青帝骑着鹿,拎着鸟笼,来到神殿宫门前,把金丝笼儿收进了乾坤袖中,显然是想适时拿出来,给天帝一个惊喜。
——亦或是惊吓。
在将笼子放入袖中之前,对着九霄叹了一声:“养了这几天,真有些舍不得了呢。”
九霄怜悯地看着他,心道:小子,我救不了你了。
被收入袖中后,她的视线就被遮住,只听得一片热闹的歌乐声,喧哗声、寒喧声、觥筹交错声,想是寿筵已经开席,天界诸位神君仙人济济一堂,气氛欢乐祥和。
青帝忽然高举了酒杯向远处的某人致意,袖子大晃了一下,九霄在袖中被晃得有些头晕。
只听他扬声道:“天帝寿筵百年一次,你足足缺席了三次,今日终于再聚,可喜可贺。”
九霄心道这跟谁说话呢,袖子晃轻一点可以吗?
只听对面传来了应答:“小弟也十分想念青帝。”
这嗓音如此熟悉,九霄忽然呆住了,脚爪死死抓住了笼中架子,呆若木鸡。
凰羽。
她辛辛苦苦逃出鸩族,就是为了躲避他,这躲来躲去,竟偏偏又碰上了。
怎么就没想到他也是一族之长,必会来给黄帝祝寿的呢!她脑海里默默抽了自己十几个耳刮子。
青帝自然是不知道袖中鸟儿的心绪变化,朗声问道:“听说凰羽之前身体染恙,现在可大好了?”
“承青帝挂心,已经好了。”他答道。
他的话音一声声传来,听在她的耳中,如刀锋一般刺心。
这对话的内容更是让她一阵心酸——他生病了?什么病,重不重…罢了,这不是她该挂心的事。
以纤细的翅膀按着心口,少不得一遍遍告诉自己,那是前世的人,前世的人,已与己无关。天界虽大,可是迟早要遇上的。今日狭路相逢,若能维持着一脸漠然擦肩而过,便是过了一关,以后也就能泰然处之。
九霄,你做得到。
青帝与凰羽的几句客套告一段落,祝寿声此起彼伏,来客纷纷报上自己带来的贺礼。隐约还能听到天帝浑厚洪亮的“哈哈哈哈”,中气十足。
忽听天帝问道:“伏羲弟,你又带了什么稀罕玩艺来?”
青帝站了起来,笑嘻嘻道:“小弟带的礼物虽小,却是个祥瑞之物。”
九霄心中咯噔一下。逃无可逃,只能认命地闭了眼。笼子一阵晃动,被青帝单掌托了出去,献宝一般托的高高的,满面得意。
四周仙客纷纷抚掌赞叹——
“好漂亮的鸟儿!”
“羽色大红,十分吉祥!”
“从未见过,果真稀奇!”
“凰羽兄,您统领羽族,可知道这鸟儿的名字?”
“…”凰羽没有回答。
那人笑呵呵自答道:“连凰羽兄都不知道,足见其珍稀。”
…
此起彼伏的赞叹声在天帝的沉默中渐渐隐没下去。众人终于感觉到了不对,凝神观察天帝的脸色。他老人家那是什么表情?——尴尬?
青帝也察觉不对了,却不明所以,睁一双无辜的眼睛看看鸟儿,又看看天帝。
笼中的九霄慢慢地睁开了眼睛。她刻意地没有看向侧后方——凰羽的位置,而是看向了正前方的天帝。他老人家的风采与声音颇为匹配,身材雄伟,白须飘飘。
前世的无烟因为好奇,跟着凰羽来参观过天帝神殿,却是不曾与天帝谋面过的。
其实做为地位最高的一位神仙,天帝完全可以像其他神仙一样,把自己的外型维持在年轻的状态,但是为了彰显其绝高的地位辈份,他必须维持着高龄扮相。这就跟他身上的帝王华袍一般,是地位的象征。
天帝也有天帝的无奈。
天帝忽然站起身来,走下宝座,一步步走近青帝。
这可是前所未有的待遇。若非大福,便是大祸。青帝四周的神仙们自觉避让,免得血溅到身上。
青帝更是手足无措,惶惶然不知所以然。
天帝走到青帝面前,盯着笼子看了半晌,“唉”地叹了一声,道:“九霄上神,你跟老夫开什么玩笑?”
九霄无奈地看着他。
青帝登时慌了,怀疑自己的耳朵坏掉了,结结巴巴道:“什么?什么上神?”
