问帛这才记起,七日前她将礼物退回去,凰羽甚是惶恐,传递来要亲自登门陪罪的讯息。问帛当时十分得意,原是要将这事告知九霄的,却因余音枕腿睡觉一事给搅得忘记了。

这是她的失职,但上神的反应略显过度啊。两族间又不是什么深仇大恨,其实只是点小小误会而已。只见九霄从宝座上站了起来,原地打了两个圈圈,提着裙子拔腿就往后走,象是要回避的架式。问帛惊奇地问:“上神您要去哪?”

“唔,我累了要去休息了。我不想见他,你打发他走就是了。”九霄边走边说道,神情慌乱。

问帛追了两步:“羽族在天界也是举足轻重的,凰羽年幼莽撞犯了错,敢踏入瑶碧山,就算是冒死赔罪了,您也该给他一个悔过的机会,把关系搞太僵了也不好。要适可而止,得饶人处且饶人,上神?上神!…”

年幼莽撞?听到这词,九霄逃跑的脚步一个踉跄。这才记起九霄上神与天地同寿,而凰羽千年一涅槃,共历经五次涅槃,年纪应是五千岁。与九霄上神比起来,可不就是个小娃娃?她这一复生,连年龄辈份都与他拉开了遥远的距离,当真奇异得令人唏嘘。

踉跄归踉跄,她逃跑的速度可没受影响,全然没有“累了”的迹象,一溜烟地从神殿后门溜出去后,心里想着要赶紧回去寝殿,却不知该如何驾云,心里想着罂粟说的“心念动,神力出”,嘴里念着“云头云头给我一朵会飞的云头”,身边的薄雾忽然聚成一朵祥云。她大喜想迈上去,那云朵儿却嗖地一声飞得不见踪影,独留她迎风流泪。

当然了,她念的是“会飞的云头”,却忘记强调在飞之前要让她坐上去…

急躁地重念,却因心神太过慌乱,整得身边雾气忽然拧成绳,忽然打个圈,硬是成不了云朵。

最后咬牙切齿念道:“不管怎样让我飞起来就好啦!”

身形忽然缩小,她化成一只羽色血红的鸟儿,拍拍翅膀,扑啦啦冲入空中,一身艳丽衣冠散落在地。心中叹道:慌乱之下竟忘记自己原身是一只鸟儿了,只需现出原形就可以飞,还驾什么云啊。

凰羽收到鸩族退回的礼品时,他正着一身素白衣袍,在院中芭蕉树下,对着一幅画苦苦思索。素衣衬得面容俊朗,只是清减了许多。凤眸含着暗沉的黑,像亘古的无底深潭,明明是站着的,醒着的,眼底却是死一般的沉寂。

纸上,绘了一只红色的鸟儿,羽色如血。

一年多之前,在无烟失踪的三日后,在外寻找的凰羽回梧宫休息,心中空洞又茫然。这时得知獓因候在厅中。此次他带着礼物就再次造访,为上次刺瞎梧宫婢女双目的莽撞举动登门赔礼。

凰羽本不想见他,却因为有一事要问,还是见了。

獓因进来时,凰羽一眼看到他的咽喉处青紫的手印。那是三日前獓因突然刺瞎无烟后,凰羽出手掐住他的咽喉时留下的。看到那手印,当日的情形历历在目,令他胸口滞闷。

冷着脸问道:“不知那婢女与你有何仇恨,竟会剜你左目?”

獓因忿忿道:“就是这一点让人郁闷!有仇恨倒也罢了,偏偏无冤无仇,素不相识!一年多前,她剜我左目时,说过一句话:我取你左目,是因你左目无意中落入了一个至关重要之物。——真是笑话,我眼中连粒砂子都不曾有,哪会落入什么重要之物呢?”

凰羽却微微一怔,喃喃重复道:“一年多前——重要之物?”

獓因见他神色有异,还当他在嘲笑自己败在一个小女子手下,遂道:“别看你那婢女现在那般柔弱,当年可不是这等模样。我记得那时她身着黑色劲装,面覆银箔面具,手执三叉毒刺,当真是凶悍的狠。我不知她刺上有毒,不小心被她麻翻,若非如此,一个小丫头岂是我的对手!不过,她也是吃了亏的,最后我用头上尖角,刺穿了她的肩膀。”

“啪啦”一声,凰羽手中的茶盅落在地上,摔得粉碎。

——火焰山的洞穴之中,雁舞的肩部血肉模糊,用发抖的手从怀中摸出一枚硕大眼珠托在手心,对他一笑:“你的最后一魄居然落在了怪兽的眼中,当真是奇怪。”

——雁舞每日鸡鸣时分必会浑身烫痛,死去活来。

——无烟趴在门边小声说:“如果…我尽力补救了我的过失,你能不能原谅我?”

