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我第一回得知你的梦魇,是那次我发兵兖州,你赶来的时候告诉我,你是因了一个噩梦,这才一直防备于我。你说在你的噩梦里,我因仇恨,灭了你乔家。第二回,是我亲眼见到你被梦魇所镇,哭泣以致于无法醒来。我唤醒你后,你说一个身穿龙袍的男子执剑杀你。”
他顿了一瞬,似在回忆当时的情景。
“蛮蛮,这应当不是你梦魇里的全部。我想知道全部。你告诉我,不要再有任何的隐瞒,可好?”
“那个穿龙袍要杀你的男子是谁?”
“是我吗?”
他一连问了三声。
小乔凝视着他,起先一语不发,终于,慢慢地摇了摇头。
“不是你。”
“那么是谁?”
小乔咬了咬唇,陷入了沉默。
“怎么回事?我要你都告诉我!”
小乔闭上了眼睛。
唇忽然一重,他贴了上来,吻了她片刻,松开她后,唇移到了她的耳畔。
“蛮蛮,我总有一种感觉,你陷入那个梦魇太深,以致于不能自拔。否则你从前绝不至于对我防备到了那般的地步。你告诉我,不要有任何的隐瞒,更无须任何的顾虑。”
“我要你全部说出来!那个人,到底是谁?”
小乔眼皮子轻轻一颤,慢慢睁开眼睛,对上他的两道目光。
迟疑了下,终于鼓起勇气,轻声地道:“是刘琰。”
魏劭的眼睛,微微眯了一眯,掠过一道暗影,搂着她的臂膀收了收,将她与自己贴的更紧。
“告诉我一切。”
小乔长长地呼吸了一口气:“夫君你真的要听?你不后悔?”
“说!”只这么一个字。
小乔凝视着他,终于慢慢地开口:“很早以前,也不知为何,我便反复地做一个梦。梦境清晰而连贯,每次当我醒来,我都有一种感觉,一切并不是虚幻,而是我在梦中,一遍又一遍地重复了我前世的经历……便如你说的,我被深深地困扰,根本无法自拔……”
“在我梦到的那个前世里,魏乔两家也结了姻亲,但嫁你的,并不是我,而是我的阿姐。阿姐嫁你后,一直不得你的欢心,你厌恶冷落了她一世,只有祖母待她贴心,不幸的是,祖母在她嫁入魏家的当年便离世了……”
魏劭吃惊,眉头一动,仿佛想说什么,又忍住了。
“从此我阿姐无依无靠,孤独终老。在我的梦里,你纳了苏女,后来当了皇帝。那数年间,我乔家人已先后死于你手,最后只剩阿弟。在你称帝后不久,我阿姐于病困孤独中死去,随后你便立苏女为后……”
小乔讲述的时候,语调平静。
但是魏劭的神色却变的异常难看,定定地望着她,目光中,满是深深的不可置信和浓重无比的厌恶之色。
“说说你自己。你呢,你便嫁了刘琰?”
半晌,他仿佛终于艰难地压下了情绪,问道,声音紧绷,仿佛一根一扯便要断裂的弦。
“是。”
小乔点头。
“我照婚约嫁了刘琰。后来汉室破,他也如现世一样,被一群遗臣拥为小朝廷的后帝,我也随他为后,只是没多久,他便被你追击围城。我阿弟为了护我逃生死去。在你就要攻破城池的最后时刻,刘琰于绝望中杀他后宫,我起誓和他同生共死,他便杀了我,一剑刺入我的心口……”
小乔闭了闭目,复又张开。
“这便是我做的前世的梦的最后一幕了。也是这一幕,从此在我梦境里,反复不停地出现,令我根本无法摆脱。”
她说完,望着魏劭。
魏劭的那只手,不自觉地紧紧捏着她的胳膊,越捏越紧,紧的她感到了疼痛。
他的额头两畔爬着的青筋,也似蚓般微微暴起,阴鸷目光盯了她许久。
“故而你寝食难安,从此便视我为毒蛇?”