天帝瞪了他一眼:“无礼,还不快将九霄上神放出来。”
“九霄”二字听在耳中,青帝手一抖,险些把金丝笼扔出去。九霄上神!三界至毒!把十几位神君烧残废的九霄上神!敢给天帝茶里加料的九霄上神!他这只提笼子的手,还保的住吗?!
哆嗦着手,将金丝笼化作一团金丝网,手腕一甩扔了老远——这宝物他不敢要了。然后整个人往后一跳,也好离天下第一毒物远一些。
赤色的鸟儿得了自由,在半空中展一下翅,落地时化作盛妆的红衣女子。刹那间,神殿中若霞光绽绽,那艳丽到绝顶的女子站在殿中,她的美艳若世上最妖娆的武器,一抬头,一转眼间便夺人心魄,殿中诸神无不如失了魂儿一般,久久回不过神来。
九霄没有留意到诸位神尊们的失态,只暗自庆幸脸上绘着艳妆——这还是她从鸩族逃离前,余音给她上的妆呢。幸好没有卸去,此时仍能遮一下真颜。
她站在地上款款给天帝拜了一拜,微笑道:“恭贺天帝寿辰,祝天帝与日月同寿。”
“上神免礼。”天帝客气地道,又横了一眼躲的远远的青帝,“这是怎么回事呢?”
青帝朝这边嚎了一嗓子:“我不是故意的——!”
九霄笑道:“天帝不要怪他,是我化成鸟儿在外面散心,被青帝误捉了来。”
天帝叹道:“自上次见你化作过血鸩,从那以后再未见过你现出真身。我还道我是这世上唯一见过上神真身的,颇引以为傲。这下可好,这么多人都见过了,以后我可拿什么来炫耀?”
“呵呵呵,天帝说笑了。”九霄的头上暗暗冒出冷汗。她这才记起在地位较高的神仙中有一个忌讳,那就是轻易不能让别人看到自己的原形真身。是一种尊严,也是防止被居心叵测的人参透弱点。
她前世只是个小小精灵,并无这个忌讳,所以也没有在意。自从她借用了这具身躯,已来来回回不知现了多少次原形,就算是禁区,也早已趟了数遍了。
天帝又问:“上神前一阵子大病了一场,现在可大好了?”
九霄心中一喜——这是把话圆起来的好机会,遂道:“有劳天帝挂心。正是因为没有好踏实,才会被青帝的菩提罩轻易困住。”
天帝点头道:“原来如此。”又是眼神锋利地睨了一眼那边的青帝。
九霄抱歉地道:“我原本打算只派人送份贺礼来的。没想到阴差阳错贸然到来,搅了天帝的兴致了。”
“哪里哪里!哈哈哈哈,”天帝大度地笑道,“算起来也有数百年没见过上神了,我也很想念上神。请上神入座吧…”虽然很没诚意真的请九霄上神来,但座位总是给她留着的,好巧不巧,就在青帝的座位旁侧。
九霄款款入座。青帝踮着脚正欲开溜,被天帝唤住了:“伏羲,还不快给九霄上神赔罪。”
青帝苦着脸上前,深深行了个礼:“小弟做错了,请上神责罚。”
九霄做大度状:“免了免了,你也是无心。还是入座喝酒吧。”
听到这话,青帝顿觉五雷轰顶。鸩神请人喝的酒,那料子必须是加的足足的!他很想拒绝,但天帝正虎视眈眈盯着他,他不得不入了座,苦巴巴地盯了一眼面前的杯子,再看一眼天帝,目光中满是求饶——老大我错了,我不该在您生辰时送只大毒鸟来当礼物,帮帮我好吗?