——无烟在小径上拦住他,不顾一切地说:“我就是雁舞。”

原来那颗藏了他第六魄的眼珠,便是獓因的左目。原来她每日发作的痛苦不是她所说的痼疾,而是因为孔雀每天在她的肉身上浇一瓢滚油。

原来雁舞真的是无烟离体的生魂。

他的魂魄散落四泽八荒,唯有身含他的气息的人,才能感应到确切方位。他曾在无烟落入销影池重伤后,渡与她小半修为,所以,能寻到他魂魄的,唯有无烟。

他却一直没有相信她。

番外·夺獓之目

暮色如血。三危山前,一条缓缓流淌的深河被夕色映得水色腥红。异兽盘踞的山峰上,黑夜总是降临得格外的早,冥火幽幽,浮动在暗色树丛中。

一名女子来到河边,仰望着对岸的三危山。她身着黑色劲装,腰身束得纤纤一握,脸上戴了个薄薄的银箔面具,遮去了半个面庞,面具下方露出红润的唇和小巧的下巴。面具后,眼睛闪着清冷的光泽。

最后一缕霞光消失在山峰背后,夜幕浓重坠落。女子眸光一闪,从腰间抽出一把漆黑三叉尖刺握在手中,背后腾然展开两只赤红大翼,足尖一点,跃然而起,向着河对岸飞去。

河面有数十丈宽,夕色褪去后,水色黝黑,升腾着阵阵浑浊的毒雾。寻常人若被这毒雾一熏,立时便会毙命,女子却不十分在意,只拿手掩住口鼻。

飞至河中央的上空时,水下突然传出轰然闷响,巨浪腾天,一条漆黑恶蛟跃然而出,张开血盆大口,向着半空中的女子咬去!女子早有防备,凌空侧身躲过,手中三叉尖刺划过,将恶蛟的颈侧划出一道血口。

这点皮肉伤对恶蛟本无大碍,那伤口却瞬间冒出滋滋黑烟,恶蛟嘶鸣着跌回水中。

女子的三叉刺上,喂有剧毒!

接下来又有数头水怪跃出水面阻拦,均被女子以毒刺解决掉,顺利落在对岸。

三危山上暗黑的树丛深处隐隐骚动,显然是山中所藏之物已察觉到山下的异动,树木一路巨晃,似有一头巨兽正在猛冲下来。

女子眼神一寒,拔足迎了上去。

她与巨兽在山腰处的一片空地上狭路相逢。巨兽身长五丈,若一座小楼般高大,身上覆盖着厚厚的棕色长毛,头上生有四只庞大尖角,双目腥红,鼻孔中喷着股股雾气,像一头怪模怪样的巨牛。此兽名为獓因,已有九千岁的年纪,前五千年食人成性,后被天界收伏,跻身于神兽之列,在此处镇守一方关口已有四千年,今日竟有人敢闯,当真是激发了他的暴脾气。

“何方小妖,胆敢擅闯三危山!”怒问如雷。

女子未表明身份,只朗声道:“小女子此次闯山,只为索取一物!”

“何物?”

“你的左眼。”

“大胆!”獓因火冒三丈,双目生烟。

女子冷声道:“料你也不会平心静气交出来,那我只有硬夺了!”

话音落,风声起,女子肩上火色大翼展起,手执黑色尖刺,若一道闪电袭向獓因左目!獓因身为守关神兽,岂是好惹之辈,一时间战得地动山摇,飞沙走石,天地变色。

他原本不将这张狂女子和她的细弱武器放在眼里,只横冲直撞着想一角将她挑得开膛破肚。那女子身纤如柳,借大翼上下翻飞,在獓因身周灵敏掠过,尖刺不断在他身上划出道道小伤。

獓因起初并不在意,直到感觉那些小伤口渐渐泛起麻木,四肢也不听使唤了,才恍然大悟地知道刺上有毒。怒火中烧,拚尽余力,昂首一挑,一只角尖终于刺入了女子右肩,血喷薄而出。女子的整个身子被尖角挑着狠狠一甩,横飞了出去,重重跌落在十几丈外,赤羽残凌。

獓因想上前给她致命一击,不料毒发浑身麻木,轰然跌倒在地。

半晌,女子喘息着从地上站起来,捂着冒血的右肩,踉跄走到獓因巨大的头颅旁边单膝跪下。

“獓因,我取你左目,是因你左目里无意中落入了一个至关重要之物。”肩上的剧痛让她的声音微微颤抖,“我刺上的毒不会致命,只会令身体麻木,三日后你便会苏醒。我剜你左目时,你也不会十分疼痛。抱歉。”

