这个观念令李素很无奈,试着纠正解释过几次,许明珠却拧着一根筋死活不信,照旧把书房当成神圣的地方,李素试过几次之后只好任由她去。

翻阅医书翻到了子夜后,李素对小兕子的病情大致有了一点头绪,接着眼皮渐渐开始打架,最后索性将医书合上,伸了个长长的懒腰。

日后小兕子若有幸长大,一定要告诉她,懒人哥哥为了她的病曾经多么的违反本性,居然干出看书看到深夜如此不可理喻且无比神奇的事,仅此一桩,小兕子就应该…给两万贯不过分吧?

正打算睡觉,书房的门轻轻敲了几下,李素吓了一跳,这大半夜的,居然有敲门声,虽然俗话说生平不做亏心事,夜半不怕鬼敲门,可…李素干过亏心事啊。

“谁?”李素语声微颤。

“夫君,妾身…妾身可以进来么?”门外传来许明珠怯怯的声音,听得出来,她的语声比他更颤,分不清到底谁吓谁。

“进…进来。”

房门打开,许明珠悄无声息地走进书房,李素仔细盯着她的脚,嗯,脚着地,不是飘进来的,排除灵异事件的可能性。

“这么晚了,夫人还没睡?”李素心情大定,温尔地笑道。

许明珠惴惴地行了一礼,道:“妾身打扰夫君处治国事,实在是罪过大了,可…有件事,妾身思来想去睡不着,所以,不得不问问夫君。”

“夫人尽管问。”李素坐直了身子。

许明珠沉默片刻,声音忽然放得很低,缓缓地道:“夫君,今日妾身在前面庭院里做绣活,因为今日风有点冷,妾身便一人坐在庭院左侧的园子里,然后…妾身看见阿翁独自在庭院里信步,因为昨日大雪刚停,今早薛管家又遣下人清扫了一遍,所以庭院地面的砖石有些滑,妾身看见阿翁走着走着,忽然脚下一滑,然后…阿翁单手撑地,接连在半空翻了个跟头,最后稳稳着地,当时庭院里没人,只有妾身坐在偏僻的园子里,阿翁也没瞧见我,妾身对阿翁的反应颇觉诧异,但又什么都不懂,好奇之下于是跑去问了方五叔…”

许明珠顿了顿,声音放得愈发低沉了:“妾身在方五叔面前没提阿翁,只说有人脚下滑倒,仅靠单手撑地,还能在半空翻个跟头,最后稳稳着地,方五叔断言这等身手必然是个会家子,或许是身负武艺的游侠儿…”

李素一直静静地听着,没有插嘴,可眼睛却越瞪越大,神情布满了惊奇。

许明珠说到最后,语气有些忐忑,轻声道:“夫君,妾身嫁进李家不过数年,对咱们李家,妾身以往也听说过许多,可是今日妾身才发觉,咱家很多事情妾身似乎也并不是很清楚,夫君,妾身一直没问过您,阿翁…以前究竟是做什么的?”

第五百六十五章 绝世高手

许明珠说完,李素仍处于呆滞状态,而且表情很可笑,两眼茫然睁圆,嘴巴微张,中风脑瘫的模样。

“夫君,夫君!”许明珠轻唤:“说话呀!”

李素回过神,表情顿时变得很严肃,叹了口气道:“居然被你发现了,看来一切都是天意…”

许明珠愕然:“阿翁他,他真的…”

李素肃然道:“不错,我爹其实是隐居的绝世高手,成名于三十年前,当年隋末,天下渐呈乱象,关中白山黑水三十六路瓢把子遍邀天下英雄相聚,欲图大事,当时绿林箭一个劲的乱射,英雄帖一个劲的乱发,我爹那年刚刚在终南山学成绝世武艺,下山历练时见江湖乱象,不由勃然大怒,一怒之下就单枪匹马找上那些瓢把子,把他们揍得一个个满地找牙,事了拂衣去,深藏身与名,那一年开始,江湖便有了我爹的传说,那些挨了揍的瓢把子们给我爹送了个雅号,叫‘莫名其妙侠’,因为谁都不知道自己挨揍的原因是什么,就这么莫名其妙挨了揍…”

许明珠呆怔的模样比李素还可笑,傻眼望着李素,樱唇张大,眼中露出极度的震惊。

李素则一脸正经严肃地与她对视,夫妻二人沉默无言。

不知过了多久,许明珠吃吃地道:“可…可是,阿翁为何勃然大怒,为何要揍他们呢?”

李素看白痴似的看着她:“听故事要记住细节,刚才不是说了么?那些瓢把子乱射绿林箭,乱发英雄帖,他们乱扔垃圾,素质低下,我爹那么有素质的人怎能忍得了?当然要揍他们了,这个故事告诉我们一个道理,做人要讲卫生,不然会挨揍的…”

许明珠:“…”

又过了很久,才见许明珠幽幽地道:“夫君,你把妾身看得太傻了吧?这样真的好吗?”