天帝面带慈祥的微笑看过来,微笑底下是明明白白的兴灾乐祸——你小子活该。
青帝的眼泪都快下来了。
此时的九霄微低着头坐着,脸上挂着一个微笑。这微笑在艳妆的装饰下显得美艳又得体,只有她自己知道,为了维持这个表情,她的面部肌肉都僵掉了。
眼睛的余光可以看到一个熟悉的身影,素衣翩翩,衣裾镶着浅色的五彩图纹。他坐在那里一动也不动,不用抬头,她也感觉得到他的目光正落在自己的脸上,一瞬也没有移开。
幸好,有这艳妆遮颜。
他这样看着,肯定是仅仅因为看到了一只与无烟真身相似的鸟儿。带着这艳妆,连余音和问帛都认不出她这个冒牌货,凰羽也应是看不出她原本的容颜的。他顶多会因为九霄上神的真身与无烟的真身类似而疑心,就算是他上前相问,她只需做出一付陌路人的脸色,打消他这个疑虑就好。
不认
就算是他上前相问,她只需做出一付陌路人的脸色,打消他这个疑虑就好。
说的容易,做起来却难。她还是希望他就坐在那里不要过来打招呼的好。
她原本打算就这样低着头一直到酒筵结束的,不与他目光接触,免得压不住情绪的波动。
却在忍了一阵后,终是忍不住扫了他一眼。
那么刻骨铭心的容颜。凰羽的俊美总有几分夺目的嚣张,无论站在哪里,整个人都像笼了一圈光晕一般,让人移不开眼。今日穿了一身素缎衣袍,襟口绣着的淡彩凤纹镶住一袭银白光泽,额上一抹黑缎抹额将青丝束起在脑后。面容比以前象是清减了不少,目光呆怔怔地看过来,清辉寂寂,润泽萦萦,眼中竟含了一层薄泪。
即使是死了,又复生了,隔了一个阴阳,变成了另一个人,他的面容落在眼里,还是让她瞬间无法呼吸。
就算是将她误认为了无烟,他那付表情算什么?当初獓因当着他的面刺瞎无烟的双眼,她体会到了这世上最可怕的冷漠,那一刻心便被打入了万劫不复的寒冰地狱。不是恨,不是怨,只是心死。
两清,谁也不欠谁了。
那一刻,是恩怨的终结,前缘的尽了。
是真正的死亡。
唉,前世的事了,与她九霄上神还有何干系,想他做甚?收回来收回来,快些把这跑偏的思路收回来。
头脑发懵的时候,耳边忽然传来青帝哭兮兮的声音:“上神,这酒我喝了以后,还能活几天?”
她终于清醒了一些,身体恢复了一丝力气,把自己的目光收回来,看向旁边的青帝,带着几分糊涂答道:“唔,能活不少天。”
“呜…”青帝丝毫不觉得这答案有多乐观。“上神行行好吧,饶小弟一次,小弟必当涌泉相报!”
在四方天帝中,九霄的辈份之高,唯有炎帝神农能与之持平。伏羲是第四代青帝,辈分其实是小了她好几轮的,但也着实有上万岁的年纪,说起来都是老得忘记年龄。再加上继位东方青帝后,在神界就以王位为尊,不再论辈份。所以他这一声“小弟”的自称与年龄辈份无关,纯粹是因为此时风口浪尖,小命悬悬,自愿认小伏低。
只是九霄的脑子现在有些糊涂,被他突然冒出来的这番求饶弄得莫名其妙,过了一会儿才明白过来他的担忧。
其实她从未尝试过将自动敛到体内的毒素施放出来。前世她因身上的毒素落得那般悲惨的下场,巴不得毒性隐藏起来永远不要出来害人。所以她根本没有掌握旁人所恐惧的下毒能力。
这时她正苦于没有足够勇气面对不远处凰羽的目光,索性就与青帝开几句玩笑,也好缓解一下自己的心绪,掩饰一下不安。
遂笑道:“哪里哪里,说什么饶不饶的,这一路走来,都是你亲手投喂本上神,我感激还来不及呢。来,吃块点心。”以绘着艳丽美甲的玉手掂了块点心递给他。
青帝对这块由鸩神递过来的点心更感恐惧,不敢不接,接过来也不敢扔,托着手里如同托着一块火炭一般,委屈道:“上神姐姐,杀人不过头点地。”
九霄慈祥地微笑:“说什么呢,快些吃啊。”
青帝哪里敢吃,朝着天帝宝座的方向可怜兮兮哼唧了一声:“天帝救…”
天帝终于朝向这边,道:“伏羲你就吃了吧,就算是你不吃,上神也有很多别的法子,是福躲不过。”
…您其实是要说“是祸躲不过”吧!!!——青帝无计可施,只希望九霄在这点心中下的毒只是个小教训,不致于太伤元气。眼一闭,囫囵吞了手中的点心,噎得翻了一个白眼儿。