手起刺落,獓因只觉眼前一片腥红。发出闷闷的一声怒吼,彻底昏死过去。

女子捧着血淋淋的獓因左目,展翅跌跌撞撞地飞起,飞过山前深河时,无力与河中怪兽再斗,只能尽力躲避,好在只是右腿被跳起的鱼妖咬了一口,最后总算是活着飞过了河去。

夜空中,洋洋洒洒的血珠落入夜风中,翅翼扑得越来越艰难,终于身子一歪,斜斜向地面坠去。

宴请

獓因走后不久,凰羽派出去找寻无烟的手下就带回了消息:无烟坠入销影池,尸骨无存。

她竟然以这样决绝的方式,来惩罚他的愚蠢。

不是没有去阴司找过她的魂魄。她只是一个小小的精灵,魂魄必也是十分薄弱的,怕是已在销影池的可怕蚀力下烟消云散了。

饶是如此,他还是不死心地去阴司冥界查找。而她的名字竟不在三界名册,无从查起。

终于绝望了,心像一座战后的城,一片狼籍,空无一人。

然后他大病了一年之久,近日方能起身。刚刚好一些,便命人拿来纸笔,说要作画。

他执一杆朱砂笔,在纸上专注地描绘着什么。画到最后,忽然停了下来,蹙眉沉思半晌,踌躇道:“翅端是有几星黑点呢?”

纸上,鸟儿羽色如血。

他画的是无烟的真身,血鸩。万禽录中没有过血色鸩鸟的记载,但她总是出现过,存在过,他要将她的模样绘下,编入《万禽录》。

可是,他竟记不起她的翅端究竟是缀有几个黑色斑点了。

思量来,思量去,日也思,夜也思,甚至是企望着在梦里见到她,好让他数个清楚,却终未如愿。

每日里对着这未完成的画儿发呆,竟成了块心病。

这当口,传来了鸩族将他的贺礼退回的消息。

孔雀面色尴尬地禀道:“九霄上神派来的鸩族使者脸色很差,把礼箱掼在门前就离开了。”

凰羽一怔:“九霄上神为何如此?”

“还不是因为…以前那件事嘛。”

“什么事?”他不记得如何开罪过那位惹不起的上古邪神啊。

“就是尊上涅槃遇劫时,属下差人去打探无烟身份的事,不知如何触了这位上神的霉头…那一次,被派去探问的几个羽族使者,刚问了一句,就被问帛长老当头洒了一把毒药,鬼哭狼号地就回来了,身上的羽毛尽数褪尽,到如今都秃着呢。属下原本因为无烟是鸩鸟,去鸩族问问她的来历而已,不料是低估了九霄上神的暴脾气,是属下莽撞了。…”

凰羽的眼神一厉,划向孔雀的脸庞。孔雀脸色发白,屈膝跪下。

自从无烟出事以后,凰羽就对孔雀的态度急转而下。原先孔雀是羽族第一长老,现在虽没有剥去她的名头,却是削掉了她所有要职,空顶着长老的身份,其实已是一个打杂跑腿的。

她知道尊上削她要职,是恨她在那三百年中施于无烟的泼油之刑。

也知道之所以还保留她长老的身份,是因为在“无烟即是雁舞”这件事里,尊上的自责压过了对别人的怪罪。

但是谁要无意中提起“无烟”二字,还是会惹得他杀心顿起,想要取孔雀的性命。

凰羽阴沉的目光盯着孔雀,片刻之后,又记起罪过最深是他自己,又怨得了谁。

目光又变得空洞了。

开罪九霄上神,原来还是因为无烟啊。低头看了看画中的鸟儿,道:“改日我亲自登门赔罪就是了。”

孔雀闻言色变:“您要去瑶碧山?万万不可!那地方遍地是毒,九霄上神的脾气更是喜怒无常,连天帝都不轻易踏入的地方,您何苦要去?”