他似是终于意识到自己捏痛了她,带了些仓促地松手,却又这般,慢慢地问。
小乔轻轻叹息了一声。
“那时我还未见过你的面。即便在梦里,也从未曾和你面对面过……”
她抬起手,温暖的指尖沿他线条变得僵硬的面庞轻柔地游走,似在安抚着他的情绪。
魏劭神色终于有所放松。
“只是这个梦境,太过真实了,我无法不受它的影响,但是我却谁也不能说,我只能埋在心里,期盼它只是一个梦而已。直到那年,任城周群兴兵来攻伐兖州,在我伯父做出要将阿姐嫁你,企图以这种方式来求好于你的时候,我才真正地意识到,我的那个梦境,它或许是真的。”
“因为和我梦中情境相似的事,它眼看竟就要发生了。”
“我害怕,我知道我必须阻止事情照我梦中的情景延续下去。是故当时我大费周折,终于鼓动我阿姐和比彘离家。当时我原本以为没了阿姐,结不成婚姻,伯父便能纳我父亲之策求联兵来共抗周群了,但没有想到,伯父懦弱不可救药,竟又想出毁我与刘琰婚约,让我代替阿姐嫁你的法子。当时骑虎难下,便是这般阴差阳错,我入了你魏家的门,和夫君你结成了夫妇。”
“夫君你应还记得,我嫁你的第一年,鹿骊大会后祖母病倒,你恰又要去并州打仗,你临行前,我百般挽留你。其实我便是怕祖母会像我梦中所知的那样出事。所幸后来祖母逢凶化吉。也是这件事后,令我看到了扭转梦谶的希望。只是,那个梦谶给我带来的阴影太过深重了,我依旧不敢放松,这才有了后来引出你极大愤怒的我劝我父亲强兵之事……”
小乔的声音,轻悄了下去。
“后来的事情,夫君你也都知道了……”
魏劭两道目光,始终定定地落于她的面上。
帐中的光线忽黯淡下去。蜡炬燃尽了,烛火最后扑腾几下,房里便陷入了一片昏暗。
“夫君……”
沉默半晌后,她唤了声他。
“你那晚上曾对我言,你以娶我为幸。你却不知,这辈子我能嫁你,于我来说,又何尝不同样是件幸事?”
黑暗中,魏劭一直沉默着。忽然将她紧紧地拥住,力气大的,似要将她揉碎了嵌入他肉身里,小乔感觉到了他心口在剧烈地跳动着。
她闭上了眼睛,一动不动。
……
夜深沉,不知是几更了。
轰隆隆——
远处天际又滚过来一道雷声。
小乔下意识地往身畔缩了一下,触手却是空的,带了潮意的夜风仿佛从窗中涌了进来,一阵阵地撩动着帐幔。
她蓦然睁开眼睛,借着夜空里恰一掠而过的那道蓝色闪电,看见一个身影迎着夜风夜雨立在窗前,背影凝重无比。
小乔慢慢地坐了起来,撩开正被夜风涌动着的帐幔,走到魏劭的身后。
一阵夜雨被风卷进了窗牖,淅淅沥沥声中,浸湿了窗台,也洒在了魏劭的身前。
他的衣衫半湿,紧紧地贴在他的身上,触手处的皮肤冰凉一片,仿佛在水里浸泡过似的。
也不知这般立在这里,已经多久了。
小乔从后抱着他,将面颊贴在了他宽厚的背上。
“蛮蛮,在你梦里的那个前世,祖母如今原本已经没了的?还是被苏女所害?我却不但被她蒙蔽,纳她,还立了她为皇后?”
他忽道。嗓音有些飘忽,似梦游中的一个人。
小乔沉默。
“你也不是我的妻,你嫁了刘琰,与我不过是陌路,和我唯一的关系,便是最后被我所迫,死在了他的剑下?”
魏劭慢慢地转过身。面容隐没在了夜的黑暗里,看不到他此刻的神情。
只听到沙哑无比的一把声音,透出浓重的涩意。
小乔轻轻地叹息了一声,一双玉臂缠上了他的脖颈,温暖干燥的身子,贴在了他冰冷潮湿的胸前,踮起足尖,将唇贴到他冰凉的带着雨水的唇上,印了深深的一吻。
“夫君,我先前一直不说,就是不欲引你的无谓烦扰。就算那真的是前世,也都已经过去了,一场虚幻而已。如今的一切,才是真实……”
窗外又一道闪电掠过,照出两人的面容。
魏劭沾着满脸的雨水,脸孔白的瘆人,双目幽幽,似放着蓝光。
他借着身后那道突如其来的短暂的光明闪电,紧紧地盯着小乔的面庞,忽双手捧住了她的头,用力地反吻她。
闪电的蓝光迅速退去,房里再次陷入了黑暗。
伴随着头顶相继而来的轰轰雷声,他用急躁到近乎粗鲁的动作解了她的上衣,贪婪地亲吻,急促地用掌心去抚摸她身上每一寸只属于他魏劭的温暖肌肤。
很快他冰冷潮湿的皮肤升起了温度,血液沸腾。
他无法想象,自己会盲到何等地步,才会立了苏女为后。
他更加无法想象,她竟嫁过刘琰,和自己曾为陌路,直到临死,在她的心目里,自己也不过是一个面目模糊的可怕的复仇者。
即便那只是存在于一个她梦境里的所谓前世,他也感到不能接受。
根本无法接受。
他被不甘、羞愤,以及一种深深的后怕所紧紧攫住,呼吸急促而粗浊,猛地将她放倒在了窗边的一张案台上,扯开自己身上的羁绊,宛若一头饥饿饕餮,朝她压了下去。
他还未出他母亲的百日热孝,但这一刻,没有什么,是不能抛掉的了。
心里只剩下了一个念头,那就是他必须要占有她,就在此刻。
只有占有住她,实实在在地体会到她那具身子禁锢自己的真切之感,他才能说服自己,今晚那些他终于问了出来的事情,都只是她的一个梦魇而已!
