方才在水下折腾良久,早已远离最初下水的地点。此刻四周无人,连一艘渡船的踪影都望不见。我心有余悸地大口喘气,丝毫不敢懈怠,勉力朝最近的小岛游过去,好在并不十分遥远。

裴览的面色惨白如纸,身周仍不时有血水泛出来,由于泡在水里,我暂时无法查看他的伤势,只知道他大约伤得极重。

直到晌午时分,我终于拖着裴览爬上了浅滩。一瞬间,只觉四肢瘫软,再也无力挪动半分半寸,遂就这般横在滩上。天澄云淡,时有不知名的鸟类凌空而过。不知不觉,竟迷迷糊糊地睡了过去。不知过了多久,我才渐渐转醒,此时,日头已稍稍向西偏了些。

我勉力站起身子,环顾四周。但见岛上林木茂密,景致清幽曼妙,只可惜此刻我再也无暇欣赏。离岸不远处的小丘上有一块平地,我将昏迷不醒的裴览拖过去,极尽小心地摆好,复仔细检查了一番。

白皙如玉的肌肤上,几处因撞击而致的伤口格外刺目。伤口不深却很大,因在冷水中长时间浸泡,边缘略微泛出苍白色。伤口中间,腥红的血水仍在不停地往外流。

我不禁有些头皮发麻,手误无措地呆望着裴览血肉模糊的脊背,心下连连责骂自己是根不折不扣的废柴。跟着希音那么久,却没有学会一星半点医术,这可叫我如何是好?

我伸手探了探他的脑袋,好在眼下他并没有发烧。可这伤口必须及时处理妥帖,否则引起高烧,在这荒无人烟的小岛上,极有可能危及性命。我一边暗自祈祷他千万不能发烧,一边小心翼翼照着他的肋骨摸索了一番。

手在左后背蓦然顿住,他轻轻哼了哼。我心下咯噔,不由加重力道再试了一次,果不其然,他紧拧了眉尖,似是极痛苦地呻吟了一声。

我暗叫不妙,大约仿佛好像…的确骨折了!

我不由仰天长叹,当真是怕什么来什么啊,这裴览的人品怎的比我还差?我再也不敢乱动他,迅速将他的外袍撕下一条,复就近折下一截树枝将他骨折之处固定住。

这座小岛位置偏僻,岛周围并无舟船来往,大概已是湖的尽头了。坐以待毙毕竟不是办法,须得尽快设法求救才是。可手边没有火折子,无法取火生烟。

我思前想后,恍然记起从前在话本上读过的《野外求生十则》,虽不知靠不靠谱,但除此之外也别无他法。遂从林中找来一些枯树叶和两截枯木,用方才从裴览身上摸到的匕首将其中一截削尖,另一截则剜出一个凹槽,就这般对着日光使劲搓起来。

我使劲搓啊搓,搓啊搓,口中不停地念叨这“千万不要坑爹,千万不要坑爹…”,直至搓得掌心刺痛、两臂酸软、手指发麻…皇天不负苦心人,我闻到了一丝轻微的焦灼气味。我不禁喜出望外,加重力道继续搓,枯木尖端渐渐变黑,终于,有一缕淡淡的青烟冒了出来。

却在此时,听得昏迷之中裴览忽的扬声叫了一声。我心下一惊,当是他伤势有变,便忙不迭弃了手中的活计奔过去看他。

裴览双目紧闭,剑眉紧蹙,清俊的脸上没有半分人色,长如羽扇的睫毛轻轻颤动,薄唇翕阖,仿佛在梦呓什么。

“不要…不要走…”

“裴览?裴览?”我试着对他说话:“你醒了吗裴览?”

