他敢说,像陈萍这样的女人,如果不小心和别人产生了冲突,她肯定不会直接和别人对骂。
那么如果她就是绑架杀死赵晓华的凶手,是什么让她冒这么大的风险,在恨她入骨的孩子妈的眼皮底下,把一个已经不小了的孩子绑架的?陈萍只是个比同龄的姑娘还要瘦弱不少的年轻女性,典型的没有做过体力劳动的都市白领,的确有制服男童的能力,但是她真能保证自己一击必中、悄无声息吗?
黎永皓顿了顿,接着问:“那你回到家之后呢?”
“之后我……我去了一趟二十四小时超市,等拎着购物袋打开车子后备箱的时候,才发现……我的后备箱里不知什么时候,被人放了一个很大的黑色塑料袋。”
黎永皓:“是你丢弃尸体的时候用的那一个。”
陈萍垂着眼皮,深深地吸了口气,仿佛想起了什么极其可怕的东西,连气息都是颤抖的:“我当时……并不知道塑料袋里有什么,可是看了那个长度和大小,我、我就是有种汗毛倒竖的感觉。当时我本能地立刻合上了后备箱,开车回家,一直开到了私人车库,才敢打开塑料袋,里面、里面竟然是个人!一个小男孩!我一开始根本没看出他是赵总的儿子,我已经吓疯了,真的是吓疯了,有好一阵子,脑子里都一片空白,东西掉了满地都不知道。”
黎永皓镇定地问:“你说你没认出他是赵立书的儿子,是因为当时男孩已经死了,看起来和活着的时候不大一样?”
陈萍立刻点头。
黎永皓打量了她一阵,坐直了,上身微微前倾,手肘撑在桌子上:“你的意思是说,你没有绑架、也没有杀过赵晓华,是有人杀死他之后,为了嫁祸你,神不知鬼不觉地把他放进你车里的?”
陈萍飞快地用皱皱巴巴的纸巾擦了一下自己的眼睛,再次点了点头。
“假设前面你说的都是真的,某人通过某种方法,找到了你的车,撬开了你的车锁,把一个死孩子放进了你的车里。”黎永皓盯着她的眼睛,一字一顿地问,“他为什么要这么做?好——我们可以先不管‘凶手’为什么这么做,先说你,正常人看见尸体是什么反应?你告诉我,当时你为什么不报警,为什么不叫人来,甚至为什么在认出尸体身份的时候不联系受害人家属,而是把孩子的尸体带到你家里,碎尸煮烂后丢弃?”
陈萍的情绪再次激动起来,她话不成话,支支吾吾良久:“因、因为我当时想,如果报警了,别人一定会认为是我杀的人……我当时……我当时整个人都吓傻了,真的……我、我都不知道我在用什么思考,我当时就在小区外面,后来看见警车,知道发生了什么事,也大概明白那孩子是什么时候丢的,我没有不在场证明,我、我还有杀人动机……”
黎永皓:“你有什么杀人动机?”
陈萍缓缓地抬起头,面色惨淡地说:“赵总不肯和他老婆离婚的原因,就是因为那个孩子啊。”
黎永皓:“所以你这么想过对吧?我是说杀了那个小孩。”
陈萍怔怔地看着他,忽然两行眼泪掉了下来。
黎永皓“嗯”了一声,表示自己没有更多的问题,对旁边负责记录审讯过程的同事点了点头,站起来往外走去,就在这时,陈萍忽然开口叫住了他。
“警官,您觉得我说谎是吗?”她说这话的时候,声音里仿佛在苦苦地压抑着什么,整个人处于一种非常紧绷的防御状态,她的头压得越来越低,黎永皓怀疑她的下巴已经点到了自己的胸口上,声音也越来越小,到最后近乎自语,可语气却是平稳的——像是眼看着自己毫无希望,豁出去了。
“我没有说谎,”陈萍低喃,“我也知道如果没有证据的话,警察也不能硬说我杀人,可是你们要调查,最后肯定要抖出我和赵总的关系。”
她用力抽了一下鼻子,轻轻地说:“那我就完了。”
黎永皓问:“你什么完了。”
“什么都完了。”她近乎镇定地说,“我的人生,我的事业,还有我的一辈子。”
如果不是有陆翊随行,黎永皓一定觉得,不是陈萍的脑子有问题,就是她认为警方的脑子有问题。
谁他妈发现一具,会做出“碎尸”这种变态得不可思议的应激反应?