“夫君——啊——”
小乔喉间溢出颤抖的娇唤之声,声未歇,便被头顶又滚过的一阵雷声所掩盖。
夜雨潇潇,风拍着开启的窗户,啪啪地击打着潮湿的窗棂,不时有闪电掠过漆黑夜空,不绝的雷声中,魏劭近乎狂热,夺她全身上下每一寸的肌肤,肆意反复占有,令她吞吐自己,摧她心肝,食她血髓,入她心魂。
漫漫长夜,终至黎明,雷声散去,雨水止歇,天际放晴。
小乔面颊泛红,全身上下,布满了昨夜被丈夫虐爱过后的点点可怜印痕,筋疲力尽卧于枕上,沉睡不醒之时,被人强行唤醒。
她略微茫然地睁开眼睛,借着屋里的晨曦,才见魏劭不知何时已经起身了,穿戴整齐,腰悬长剑,精神奕奕,正在旁看着自己。
一下想了起来,忙撑着要起身,被他轻轻按回了枕上。
“蛮蛮,我这便走了,你不必送,安心在家。等我下次回来接你,天下必归大燕之地,你是我魏劭的皇后,天下人真正的皇后。”
他俯身,带着怜爱轻吻了下她的额,凑到她的耳畔说道。
声虽低沉,却一字一字,隐含力量。
第161章
次年二月,春寒依旧料峭。这日,隐隐涛声之中,黄海之滨的一个无名小渔村口,仓皇逃入了一众数十的人马。
连年的战乱,致使荒僻如此的一个渔村里也少见青壮,不过只余下十数户,皆老弱妇孺,面色焦黑,衣衫褴褛,骤见村口逃入了这一众人马,虽神色惊惶宛若丧家之犬,有歪戴梁帽不顾扶正的,有蓬头散发、脚上靴子也掉了一只的,只看服色,却显是上等的高贵之人,中间还夹杂了一个面覆华丽黄金面罩的女人,落入村民眼中,未免奇形怪状。
村民惊恐无比,呼儿唤女,四下散逃而去。
身后的追兵已经越来越近了,近的仿佛能听到马蹄落地和厮杀的声音。一个官员模样的人,忽从行进的马背上跌落,梁冠骨碌碌滚到了路边,他摔断了腿,张皇呼救,却无人理睬,一转眼,数十人便从他面前如风般卷过,将他,也将他发出的惊恐呼救之声给抛在了身后。
对面行来一个身背缆索,似刚从海边而归的老渔民。见到对面这一行人马,老渔民转身要逃,立刻被抓,士兵以刀胁迫,逼老渔民带去泊船之处。
涛声阵阵,带着寒意的咸腥海风也迎面涌来。
马蹄陷入了滩涂之地,难以前行。刘琰一行人便下马踏入泥涂,深一脚浅一脚,跌跌撞撞地往泊了渔船的海边仓皇而去,终于逃到船边,众人皆已赤脚,衣角沾满泥巴,狼狈不堪,靴履尽数插在了身后那片泥泞的滩涂地里,仿佛一只一只正朝天张开的黑色嘴巴,徒劳地呻吟、呼号。
正落潮时分,渔船被迅速推入海水,老渔民也被逼着一同上船掌撸。
只是渔船却不够大,容不下全部一行人。
刘琰、苏娥皇、刘扇、被封大将军的原阳都太守梁济和他那个被刘琰立为皇后的女儿,以及最后的十来个士兵登船后,便再无落脚之地了。
王霸窦武邓勋等人,早已经没了平日老成持重的模样,跣足弃冠,身上沾满脏污,须发面额,亦点点泥巴,全都跪在了海边,面向渔船上的刘琰,有嚎啕大哭,也有不顾污泥沾面,磕头送行的,乱成了一团。
便在此时,董成猛地推开了前头挡住自己的窦武,淌着海水追上了渔船,奋力扒住船头,一脸的涕泪:“陛下,勿弃我!容我上船!当初乃我忠心保你,助你上了帝位,今日你岂可这般弃我……”
渔船随了退去的潮水刚刚下海,本就不稳,被他这样扒住船头奋力要爬上去,立刻左右摇晃起来。
刘扇趴在布满了滑腻腻污痕的船头,以脚拼命踩跺董成的手背,见董成咬牙拖着渔船就是不放,遂拔出身边一个士兵的腰刀,朝着董成双手便砍了下去。
惨叫声中,董成一只手的手指被断,掉落的瞬间,出于求生本能,另手胡乱一抓,抓住了刘扇的脚腕,刘扇站立不稳,竟被董成拖着,二人齐齐栽进了大海里。