蓦地,他一把握住我的手,口中喃喃道:“梅儿,梅儿…不要走…”语意炙热痛苦,隐隐带有几分乞求。

我一愣,登时心中酸涩难当,本欲抽回手,这便任由他握着。他终于慢慢安定,眉头舒展开来,唇角竟勾起一抹清浅舒心的笑容。

我叹气,对他道:“你何必如此执著呢?即便你我当真有过什么,那也已然成为过去。所谓往事不可追也。如今我一点也不记得你,你再苦苦纠缠,你不开心我也不开心。不管从前发生过什么,我都原谅你了。像你这种青年才俊,喜欢你的姑娘肯定一抓一把。只要你舍得放下过往,上天便会给你一个新的开始。”

不知他有没有听到我的话,唇边的笑意竟又深了几分。

我:“…”

片刻之后,我抬头望了望天色,复幽怨地望了望枯木尖上那已然熄灭的星星之火。若不能在天黑之前寻得救援,待天一黑,情况将变得万分凶险。且不提这小岛之上有没有伤人的兽类,便是裴览的伤势也万万拖延不得。

我伸了手,费力地将他的手指一根一根掰开来。两手刚一分离,他便又作痛不欲生状哼哼起来。

我一边奋力搓着枯木一边怨念地想,这小子他娘之故意的吧!

我怒道:“你就哼吧,哼破喉咙我也不会理你的!”

他果然安静下来了。

搓出火芯之后,我迅速点燃身旁的枯树叶,登时,一股浓浓的青烟升腾而起。我顿觉如释重负,不由长长的舒了一口气,复捡来更多枯木枯叶,尽量将火堆弄得更旺盛些。我不敢移动裴览,便在他身旁也生了一堆火,以防他因浸泡冷水而致风寒肺热。

天色渐渐转暗,夕阳沉下西山,一望无垠的湖面上仍不见有舟船驶过的迹象。我不禁有些焦急,时而查探裴览的伤势,时而在浅滩边来回踱步。尽管一日没有进食,我却丝毫没有饥饿之感。

夜风渐起,火焰跳跃不息,映照着裴览惨白的侧颜,青烟滚滚而上,随风飘散。

若希音不在,我亦不会苟活于世,黄泉路上,我陪他一起走便是。我并不惧怕死亡,只是不能白白地叫裴览搭上性命。虽然不知道我和他之间到底有何纠葛,但既然我决定选择希音,那便不该再无端地连累他。今日他为救我而受伤,于情于理我都该将他安然送回兰陵救治。

天目湖底的暗流漩涡之凶险我亲身见识过,寻常人卷入其中定然难以幸免,更何况还有三个随从与希音缠斗不休。要想生还,只怕…难于登天了吧。我想,只要见到裴览平安无事,我绝不耽搁片刻,立即下地府与希音作陪。奈何桥上,希望他能等我一等。

这厢我正神思怔忡,忽闻耳畔传来一声虚弱喑哑的呼喊:“梅、梅儿…”

“你醒了?”我走到裴览身畔坐下,伸手探了探他的额头,谁知竟是滚烫如火!

“你发烧了!”我急道:“你觉得怎么样?哪里疼吗?”

“咳咳…”他的双唇干得裂开了几道口子,额间沁出颗颗冷汗。说话时,仿佛连牙关都在打颤。他静静地凝视我,眸光温润而专注。良久,勉强扯出一丝笑,道:“我没事,我不疼…”

“你等着,我去取些水来给你喝。”待我正要起身,裴览眼疾手快一把拉住我的手。这厮纵然重伤在身,抓起我来却毫不含糊,力气之大,我挣了几下都不曾挣开。

我只得蹲下来,安抚地拍了拍他的肩头,温声道:“你放心,我不会走远的,这个荒岛上只有你我二人,我便是想逃也逃不了。你在这儿等我,我很快就回来。”他轻眨眼睛,仿佛在研判我的话是真是假,我复坚定地点了点头,他这才渐渐松劲。

我在林中摘下一片芭蕉叶,跑到岸边汲了些水。好在这是淡水湖,否则无水无食,当真是死路一条了。

天色越发昏暗,一轮皎洁的明月高悬于天幕之上,依稀可以望见寥落闪亮的星辰。

夜色静谧如水,湖色苍茫如烟,远处的湖面上赫然亮起一抹微弱的光亮。

我使劲眨了眨眼睛,再三确定自己并没有眼花看错,登时喜出望外,忙不迭捧着水跑回去找裴览。不料,却看见他整个人都蜷缩作了一团,浑身瑟瑟发抖,牙关咯咯作响。

他的肋骨骨折伤势不明,轻易乱动不得,若是不慎戳进内脏,后果不堪设想!