但陆翊提到过,陈萍这个人是一个或许聪明、凡事却倾向于逃避的人,黎永皓忽然就觉得自己有一点理解了——有些小孩子闯了祸以后也是这样,第一反应不是想办法弥补和解决问题,而是怎么向家长掩盖过错。
假设陈萍的话都是真的,那她的行为和这种儿童非常接近,表面上,她似乎没有闯祸,因为人并不是她杀的,可实际上她清楚地知道,自己有“希望赵总的儿子消失”的这种想法。
长时间地保持和赵立书的不正当关系让她的自我评价极低,与传统道德观念相悖的行为让她潜意识里觉得自己是“闯了祸的”,所以她想办法掩盖事实。
黎永皓边想,边从楼道的饮水机上取了个一次性杯子,倒了杯水,推门走进了监控室:“龙虾,你说她……”
他的话音顿住,因为陆翊不见了,监控室的桌子上只留下了一张字条:“我去厕所。”
这丫不是坑爹么……我国法律什么时候规定上厕所要打书面请假条了?

第八章

秦昭的彬彬有礼是一种诡异的彬彬有礼。
“请坐,请喝水。”他给陆翊倒了杯水,面无表情地看着陆老师片刻,突然毫无征兆地扯开嘴笑了一下,“找我有什么事?”
陆翊没有答话,也没有动水杯,两人对面而坐,再来点灯光和音效,不用化妆就能组成一个成功的鬼屋。
片刻后,秦昭停止了和陆翊的眼神交流,目光变得散乱而漠然,不着边际地自言自语说:“今天我过得很安稳,我感觉监视我的人已经走了。可我的鸟被人害死了,我都忘了。”
他不着边际的喃喃自语说到这,整个人忽然有些狂躁地站起来,急促地对空气里不存在的人说:“他们抓走了我的鸟,说明我的行踪被泄露了,他们很快也会来找我的,怎么办,我怎么办……”
这家伙是药量变了吗?感觉比第一次见面的时候还要疯。
陆翊终于开了口:“你的鸟还活着,但是赵晓华已经死了,我们找到了他的尸体——严格来说是他尸体的残骸,他父亲的秘书对他实施了碎尸,而后把他扔进了一个公园的人工湖里。”
“死了?碎了?”秦昭愣了片刻,突然,他双眼大睁,驴拉磨似的在屋里乱转,“不不不,这也是一段程序,只是让你觉得这世界真实而已……还没到我吃药的时间,好难熬,好难熬,我有点控制不住自己。”
秦昭的目光直直地盯着面前的地面,嘴里嘀嘀咕咕的疯话声音越来越低,仿佛已经忘记了别人的存在。
显然,这是犯病的节奏。
一般来说,遇到了一个正在犯病的病人,普通人无论如何也不可能太淡定的,不过陆翊大概不是普通人。
他的屁股仿佛被粘在了沙发上一样,不动如山,漂移地目光落在了厨房的方向——秦昭定点服药的地方,还好整以暇地轻轻笑了一下:“我一直在想,其实杀人也好,碎尸也好,在这件案子里都不是关键,整个事件的关键点,其实是如何把赵晓华掳走,避开监控设备和他亲妈的眼睛。”
秦昭充耳不闻,好像完全没听懂他在说什么,以更加让人不安的方式在屋里转着圈,似乎只有筋疲力尽、和吃药时间到才能让他停下来。
“后来你的一个词提示了我。”陆翊也不管他,这俩人一坐一立,完全是鸡同鸭讲,好像分别来自不同的星系,双向交流的通道中间隔着十万光年。
陆翊:“你说了‘条件反射’。”
他此言一出,秦昭的动作却停了下来,甚至连同呼吸一起。
陆翊笑了:“行为主义者认为,人类的整个心理体系就构筑在条件反射上,我怎么可以没有想到呢?赵晓华到底是被人骗走的,还是被人掳走的?闯入者是怎么避开所有的监控录像……我想了很久,发现这个问题怎么解答都不合适,除非……根本不存在这个‘闯入者’。”
秦昭低头敛目地原地立正,脸上却渐渐地露出了一个笑容。
