟媛没有说话,气氛变得微妙,周围的一切好像静止了一样,两人连彼此的呼吸都能听见。过了会儿,钟媛开口:“以前的事我很抱歉…”

“钟小姐。”肖雨桐制止了她,“过去了,谁是谁非已经没那么重要。”

“可是做错事的人,终究要为自己的行为承担后果。”钟媛好像在感叹往昔,“错了就是错了,当事实摆在你面前时,你再也无法逃避。”

肖雨桐其实并不清楚钟媛想表达什么,“谁都不是圣人,谁又不曾做错过事?”

“可惜,他不这么想,他连…连改过的机会都不肯给我们…”钟媛好像在喃喃自语,眼神虚虚地看着空中的某一个点。

肖雨桐这才开始留意到钟媛的不对劲。

首先,她一个人出现在这里就不太正常,钟媛结婚得早,虽然才三十四五的年纪,但她的女儿应该已经念中学了;其次,从钟媛的穿衣打扮看,大衣,高跟鞋怎么看也不像是来玩的;最后,她接电话的言行举止,以及此刻的意有所指,让肖雨桐忽然意识到,她更像是来逃难的。

他连改过的机会都不肯给我们。

这个他,是不是指得就是钟厉?

当年的事情,肖雨桐是钟厉离开后才从孙朝增和顾云腾那里得知,钟媛母女为了打压钟厉背后做了很多动作,导致钟厉不但失去了继承钟氏的资格,还差点惹上官非。

钟厉这次回来,想必是有仇报仇,有怨报怨了。

肖雨桐想起之前和钟厉在酒店相遇,他在耳边说过的话:那些欠着我的人,我会一个个收拾,我要看着他们跪在我脚下痛哭求饶,生不如死…

后背忽然一阵冰冷,心里恐惧滋生。

这时候,钟媛的手机又响起来,肖雨桐看到她把手机贴向耳朵,安静地听完后也没有拿开,整个过程没有说一句话。

“我有事,要先走了。”放下电话后钟媛起身和她告别。

肖雨桐朝她点点头,然后看着她离开,步履虚浮,摇摇晃晃。

“妈妈!”一个人突然撞到她身上,肖雨桐吓一跳,回过头,看到小家伙跑得气喘吁吁的,脸上露出恶作剧得手的贼笑,“妈妈,我们去吃饭吧。”

聪聪想吃西餐,孙朝增果真就把车子停在市里一家西餐厅门口。对于聪聪的要求,他这个爸爸基本有求必应。肖雨桐觉得,孙朝增真是个二十四孝爸爸,还好聪聪不是跟他一起生活,要不然非得宠上天不可。

“朝增,最近工作怎么样?”吃饭的时候,肖雨桐忽然问对面的人。

孙朝增表情顿了下,回答:“还不是老样子,怎么突然问这些?”

“没什么,随便问问。”肖雨桐拿叉子拨着盘里的意大利面,“对了,刚刚等你们的时候,我碰到钟媛了,她好像遇到了麻烦。”

“是吗?”孙朝增吃好了,放下刀叉,用纸巾擦了擦嘴,“我已经很久没见过她了。”孙朝增似乎并不想多谈,转头就去看聪聪吃饭了。

但愿一切都是她多想了吧,肖雨桐想。

日子平静过了一个多星期,快要过年了,度假村的项目前期工作已经准备就绪,暂时告于段落,等过年后再启动。为此肖雨桐倒是轻了口气,至少不用再跟那个人见面。

就在这个时候,孙朝增的公司陷入了困境。

消息是顾辰告诉肖雨桐的,“以前合作的几家公司,突然就说找到更好的合作伙伴了,纷纷表示不肯续约,公司的业务一下子少了百分之五十,这么下去肯定是撑不了多久。”

“怎么会这样?上次我问他的时候,他还说没事,你的消息可靠不可靠?”肖雨桐问道。

“当然可靠,他跟我大哥说话的时候被我偷听到的。”

“你偷听?”肖雨桐抬眸看向顾辰。

顾辰脸上闪过一丝尴尬,然后解释:“我去找我大哥谈工作上的事,在门口听到他们说话,我就…没进去了。”