凰羽道:“与鸩族结下的这个怨结若不尽快打开,九霄上神不会给我们好果子吃的。我就走一趟,无碍。”

孔雀面色顿时凄苦,道:“因为我的过失,竟害得尊上涉险踏入鸩族,我…”

“你去吧。”凰羽摆摆手让她退下。对于踏入鸩族,他心中真的不觉得有担忧,反倒隐隐有些期待。

仿佛那些天生带毒的鸟儿,与无烟有隐隐的类似,去看一看,也有几分安慰。

瑶碧山高峰巍峨,鸩宫气势磅礴。只是这美不胜收的景色之中,有无数羽色紫黑的鸟儿,密密立在枝头檐角,一对对凶巴巴的赤色眼睛盯着他,发出刺耳的叫声,对来客示威。

鸩鸟们知道今日凰羽是来赔罪的,仗着九霄的势力,争先恐后的要给他一个下马威。却也不敢真的上前招惹,只是集起伙来,瞪瞪眼,嚷嚷几嗓子罢了。

凰羽倒不在意,望向鸩鸟们的目光不但没有怒意,反倒是有些着迷的失神。

这些鸩鸟的身形可谈不上优美,轮廓比无烟的大出许多,骨骼关节支棱着,显得干瘦凌厉,与无烟原身纤细弱小的模样很是不同,羽色更是一律的紫黑,眼睛倒是凶恶的血红。不过总有些相似的地方,喙,羽端,脚爪…

他呆呆地望着,在这些难看的鸟儿身上找寻无烟的特征,连问帛自殿中走出来也没有察觉。直到问帛唤道:“皇羽尊上。”

他才回过神来,施了一礼:“问帛长老。我可以进去了吗?”

问帛面露难色:“这个…上神临时有事离开了。”

凰羽面露惭愧:“看来上神还是不肯原谅在下。”

问帛很想说这事差不多了就这么揭过吧别再提了,但上神生着气,她总不能代为宽恕。只好端着脸不表态。

凰羽忽然莫名其妙补了一句:“不过…问帛长老,您真的没有听说过一只红羽的鸩鸟吗?”

问帛的脸腾的黑了。这家伙还真是给脸不要脸啊!默默捏了一把毒药在手里,忍了忍没有撒出去。对方毕竟是一族之尊,不能过于无礼了。

沉着脸道:“上神今日不会见您了,您请回吧。”甩袖而去。

凰羽神情懵懂,没有察觉问帛的态度变化,施了一礼道:“那我改日再来赔罪。”

转身离开,脚步恍惚如踏在浮云上一般。

问帛在园子里转了许久,才发现了藏在一棵大树枝叶间的鸟身九霄。

她仰着脸问道:“上神,您在那儿干什么呢?”

九霄含糊道:“我看风景。看风景。那个…他走了吗?”

问帛道:“您是说凰羽?走了。这人好生无礼,看来上神不接受他的赔罪是对的。”

“无礼?怎么无礼了?”

“他居然又探我口风,打听红羽鸩鸟的事。这不还是暗示上神跟他那破事儿有牵联吗?气死我了,上神今日不见他算他走运,若是当面触怒了上神,当场将他烧成一只烧鸡!”

九霄心中一凛。她怕的就是这个。如今最让她心神波动的,就是凰羽了。上次不过是见到了他的一张礼单,就被她烧成了灰。如果他站在她面前,她不知自己情绪会怎样失控,难保不会放出怪火来。

她展翅飞下枝头,半空里化作人身落在地上,擦擦额上冷汗,道:“以后不要往来就是了。”

问帛道:“哼…他还要改日再来赔罪呢。”

九霄一呆:“还要再来?”

问帛点头:“既说了来,定然是会来的。上神可以计划一下如何收拾他,让他知道什么叫做尊重长辈。”

九霄满心想说“从此绝交不准他再来”,却也清楚如此更显得小题大作,招人怀疑。心中苦恼不已。

当夜发一噩梦,梦见自己把凰羽烧成了个火球。惊醒之后,捂着胸口惊魂甫定。想到这几日凰羽还会再来,愁苦无比。

次日清晨,远远看到问帛拿了一张帖子走过来,她吓得跳了起来:“是谁来了?”

问帛也被吓得一愣:“没有谁来啊。”

“那你拿的是什么?”

“哦,这个啊。”问帛递过手中的帖子。“这是中央天帝黄帝的寿筵帖,邀请上神前往。”

九霄大喜:“寿筵啊,我去我去。”

问帛面色古怪:“上神要去?”

九霄猛点头:“要去要去。黄帝的寿筵,帖子都送来了,我能不去吗?”苍天有眼,正好出去避一避凰羽。还有比这更好的理由吗?

问帛面色犹豫:“可是…自上次那件事,上神再也没有参加过任何宴会啊。”

九霄一愣:“上次?”

“就是…您把几位神君点着的那次宴会啊…”

九霄这才记起罂粟提起过这件事。打着呵呵道:“我现在脾气好多了,不会再发生那种事了,呵呵呵呵。”