“知道怎么避开摄像头的只有一个人,这个人不是陈萍,不是赵立书,也不是任何人,而是赵晓华本人。”陆翊说,“赵晓华父母关系不和,他从小缺乏关爱,到了这个年纪,已经显露出了一些问题儿童地端倪,和很多问题儿童的成因类似,当这个男孩意外地发现,他所有表现良好的行为会被无视,只有犯错误才会引起父母的注意的时候,他会本能地这样去做。”
“有的孩子会习惯性偷窃,有的孩子会有很强的攻击性,而对于赵晓华来说,他的做法就是爬到邻居家的阳台上,通过破坏邻居的财物、杀死邻居家的小动物,让父母不得不把精力集中在他身上——我听说你的鸟都是被那孩子打死的,保安说你多次投诉,要求他们协助调查,那么他们怎么会协助呢?无外乎是调用监控录像。每一次鸟死了,你就会要求小区物业调出监控,找到赵晓华爬到你家阳台上的证据,带着这个证据去邻居家告状,这样男孩就会被惩罚一顿。直到有一天,鸟死了,监控录像上没有出现男孩的身影,你就明白,他已经在一次一次的尝试中,学会了怎么躲过摄像头,你成功地‘训练’了他。”
“之后你要做的,就是不断地强化、鼓励。”陆翊轻轻地敲了敲玻璃杯,“秦先生,我注意到,你的鸟笼子挂得很低,那并不是一个让成年男人舒服的高度,恐怕是为了配合孩子的身高吧?我还注意到,你养鸟的阳台上放着一个小茶桌,第一眼看见,我就觉得奇怪——通常有鸟的人家阳台都不干净,因为鸟在笼子里会把水和小米扑腾出来,可是你的小茶桌却干净得要命,我忍不住想,那里原来是放过什么东西?是糖……还是某种家长平时会限制小孩子吃的零食?”
秦昭低着头,突然“呵呵”地笑了起来,他的笑声夹在喉咙里,像一只可怕的夜枭:“巴普洛夫的狗。”
在极端的行为主义者眼里,所有人都是巴普洛夫的狗,当他们偶尔得逞的时候,这样的洋洋自得会加重他们的人格障碍。
从某种意义上而言,这也是一种条件反射的形成过程。
陆翊面无表情地看着他,继续说:“你既然把自己伪装成一个并发被迫害妄想症的精神分裂者,为了骗过医生,怎么会不在家里装摄像头呢?我第一次来的时候就在找摄像头,但是没找到,因为你阻止了我——其实它就是装在你家阳台上的吧?昨天下午,你和王医生在院子里坐着,一直到你放在阳台上的监控设备通知你,赵晓华已经爬进了阳台。你知道他会在阳台停留很久,所以装作若无其事,和王医生说抱歉,进屋上厕所,人不可能不上厕所,在王医生心里,这短暂的进屋时间并不影响你‘整个下午没有离开家’的不在场证明,你走进自己房子,小区的监控不可能会拍到业主家里,你就在自己家里悄无声息地杀了那个孩子,他没来得及呼救,也许是从背后突然袭击,也许给他吃的东西里加了料……不管怎样,你不是手无缚鸡之力的陈萍,以你的体型,杀一个七岁的小男孩实在太轻而易举,而后你把他装进自己事先准备的垃圾袋里。”
秦昭坐了下来,兴奋地搓了搓自己的双手:“这样晚上我去处理垃圾的时候,就可以当着所有人的面,把装着尸体的垃圾箱拖走,趁机装进别人的车里,那么陈萍呢?”
“说到陈萍,她是你的另一个‘小孩子’,她生理上已经成年,心理上却依然缺乏自制力,自尊心脆弱,心理状态不稳定,趋向于依赖和逃避,看到尸体的第一眼,你就知道她会设法掩埋尸体,至于碎尸……”
“是我教会的嘛。”秦昭说着,拿起一张餐巾纸,当着陆翊的面撕碎,“我每天晚上定点倒垃圾,正是她偷窥赵先生的时候,我故意让她撞见我把垃圾箱拖到后面那条街上,掏出里面的东西,一点一点弄碎的场景——每次通过语言加深她的:‘有人在追捕我,只有把东西全部粉碎,对方才无法找到我的踪迹,任何一点痕迹都不能留下,否则就前功尽弃了,一定要粉碎,一定要杀菌、消毒’……陆教授,你仔细地告诉我,陈萍是怎么处理尸体的,粉碎之后呢,她有没有灵机一动地打开高压锅把肉煮熟?”