肖雨桐没心情多想其他,立刻拿起手机给孙朝增打了一个电话,电话没通,关机了。

“现在估计已经焦头烂额了吧。”顾辰叹了口气,过了会儿,忽然猜测道,“我觉得这事不简单,可能是有人在背后做了手脚,怎么可能那么巧。”

哪是可能,根本是一定的。

晚饭后,肖雨桐安顿好聪聪,出门去找孙朝增。

她先去了孙朝增家,李阿姨开门后告诉她,孙朝增早上出门后就没回来。“肖小姐,孙总是不是出了什么事,这几天我看他心事重重的样子。”

“他不会有事的,放心好了。”告别了李阿姨,肖雨桐打车去了孙朝增的公司。

孙朝增的广告公司在h市不算大规模,但这几年因为顾云腾的关系,帮他笼络了不少客户,所以他的公司在这边规模虽然不大,但业务很好,前不久他还和肖雨桐说要扩大规模。商场风雨变幻,钟厉强势回归,一来就从顾云腾手上抢走了本市最大的项目,这令不少见风使舵的人立刻转移了风向标。

肖雨桐百分之百肯定,钟厉在背后做了手脚,除了他,别人没有这个能力,也没这个动机。

门口的保安认识肖雨桐,放她进去的时候朝她说了一句:“你劝劝孙总吧,这几天他天天在办公室呆到半夜,铁打的身体也吃不消的。”

孙朝增不是个苛刻的老板,公司遭遇变故,他的员工似乎没有产生多少消极情绪,反而关心着他。

面前的整座大楼一片静谧,暗沉沉的夜色里,只有十楼的某个窗口亮着灯。无端的增添了凄迷之感。

肖雨桐熟门熟路来得那扇门前,门没关严,留着一道缝隙,肖雨桐没有叩门,推开走进去。

孙朝增仰头靠在椅背上,肖雨桐推门进去,他动都没有动,不知道是想事情想入神了还是睡着了。

肖雨桐在原地站了一会儿,在想该不该叫醒他,犹豫了一会儿,她转身,准备离开。

还能怎么样呢?说句话苍白无力的鼓励根本帮不上他的忙。或许她更应该去找的是另外一个人,一切都是拜他所赐。

“雨桐?”就在这时,孙朝增叫住她。

肖雨桐转过身,椅子里的孙朝增已经站起身,阔步朝她走来。

“你怎么来了?”他眼睛里布满血丝,不知道是不是错觉,肖雨桐觉得几天没见他似乎瘦了。

“怎么没告诉我?”肖雨桐看着他的眼睛问道,她的目光直接而坦诚,令孙朝增那些打马虎眼的语句统统都说不出口了。

见他沉默,肖雨桐又问:“是不是他?”

问完后,她觉得自己说了句废话。

“也没什么。”孙朝增开口,他也知道瞒不过她,干脆实话实说,“大不了回家吃老本,这几年云腾照顾我很多生意,就算以后不工作我也吃穿不愁了,没准还能开个小店,给人印印名片。”

印印名片?

金字塔上瞭望过的人,怎能甘愿再做地面上的一块砖。

肖雨桐不知道该怎么表达,千言万语,化作一声:“对不起…”

对不起,是我连累了你。

孙朝增自然不肯接受她这声对不起,对于自己公司遭遇的突变,他表现出无所谓的态度,他说:“人生总有起起伏伏,商场如战场,谁也不能保证自己永远立于不败之地。”

他甚至说,比起身败名裂,倾家荡产,他这个样子已经好太多了。

然而,他越是这样,肖雨桐心里越难受。

她怎么看不出来他这么说是不想让她自责。

肖雨桐把钟厉劝离了办公室,之后又和他一起去吃了饭,回去之后,肖雨桐躺在床上想了一个晚上,第二天下午的时候,她出现在钟氏的大门前。

有些事必须她来解决,这一点,她早就知道了。只是她后来才知道自己是嘀咕了那个人。

前台小姐见过她一次,却对她印象深刻,肖雨桐刚说完你好,对方就笑容可掬地对她说:“肖小姐,你来了,钟先生在等你。”

肖雨桐怔然,果真是他。

挖了个坑等她来跳,然后她真的来了。

肖雨桐心里冷笑,为自己明知山有虎偏向虎山行的壮举自嘲,同时也为自己感到悲哀。

前台小姐把肖雨桐带到了和上次一样的会客室门前,“钟先生就在里面,请进吧。”