我的惊喜瞬间化作惊急,立刻丢下饮水将他拉转过来。他的身体烫得厉害,我连唤了他几声,皆没有反应。我复抬头望了一眼远处那抹亮光,不过片刻功夫,它变得明亮壮大不少,似是正渐渐向这边驶来。

我将他的脑袋轻轻地抱在怀里,附在他耳畔细语道:“裴览,你再坚持一下,很快就有人来救我们了!”

他呢喃道:“水、水…”

闻言,我立刻将芭蕉叶中的水喂给他喝。喉结浮沉,他将叶中所盛的水悉数饮尽,而后仿佛稍稍缓过了劲,渐渐又陷入昏睡之中。

眼看亮光越来越近,我不敢再远离裴览。便利索地爬上小丘的最高点,一边蹦跳挥手,一边歇斯底里地喊道:“喂——看这里,看这里!这里有人!来救我们!快来救我们啊!!”

一艘画舫缓缓地停靠在岸边,有几个人自甲板上快步走下来,瞧身形仿佛有些熟悉。我定睛张望,视线清晰的一刹那,只觉得一颗心跳到了嗓子口,满心满身是说不出的喜悦——最前的那人不是旁人,正是希音!

第三十四章

“小梅!”他猛烈地将我纳入怀中,双臂紧紧环绕,仿佛直要揉进身体里方才罢休。手掌轻柔地抚摸我的脊背,如劫后余生般叹息道:“太好了,终于找到你了,谢天谢地…”

我亦用尽全身力气回抱他,生怕这一切只是梦境,梦中所见皆是虚无幻象,只要稍一松手他便会再次消失。温暖的热度隔着薄薄的衣衫传来,我从未如此留恋他的怀抱,如果可以,这辈子都不想再将他放开了。

我使劲掐了掐自己的脸,尖锐的痛楚告诉我这并不是梦。

失而复得的喜悦与先前的悲痛、绝望、委屈交织在一起,如潮水般冲击着我的心房。我再也忍不住,伏在他的肩头嚎啕大哭起来:“圣僧!原来你还活着,我在水里怎么都找不到你,以为你…圆寂了!!”

希音放开我,极尽温柔地替我吻去眼中的泪水,凤眸之中笑意盈盈,若有漫天星斗溶于其中。他轻轻拢了拢我的肩,指尖的温暖坚定而温柔,道:“傻丫头,我没事的,我怎么舍得将你独自一人丢在人间呢?我说过要对你负责的,我不是背誓之人,誓言未践,我绝不会半途而废。”

我啜泣着点了点头,道:“可是裴览说,那片水域多暗流漩涡,我找了许久都未曾找到你,以为你遭遇了不测…那时你究竟去了哪里?”

他解释道:“你被裴览带走后,我被他的三名随从缠住,不慎卷入漩涡之中。好在我水性不错,虽然费了些力气才游上来,倒也不至于被淹死。后来我一路寻你过来,看到这座荒岛上有青烟冒出,便命人靠岸,没想到真的找到了你。”

“你没事我也没事,太好了,真是太好了!”我又哭又笑,将他抱了又抱。

希音将我揽在怀里,轻挑了剑眉,不正经地笑道:“小梅,你从来没有像现在这样对我投怀送抱,看来这一趟淹得真值得啊…”

我一噎,泪水登时停在眼眶里,耳根子不由自主地烧烫起来,遂恼怒地搡了他一把,嗔道:“你够了,都什么时候了还有心情开玩笑,怎么就没把你淹死!”

他大笑,笑声落落疏朗,落得清辉满怀。

与希音一同来的还有裴览的几个侍卫和那个绿衣姑娘。

“夫人,夫人!”绿衣姑娘比希音慢几步到,见我好端端地站着,她猛地扑过来将我抱住,哭得梨花带雨,“夫人,您没事真是太好了,安安以为再也见不到您了!”

我残念地僵在原地,一时间不知该如何是好。上午见时她在哭,现在仍然在哭,这姑娘的眼泪怎的流都流不完?