“哎哟,这孩子,吃慢点,看噎着了。来,喝口水。”端起茶碗儿凑到他嘴边,他被噎得狠了,急忙喝了一口。待顺过气来,才后知后觉地想到这水也是九霄递过来的。
惊恐地看了一眼九霄,再看一眼天帝。
天帝不忍地侧过脸去,心中已在暗暗盘算如果伏羲挂了,后生晚辈中有谁能接管东方天界…
接下来的筵席中,仍是载歌载舞,欢声笑语,但实际上宾客们没有谁再敢真正地喝一口茶尝半口菜,全在装样子。鸩神在座,哪怕她坐着不动,方圆十里她都能随意地想毒翻哪个就毒翻哪个,谁还敢吃。
九霄为了转移自己的注意力,给天帝敬过酒后,就专注于恐吓青帝。于是青帝全程都一脸担忧地抱着肚子等毒发,时而可怜兮兮地向九霄讨解药。
天帝百年才摆一次寿筵,本是铆足了热情,安排了丰富多彩的节目。不料横里杀出个九霄,神仙们走也不敢走,吃也不敢吃,眼瞅着是要饿着了,一个个强颜欢笑,暗地里叫苦不迭。
天帝哪能不知?好好的寿筵被搞成这样,心中更是不快,默默给青帝把这笔帐记成了高利贷。
九霄只听得满座欢声笑语,哪里参得透在座诸神心里的抑郁,只顾得以整治青帝为己任。眼前忽然多了一个人,一声轻念若有若无传来:
“无烟…”
她手中正捏着一个果子给青帝递过去,这一声唤落在耳中,不过是手的动作顿了一下,并没有抖,也没有把果子掉到地上,而是平稳地搁在了苦着脸的青帝面前。
她知道他总会过来的。心里的紧张一直绷着几欲崩溃,很害怕自己会失态。
害怕自己忍不住哭泣,或是莫名其妙放出绿色怪火来。
可是到了面对这一刻时,不知是因为有了足够的心理准备,还是因为震撼太过巨大反而麻木了,她的反应之平静,连自己也感觉非常意外。
面前站着的人念了那一声后,便悄无声息地站着。她过了一会儿,才恍然大悟般抬头,用一双被粉色颜料描绘得眼尾迤逦如花的眼睛看着凰羽,诧异地问道:“您是在跟我说话吗?”
他的脸色苍白,嘴唇失了血色,微微颤着,浑身也在发着抖,一对凤眸怔怔看着她,瞳中含着风起云涌,颤声又问了一句:“是你吗?”
她失笑,道:“您在说什么呢,凰羽尊上?”
“无烟…是你吗?”他终于说出了一句完整的句子,嗓音低哑,低得只有她听得见。
九霄抬眼看着他,神色中带着恰当的诧异,不突兀,很得体。唯有她自己知道,平静的面色底下,是怎样的惊涛骇浪。
有此一问,他分明是认出了她的脸。
这一瞬间她突然明白,层层涂绘的艳妆或许可以骗过问帛,骗过余音,甚至是骗过天帝,却是骗不过凰羽。
旁边的青帝见有人来打岔,根本没有听清他说的是什么,只庆幸终于来了根救命稻草,端起九霄给他斟的那杯可疑的酒,塞到了凰羽手中:“凰羽,还不快给上神敬酒!”
那酒杯被塞进了凰羽的手中,他的手指却不知为何虚软无力,竟没有握住,让它从指间滑落,跌在地上“啪”地一声脆响。酒液溅湿了衣摆,他却似浑然无觉,只怔怔地看着她的脸。
殿内的喧闹顿时静了一下,诸神的目光纷纷看了过来。
青帝见他如此失礼,心中一沉。快速地瞄了一眼九霄。只见九霄的神色木木的,似是不悦。青帝一向与凰羽交情还好,见状急忙打哈哈缓解气氛:“啊呀凰羽你至于吓成这样吗,上神没那么可怕,你看我都吃了好几块她老人家拿过来的点心,这不还是活的好好的吗!”
九霄忽然扬了一下眉,微笑道:“凰羽尊上,您前几日不是还光临过敝舍,说有什么事来着?”
这是今生,不愿与他纠结前世的人和事了。她期望用这句话助他回到现实中来。
有一样的脸又如何,她不是无烟,她是九霄。扬着脸,傲然迎着凰羽的目光。
凰羽的失态却未能就此挽住,脸上是梦游一般的神情。
以九霄的辈份,原可以直呼凰羽的本名,她却称了一声“尊上”。这原是九霄总是不习惯以上神身份自居,对称谓的把握失误,在旁人听来,却象是对凰羽的刻意嘲讽。青帝见势不妙,急忙站起来拉着他走开。凰羽任青帝拽着走,脚步微微踉跄。
九霄大度地别过头去,对着天帝微笑致意。只是藏在袖子里的手抖个不停,手指攥得紧紧的,指甲把手心掐出了血。
她告诉自己,这一关总算是过去了。
第一次面对面能泰然处之——至少表面上看起来是泰然处之,以后再有什么交集,她也能有信心保持着漠然的神态去面对了。
她暗暗盼着寿筵快快结束,也好离开这是非之地。