同样的地方,同样的人,这一次不一样的是,等待的人换成了他。肖雨桐推开门就看见钟厉立在正对面的百叶窗前。

窗外高楼林立,浮光掠影,男人高大凌厉的背影比月光更清冷,比大山更沉重。

你说吸引人么?的确很吸引,可是肖雨桐心里却在想,如果手上有块石头,她会毫不犹疑地朝他砸过去。

第 15 章

肖雨桐一步一步往前走,从门口到窗户,不过几步远,可是脚下沉重得好像走了一个世纪一样。

她想起以前,钟厉来学校找她的时候,总是很高调地把车子停在大门口,人随随便便往车门上一靠,就能吸引无数人注视的目光。

她在大老远就能看到他带来的那股骚动。那时候的他总是脸上带笑地望着她,看到她出现也不动,直到她走近,他才站直身体,张开双臂拥抱她。

她不喜欢张扬,叫他以后别再这样,可他偏不听,说:我钟厉喜欢一个人从来不需要躲躲藏藏,何况,你是这么漂亮。

相爱的时候,任何一句话都是甜言蜜语;相杀的时候,只言片语都成了杀伤力十足的利器。

在肖雨桐走到一半距离的时候,背对着她的钟厉忽然转过身看向了她,曾经因她出现才会绽放的笑容此刻已经看不见,取代而之的是淡薄得甚至还带了一丝嘲弄的冷然。

肖雨桐不知道怎么去体会这种眼神,是暴风雨来临前的假象还是过后的平静。不管怎样,她既然来了,就做好了被他奚落的准备。

“比我预想中来得晚。”钟厉忽然开口,抬腿往她面前走了两步,肖雨桐已经错开视线,但还是能感受到他灼热的视线停留在头顶。

“说吧,逼我来找你,意欲何为?”肖雨桐视线垂落在自己脚尖,而钟厉的视线则落在她乌黑光滑的发顶。

她低眉顺目的模样,丝毫没有引发钟厉的同情心,反而令他更加怒火滔天。想起此前几次见面,她都像只抖开满身芒刺的刺猬一样,可现在为了另一个男人,她却是如此卑微。

“我说过,会成全你,怎么,你是特地来感谢我的?”

肖雨桐慢慢抬起头,面前的男人,嘴角带笑,像看笑话一样望着她。

“钟厉。”叫他一声,她冷静地望着他,“是不是我紧张,我恐惧,我无所适从,你就会觉得开心?如果是这样,那么,你赢了。你可以恨我,可以整我,但是请你不要连累无辜的人,无论是五年前还是现在,朝增他没有做过任何一件对不起你的事,他跟你甚至连误会都没有,你为何要对付一个无辜的人?”

钟厉勾下头,低声道:“因为我高兴。”

肖雨桐知道自己说什么都是多余的,他做这些不就是要让她难受,怎么会让自己如意?

“既然这样,那就没有什么好说了。”肖雨桐转过身,或许,她根本就不该来,真是让冲动昏了自己的头脑。

钟厉似乎故意寻她的开心,在她快要走到门边的时候,他的声音忽然从背后传来:“肖雨桐,你就这么走了么?”

肖雨桐抬手搭上了门把,微微停顿,“钟先生还有何指教?”

钟厉慢慢踱步过来,“不如我们来做一场交易如何?”

“什么交易?”

钟厉静默半秒,伸手摸住了她的下巴,肖雨桐转眼看着他,外面的天色已经暗了下来,室内没有开灯,暗淡的光线里,男人凌厉的眼睛闪耀着忽明忽灭的光。

“今晚留下来陪我,或许,我可以考虑一下你提出来的建议。”

肖雨桐无声地笑了出来,她没想到自己有一天还能在他眼里这么值钱,一个晚上可以拯救一家公司,多划算的买卖啊。

“钟厉,你是缺女人了吗?”

钟厉回答:“不缺。只要我想,随时随刻都有人愿意陪我**,而且…不要钱。”

肖雨桐嘴角抽笑两声,眼睛里**辣的,如果不是强大的克制力,她忍不住要哭出来。“我是不是应该感谢你的厚爱?”