潮水阵阵,两人迅速被卷着冲离了渔船,刘扇不识水性,掉落海中,一边奋力踩踏挣脱死死拽住了自己的董成,一边朝着渔船嘶声呼救:“陛下,救我——”
话音未落,一个浪头打来,将他盖住,一转眼,两个人头便消失在了海面之上。
刘琰立于船中,海风吹的他衣袍猎猎作响,他双目定定地遥望着远处追兵渐渐上来的方向,神色木然。
渔船在海边那群遗臣的哭号声中,随着退去的潮水,渐渐消失在了视线里。
……
第二天的傍晚,没有任何补给的刘琰一行人,在老渔民的掌舵下,终于登上了一座小岛。
这座小岛有人居住的痕迹,海滩边晾晒了一些破烂渔网,远处隐隐可见几座低矮茅棚的影子。
梁济请刘琰稍息片刻,自己带了兵丁去寻岛民。
苏娥皇一上岸,就趴在礁岩上不断地呕吐,面上那只蝶罩不慎掉落,被一阵浪花卷走。
苏娥皇尖叫一声,不顾正在卷涌的海浪,追了上去,终于从沙滩上抢回了面罩。
她浑身湿淋淋的,脸色惨白,犹如一个死人,紧紧捉着已经有些变形的面罩,立刻便要戴回脸上。只是两只手颤抖的厉害,戴了几次,面罩都脱落而下。
最后终于叫她勉强戴了回去,她几乎爬着手脚并用地上了岸,最后瘫坐在一块礁石的近旁,不住地喘息。
刘琰就在她近旁,面容憔悴,嘴唇干裂的已经出了血,一动不动,仿佛一尊泥塑。
很快,梁济回来了,手里捧着一壶清水,奉给刘琰,说岛上有几十户的居民,都是从前为了躲避战乱从附近海边渔村逃到岛上聚居的渔民,方才已被士兵全部控制住了,请刘琰先去休息一夜,等预备好供给,换一条更大更安全些的船,明早再想法子逃的远一些。
苏娥皇挣扎着,从地上站了起来,道:“陛下,海道阔达,魏逆再手眼通天,等离了这近海海域,料他便也无可奈何!我们可以南下,等到了南方,养精蓄锐,有你汉室正统帝王的身份,何愁天下没有忠臣!日后讨逆,再杀回洛阳,将魏逆碎尸万段,报仇雪恨!”
海风很大,她的声音也被吹的带了点不真实般的嗡嗡颤声,但却铿锵无比,连梁济似也感觉到了她话语中的希望。
原本已颓然的精神竟也一振,看向了刘琰。
刘琰被梁后扶着,慢慢地从石头上站了起来,朝着岛屿正中地势最高的那片聚居地,深一脚浅一脚地走了过去。
聚居地的一块平地上,跪了几十个衣衫褴褛的渔民,男女老少都有,用惊恐而困惑的目光,看着渐渐走来的刘琰苏娥皇一行人。
刘琰钻入一间最大的茅棚,一进去,便躺在那张铺在地上的勉强算是床的破烂席子上,闭着眼睛,一动不动。
天渐渐地黑了下来。
茅棚外海风呼啸,怪声阵阵,似只只厉鬼在海岛的上空往来巡游不歇。
刘琰终于感到疲惫了。
他睡了过去,脚边的地上伏睡梁后。
月光从茅棚顶的一个破洞里照入,洒在梁后年轻姣好的面容上,也照出她眼角的一片残余泪痕。
忽然,睡梦中的刘琰猛地睁开眼睛,弹坐而起。
梁后被他惊醒,一骨碌爬了起来,扑到他身边,道:“陛下你怎的了?”
刘琰睁大眼睛,一眨不眨地盯着月光下梁后的面孔,渐渐露出迷离的神色。
梁后试探着又唤了他一声,见他不应,盯着自己的目光愈发诡异,心里发毛,慢慢地往后退去。
刘琰忽将她扑倒。
“……你是我刘琰的妻……说,你要与我生同衾,死同穴……”
梁妃虽为后,平日却不大得他的亲近。此刻落到了这样的田地,感到他紧紧地抱着自己,伴随着颤抖的含糊声音,冰冷的嘴唇不住地落于自己的面颊上,心不禁砰砰地乱跳,慢慢闭上了眼睛,颤声道:“陛下,我已是你的妻,必定与陛下生同衾,死同穴……”
刘琰更加疯狂地亲着她。