半晌,我只得象征性地拍了拍她的脊背,干笑道:“我没事,我没事…呃,我说,你家公子现在的情况不太好,你要不要去看看他?”

果不其然,她瞬间停止哭泣,抬头四处张望,“公子?公子在哪儿?”

说话时,几名随从已将裴览团团围住,正七嘴八舌地呼唤他。我将希音与绿衣姑娘领过去。裴览的情况似乎又恶化了,身子烫得简直可以煮熟鸡蛋,且隐隐有抽搐的迹象。火光照耀下,那张俊脸竟透出几分青白,愈发显得惨无人色。

希音立即命所有人散开,给裴览留下足够的透气空间。他俯□仔细查探裴览的伤势,神色渐渐凝重起来。

绿衣姑娘惊道:“公子、公子他怎么会变成这样…”

“那片水域之下不仅暗流汹涌,而且隐藏着众多暗礁。当时我力气用尽,被汛急的水流推着冲向一片暗礁。裴览为了救我,以身体护着我撞上礁石…”我瞥了瞥希音,一字一字艰难道:“后来我将他救上岸,发现他右后背有一根肋骨骨折了,我怕伤骨损及内脏,不敢随意移动他的身体,便简单地将伤口清理了一下。”

希音向我投来一个宽慰的眼神,微笑道:“小梅,你做得很好。”

这时,有人问道:“敢问九…圣僧,我家公子的伤势如何了?可会危及性命?”

希音一边给裴览施针一边回答道:“他伤得很重,必须马上进行医治。此处缺医少药,我先施针封住他的穴道,你们立刻将他带回兰陵。于彬,你去将画舫上的竹藤椅取来,照他眼下的情况来看,还是不要轻易移动为好。”于彬脸色不善,却也丝毫不敢迟疑。他深深地看我一眼,转身带人回去将竹藤椅取来。

众人皆知希音医术冠绝许国,便是太医院院长也未必能与他比肩。现在他说裴览的伤势不容乐观,那便定然是十二万分的凶险了。绿衣姑娘满面惊慌,绞着帕子嘤嘤哭泣。几名随从眼巴巴地将我望着,皆是面有愠色,似是敢怒不敢言的模样。

我心下歉疚不已,如有百爪挠心。毕竟裴览受伤完全是为了救我护我,若他有个三长两短,只怕余生都要在这般不安与愧疚中度过了。

希音见状,复安慰众人道:“你们放心,他发高烧是由于风热相搏,气血瘀滞于伤处,暂时没有发展成肺热,只要救治及时,应当不会有性命之虞。”话音落下,所有人都长长地舒了口气。

于彬依照希音的吩咐将裴览抬上画舫。我们星夜兼程一路奔波,终于在亥时之前回到了兰陵城。

此刻更深人静,夜风薄凉,兰陵城中寂寂无人,所有药铺都已闭门。裴览情况紧急,片刻都耽误不得,唯今之计,只得先将他带回胡府,待他伤势稳定之后再从长计议。

胡元生外出寻找柠果尚未回来,应门的管家哆哆嗦嗦地望了望竹藤椅上的裴览,复望了望身后队伍壮大的随从,显然被这阵仗吓得不轻。

希音道:“管家,我的一位朋友受了重伤,恐怕要在胡府借宿一段时日,劳驾你为他安排一间干净的厢房,再烧些热水送来。”

管家回过神,忙不迭地点头应声,将将要引我们进去。

“慢着!”蓦然,一个冰冷的女子声音自他身后传来。只见杜冰冰在几名丫鬟的簇拥之下款步走来,美目之中隐有几分怨毒的光,直勾勾地瞪着我与希音,厉声道:“谁准你让他们进来的,都给我轰出去!”

管家左右为难,“夫人,少爷吩咐过…”

“闭嘴!”她站在胡府门前,居高临下地将我们打量了一番,对管家道:“少爷的吩咐是吩咐,难道我的话你就可以不听了吗?这两个人身份不明,以治病为由混入胡家,妖言惑众蛊惑人心,也不知到底是何居心,我断断不能让他们再踏进这门槛半步!还愣着做什么,还快不给我轰出去!”