钟厉转而一笑,把脸靠的更近,“那倒不需要,我只是想知道,过了这么久,你还会不会为我而战栗。”他停了一下,声音压得更低,“以前你在我身下叫的时候,还是很让我有成就感的。”

肖雨桐抬手就朝他的脸打了过去,可是钟厉是谁,他怎么可能挨打,他的大手紧紧地箍着她的手腕,肖雨桐听见自己的骨头在他手心里咯吱作响。

如果说刚才她还能说服自己冷静,那么此刻她简直到了爆发的边缘:“钟厉,你无耻!”抓住身上最后一丝力量,她大声喊了出来,同时流出来的,还有眼眶里再也抑制不住的眼泪。

他果然是要让她难堪的,如今终于如愿了,那么,是不是可以放了她,让她远离这场闹剧,因为这样的他和她,她都恨不得一起死掉。

“吃着碗里的,想着锅里的,肖雨桐,如果说无耻,我自认比不上你。”

隔着模糊的视线,眼前是他脸苍白而恍惚脸,“对,我无耻,既然这样,可不可以放开我这么无耻人,免得亵渎了你的宝地?”其实她心里多想问,你为什么就是不肯相信呢?

钟厉被她脸上的表情恍惚了一下,不知怎么的就松了手,逼着她来找他不就是为了让她难堪,让她伤心,可是看到自己设想好的效果如此之好,他心里竟然没有体会到任何快乐。

不应该是这样的。

钟厉对自己说,他垂首立在门边,直到她走了很久才回过神来。

**

回去的路上,肖雨桐用银行的atm机给家里转了两千块钱,从银行出来后,她给爸爸打了个电话,结果接电话的是她那位年轻的继母。

肖雨桐是个不怎么幸运的孩子,八岁时母亲过世,十岁继母进门,第二年多了一个弟弟。肖雨桐的老家在y城,那是个很小的地方,她家在农村,小地方的人思想观念保守而传统,重男轻女也是一样。自打她继母生了儿子以后,基本上可以在这个家横着走了。虽然她爸不像狗血电视剧里的渣爹那样,爱一个嫌弃一个,也没有在温饱问题上克扣她什么,不过当看到他和那个女人抱着儿子逗笑的时候,她就有一种失落感,好像自己是多余的。

上高中后,肖雨桐就住校了,一个星期回去一次,拿生活费,结果她发现继母看她的眼神好像淬了毒。肖雨桐心想,一定是自己不在的时间里,他们习惯了一家三口的生活,她的出现对于他们而言就是个入侵者。后来肖雨桐就让她爸把一个月的生活费一次性给她,她就连周末也不回去了,有时候去外婆家,有时候去城里阿姨家,至少在这些和母亲有血缘关系的人这里她感受不到那种多余的感觉。

肖雨桐很努力地读书,她知道自己的未来都得靠自己,所以当她考取a大的时候,她简直欣喜若狂,a大是省重点,也是211,毕业后不说别的,找份轻松的工作养活自己不成问题,最重要的是她终于可以脱离那个家了,从此不用再看别人的脸色。

结果录取通知书来的时候,她爸爸却一脸为难地对她说:“雨桐啊,咱家的情况你也知道,我做手艺一年也就四五万块钱,你阿姨没有工作,弟弟也还小,男孩子以后的花销更大,爸爸一个人实在负担不了你上大学。”

肖雨桐心想,某些人有工作能力却不愿意出去工作,仗着自己肚子争气,吃的穿的在周围人当中都是最好的,你愿意要宠着那有什么办法?不过这话肖雨桐没有说出来,她只是问她爸:“妈妈死的时候不是留下三万块钱,你就把这个钱先借我吧,等我工作赚了钱再还你。”

爸爸脸上僵了一下,还没来得及说什么,那个女人已经在外面破口大骂:“平时不吃不喝吗?上中学的学费生活费又是谁给出的?女孩子年那么多书有什么用,不如早早嫁人,自然有人管你吃饭穿衣。”

肖雨桐不理会外面那女人的指桑骂槐,她只是看着她爸爸,“你先借我第一年的学费吧,我给你打借条,保证以后还你们。”

她爸爸说:“你大学要四年,以后的怎么办?”

肖雨桐说:“我会自己想办法,做家教,做兼职,总之不会再用你的钱。”

爸爸过了会才说:“你让我先考虑一下。”

肖雨桐知道他是要跟那女人商量,爸爸走后,肖雨桐就独自去了母亲的坟地,直到第二天才被阿姨和外婆找回来。