陆翊冷冷地看着他,这时,他们两个人同时听见了脚步声的靠近。
“世界上是没有人的,你知道吗?”秦昭忽然身体前倾,几乎要贴到陆翊对面,“只剩下了装在箱子里的大脑——你,还有我,都不是人,我们的感觉都是既定的刺激,思想都是编写的程序,‘条件反射’是唯一的bug,是唯一一个你可以有意识操纵别人思想和行为的东西,它让你有了更高等的权力……而更高等地权力,才能让你看到箱子外面的世界,这是我们唯一的出路,唯一一个逃走的出路。”
陆翊神色漠然。
“我是在实验。”秦昭回到自己的座位上,目光直直的,充满了无所顾忌的疯癫。
“没有什么实验,你不疯。”陆翊定定地看着他,“我查过你的记录,从邻居搬过来之后没有多长时间,你才突然开始看心理医生,起因是邻居家的孩子在你门口尿了一泡尿。你从那时候开始装病,用了两年的时间,像一只蜘蛛,铺垫成这个计划,在此期间,你仔细观察邻居的生活规律,力保有人替你顶罪收尾,甚至哪怕你杀人后诡计破败,依然可以伪装成精神障碍者入院减刑。”
秦昭怜悯地看着他,而后又抬起头来——不知什么时候,黎永皓已经带着警察包围了他的房子,秦昭的目光淡淡地从他们身上扫过,轻笑了一声摇了摇头:“愚不可及、无法沟通的人类。”
他不肯承认。
陆翊缓缓地把手伸进衣兜里,摸出一根录音笔。
黎永皓用手铐铐走了秦昭,秦昭居高临下,怜悯而讥诮地看着他,陆翊手指摩挲着录音笔的笔杆,忽然觉得自己输了——他无法证明秦昭不是疯子,在他编造的故事里,逻辑是自洽的。
秦昭被黎永皓用力一推,推了个趔趄,他却只是摇摇头,叹了口气,得意地对陆翊说:“你比我想象得要不济一些,我对你太失望了。”
陆翊的手攥紧了,眼神却波澜不惊的凝视着房间里的某一点,他还不肯放弃。
就在秦昭哼着古怪的小调,被警察推到门口的时候,陆翊突然开口叫住了他:“秦昭。”
秦昭脚步一顿。
“行为主义的创始人是谁?”
秦昭:“华生和斯金纳……”
“那巴普洛夫的狗实验是谁做的?”
他才说到这里,秦昭似乎意识到了什么,脸色忽然阴沉了下来。
陆翊疑似面瘫的脸上终于露出第一个笑容:“你见过华生或者斯金纳吗?你怎么证明巴普洛夫是存在的?你怎么证明行为主义的思想不是被编进你脑子里的?不……你不用证明,因为你从来就知道它们不是编造的,是真实的。”
秦昭平静的面具骤然被撕裂,他似乎在一瞬间换上了另一重人格,剧烈地挣动起来,黎永皓狠狠地搅住他的双手,死死地按住他,阴森森地说:“再乱动老子打爆你的头!”
陆翊走过去。
黎永皓:“别过来,你躲远点。”
陆翊从善如流,在距离他两步远的地方站定,微笑着说:“你所说的,真正的‘箱子里的大脑’不会认同任何事,也不会试图操控任何事,因为没有什么能证明真伪,你真的了解疯子吗?”
秦昭眼睛充血,面部表情非常狰狞。
“没有道德与法律观念,缺乏的同情心,容易受挫。”陆翊顿了一下,“你看,你就是个反社会的凶手而已,快别往自己脸上贴金了。”
秦昭被黎永皓铁钳一样的手挟制着往外踉跄而去,忽然低吼了一声,陆翊侧靠在门框上,歪着一点头打量着他,似乎带着一点嘲弄:“因为一泡尿?”
他远远地看了一眼被警方拎出来的虎皮鹦鹉笼子,食物和水碗里都空空如也,那可怜的小东西蔫蔫地蜷缩着。
陆翊凑近了秦昭:“我看你活到这么大年纪还不值一泡尿。”
黎永皓大声咆哮:“说了躲远点,小心他咬你!”
警笛声高扬而起,秦昭贴在车窗后的狰狞的脸逐渐看不见了,隔壁花园里突然爆出一声尖锐的哭号,陆翊眉尖微微一跳,似有动容,然而片刻后,那哭号中的悲伤就像一道闪电,顷刻划过,顷刻就消失了,尖锐的谩骂与指责起了个头,似乎预示着一场无止无休的战争。
(完)