见此情形,裴览的一干随从登时不干了,个个龇牙咧嘴剑拔弩张,手中的长剑有隐隐欲出之势。

我亦万分焦急,凑过去对希音耳语道:“圣僧啊圣僧,杜冰冰决心撕破脸皮,竟连门都不让我们进了,这可如何是好?”

希音既不急亦不恼,回了我一个高深莫测的笑容。我不禁愈加疑惑,不明就里地将他望着,他轻拍我的手,一脸天机不可泄露的神情。

须臾,只见他略略抬手,示意随从稍安勿躁,风轻云淡道:“胡夫人,今日你不让我和小梅进门没关系,治不好周绯雪,最多是胡兄与你生气。横竖这是你们夫妻之间的事,我管不了也管不着。可我这位朋友伤得极重,救治刻不容缓,若是他有个好歹,只怕就不是你一个人或者你们一家人的事。”

杜冰冰眸色一变,问道:“你这话什么意思?”

希音侧过身子,道:“胡夫人且仔细看看我这位朋友。”

希音这席话非但将杜冰冰镇住,也让我疑窦顿生。杜冰冰金枝玉叶,听闻她自幼在太后膝下长大,深受恩宠,加之如今杜贵妃正蒙圣眷隆恩,便是连正牌公主都要卖她几分薄面。

我早就猜到裴览家世不凡、非富即贵,可他到底要尊贵到何等地步,才能使杜冰冰对他有所畏惧?他从未对我吐露过真实身份,他究竟是谁?

果不其然,杜冰冰静默地审视裴览片刻,忽的脸色大变,颤抖的手将他指着,不敢置信道:“这、这是…”

希音笑,“胡夫人是个明白人,如此甚好。既然胡夫人已然应允,那我们便叨扰了。”语毕,他吩咐道:“于彬,还不快将你家公子抬进去。”

希音连夜为裴览疗伤,我本想给他搭个下手,横竖裴览现在生死未卜,我便是睡也睡不安稳。但希音却非要我回房休息,振振有词地说今日又累又惊,还在冷水中泡了那么久,若再不好好休息,极易引致旧伤复发。

事关我的健康,他就变得格外有原则。我拗不过他,只得乖乖回到厢房。

我换了一身干净衣衫在床上摆平,正艰难地酝酿睡意,忽然听得有人敲门。我起身开门,见来人是绿衣姑娘,不由得微微一愣。

她手捧食盒,柔声与我道:“夫人,九…呃,圣僧说您一整天没有用饭,便让奴婢热了碗冰糖燕窝羹送过来,您喝了再睡吧。”她特意加重了“圣僧说”三个字,我不想让她进门也得让她进门了。

清香甘甜的羹汤配以精致口的点心,登时叫我朵颐大开。绿衣姑娘端坐于我身侧,正错也不错地将我望着,良久,清澈灵动的眸中泛出点点晶莹,露出一个似是欣慰似是心酸的笑容。

自打见我第一眼起,她便一个劲地哭,眼泪多得仿佛掉也掉不完。这般如花似玉的貌美姑娘在我面前哭得梨花带雨,我见犹怜啊犹怜。

那么我就跟她商量:“姑娘,你可以别哭了么?”

她忙不迭抹去眼中的泪水,道:“夫人,您离京那日曾对安安说,青城山您去去就回,不过几日的功夫。您还说您舍不得公子,让安安代您好好照顾他。但几个月过去了,您依然没有回来,后来公子派人传话,说您、您…薨了…”

薨了?

裴览竟对旁人说我死了?!

犹记得在锦城初见时,他与希音二人神神叨叨地说什么“以假尸体蒙骗世人”,难不成竟是指的这件事?希音既然知晓内情,为何不对我实话实说,却帮着裴览一起隐瞒于我?

话说回来,裴览为何要让旁人以为我已不在人世?再想到那两拨儿声称奉命取我性命的黑衣人,我不禁深深担忧,我当真仇家多得只能以假死来躲避了吗?

这厢我正满腹狐疑,却听她又道:“安安原本以为这辈子再也见不到夫人了,多谢上苍眷顾,您平安无事,安安这是…喜极而泣啊!安安知道您现在什么都不记得了,没关系,安安和公子会帮您的…”

我静默一瞬,问道:“你家公子情况如何了?”

安安摇头,道:“奴婢不知。”语毕,她垂下眼眸,一手绞着衣裳,表情甚是纠结苦恼。良久,她期期艾艾道:“夫人,安安有些话不知当讲不当讲。”

你都这么问了,定然是觉得当讲的。我遂点了点头,和善地与她道:“你说便是。”

她又开始哭了,“夫人,您不在的这段日子里,公子一直责怪自己没能护您周全。他每日都要来漱玉斋。他望着您从前绣给他的鸳鸯锦不停地叹息,有时一坐便是一整夜,直到天亮时才红着眼睛离开…”

她的这番话教我心里很不是滋味。我并不是不知道裴览的用心良苦,我也知道我失踪的这段时日他所承受的折磨。我所受的不过是皮肉之苦,如今已然痊愈,但他却心有惴惴,日夜饱受思念与自责的煎熬,无计消除,无处排遣。

希音曾笑我对于感情之事迟钝得紧,直到经历了今日此劫,我才清楚地意识到我所爱的人是希音。我的心里满满的都是他,再也装不下其他人。

啧,背了情债的滋味真真不好受。

我搓了搓手,斟酌道:“这个…安安姑娘啊,你看我既不记得自己是谁,也不记得你家公子是谁,不如你劝劝你家公子,抛开过往向前看。所谓,天涯何处无芳草何必单恋一枝花,对不对?更何况,我连花都算不上啊!”

孰料,闻言她竟哭得越发伤心起来,由小声啜泣变为嚎啕大哭,眼看就有一发不可收拾的趋势。我顿觉太阳穴给力地跳了两记,一时间颇为头疼。

我无奈地捏了捏眉心,改口问道:“那你能告诉我,我为何会离开裴览独自前往青城山吗?”

“奴婢不能说…”她抽抽嗒嗒道:“公子说,若是夫人有想知道的事,不妨亲自去问他。”

我:“…”

第三十五章

心中千头万绪,我辗转反侧,整夜难以入眠。一闭上眼,裴览和希音的面庞便在眼前交替出现,挥之不去。

好不容易熬到天际泛白,我便再也躺不住,索性起身洗漱。这厢我将将要翻身下床,抬眼间,赫然发觉安安正趴在我的床畔。她仿佛睡得很沉,清秀的小脸上犹有昨夜的泪痕。我极尽小心地绕开她,不料人品实在紧缺,这厢一只脚刚着地,右手手肘便猛地磕在床栏上。我登时疼得龇牙咧嘴直抽冷气,安安在这惊天动地的动静中终于醒来。

她透着惺忪的睡眼,迷蒙地将我望着,问道:“娘娘,您醒了?”

娘娘?

我蓦然愣住,心中疑窦顿生,问道:“安安,你方才叫我什么?”

她一愣,瞬间便清醒过来,旋即豁地站起身,如梦初醒般的连连摇头,道:“没、没什么…奴婢方才喊您夫人,对,是夫人!”

我盯着她,“不对,我方才明明听见你叫我…娘娘?你实话告诉我,我是谁?”

“奴婢真的没有喊您娘娘,奴婢、奴婢…一定是您刚睡醒,所以听错了!”她拼命压低脑袋,目光闪烁不敢直视我,分明是有所隐瞒。“娘娘…啊不,夫人,夫人,奴婢这就去打水给您洗漱梳妆。”说完,逃也似的跑出了房间。

我皱眉望着她渐行渐远的背影,疑惑之感愈发强烈。倘若我没有听错,她方才分明叫我“娘娘”,便是三岁稚童也明白这个称呼所代表的含义。裴乃国姓,太祖裴显之生于草莽,不愤前朝哀帝□虐民,遂揭竿而起,直捣黄龙,代姜立许。裴览身世显赫毋庸置疑,关键在于他姓裴啊!

难不成,他竟是…当今天子吗?

转念一想,我又立刻否定了自己的猜测。世人皆知当今圣上已过不惑之年,而裴览则年纪轻轻,不过二十又三,相差甚远啊甚远。