李素绷不住了,噗嗤笑出声来:“你那故事编得太苍白了,毫无惊心动魄的场面,我这个现编的故事比较动听些。”

许明珠跺了跺脚,急道:“妾身说的是真的!阿翁他,他真的单手撑地,在半空翻了个跟头…身手很高强,妾身穿行大漠时也跟府兵们相处过一些日子,大致知道阿翁绝非寻常之人…”

“是啊是啊,刚才我不是说过么,我爹是绝世高手,隐居多年而已,小小露个身手,毛毛雨啦…”李素说着一手抚上她的额头探了探,催眠似的蛊惑道:“来,乖,听话,张嘴,让我看一下舌苔…”

“夫君!”许明珠俏脸泛红,显然不是因为羞涩,而是想撕了他。

老爹是个绝世高手,打死李素都不信,不是他疯了就是许明珠疯了。

从认识老爹那天起,李道正在李素心里就是一个原汁原味的老农,知天时,懂农事,哪怕家里富贵起来了仍不改其本色,每天乐呵呵地扛着农具下田劳作,劝都劝不听,这样的人在许明珠嘴里居然成了绝世高手,还单手撑地,还后空翻,啧!你咋不打分呢?

许明珠说的话李素第二天醒来就抛诸脑后,没放在心上,情当是许明珠说给他提神的一个故事,大半夜的嘛,总要说点灵异的话题才应景。

大清早睁开眼,李素看着旁边熟睡的许明珠,眼里露出深深的情意。

熟睡中的许明珠仍旧是平日里端庄的样子,阖目沉睡的表情依然那么的平静雍容,只有几缕调皮的发丝略见凌乱的散开在耳畔,依稀可见几分原本应该活泼跳脱的少女本性。

再往下看…嗯,一块丝质的狭长亵衣抹胸松垮地裹在她的胸上,幽幽散发出淡淡的妩媚体香,抹胸上两个微微凸起的点,正傲然伫立在空气中,李素笑了笑,伸出调皮的手指,轻轻夹住它们…

“哼!”许明珠娇哼,飞快将身子一侧,气鼓鼓地背对着他。

李素笑了:“原来你醒了…”

许明珠没吱声,显然心情不大好,应该是昨晚的事。

李素不轻不重地拍了一下她的丰臀,引来她轻声的惊叫,随即反过手狠狠掐了他一记当作报复。

“咋还生气呢?夫妻有仇也不隔夜的啊。”

半晌,许明珠仍没动,气哼哼地道:“夫君不信我。”

“信,你说啥我都信。”

“妾身会拿出证据的。”

“好,等着你的证据…”李素随即有些惴惴:“你不会让方五叔去揍我爹一顿,试探我爹还手时的功夫吧?”

“夫君胡说什么呢,妾身怎敢有如此大逆的念头?”

李素笑着揽过她的纤腰,道:“好了,不气了,大清早的,咱们来做个早操,你好我也好…”

“呀!夫君,这大白天的…唔…”

许明珠瘫软在床榻上动弹不得,俏脸还带着几分潮红的春意,竟累得又睡着了。

李素独自穿好衣裳,走出房门,内院的丫鬟们见家主起床,马上上前侍侯洗漱,李素神清气爽地伸了个长长的懒腰,抬头看了看天空,天色有点阴,估摸今日有雨雪。

今年关中的天气邪得很,出了上元节居然还下雪,太平村的乡亲们都是有经验的老农,李素眼见他们的脸色一天比一天阴沉,显然今年的春时实在不容乐观。

洗漱过后,李素坐在东厢房内,丫鬟很快端上米粥和点心,李素吩咐丫鬟给夫人留一份,自己吃过之后,又坐在庭院里发呆。

见到家主这神游天外的表情,家里的下人们见怪不怪,经过庭院时声音都放得很轻,怕惊扰了他。

李素发了一阵呆后,忽然回过神来,抬头一扫,恰好看见薛管家指挥下人打扫房顶,李素朝他扬了扬手,薛管家急忙小跑过来。

“薛叔,叫下人给我准备点东西。”

“侯爷您吩咐。”

“嗯…银杏叶,枇杷叶,童参,还有半夏…”

薛管家愕然:“敢问侯爷,银杏枇杷童参这些,老汉都知道,可这‘半夏’是何物?”

李素亦愕然:“‘半夏’你不知道?就是…那啥,也叫三棱草,天南星。”

薛管家继续愕然:“三棱草?天南星?”

李素急了:“不会没有吧?这东西应该到处都是啊,就是…地里长的,叶子圆球形,里面包着卵粒…”

薛管家一拍大腿:“侯爷您说的应该是‘守田’吧?”

“啊?”

“此物名‘守田’,又叫‘地文’,专门长在旱地里,咱们农户都把它当杂草除了,侯爷您要这杂草做甚?”

“用来熬汤。”

薛管家吃惊地睁大了眼:“熬汤?这…侯爷,那是杂草啊,虽说眼下是大冬天,可咱家有大棚啊,今年咱家大棚丰收呢,您想吃口绿菜实在不必找野地里的杂草,老汉这就…”

李素不耐烦地啧了一声,道:“大鱼大肉吃多了,就想吃口杂草,行不行?我不但要吃,还跟牛一样反刍,行不行?”

薛管家擦汗:“行,侯爷开心就好。”

太极宫,甘露殿。

东阳跪坐在李世民前,垂睑默然,殿内温暖如春,大铜炉烧得红旺。

李世民穿着很随意的玄色便袍,嘴角噙着一丝无奈的苦笑。

从东阳进殿到现在,大半个时辰里,这段时间里,她基本没怎么说过话,面对父皇关怀的垂问日常,她只是点头或摇头,或是用“嗯”“是”之类的单音来回答。

父女之间因为当年的事,至今仍存在着深深的无法抹除的隔阂。

“冬天还没过去,天冷得很,你记得多穿些衣裳,莫着了凉,朕昨日派人送去你府上的三张黑熊皮是薛延陀部族所贡,品相完好,也请西域胡人硝制过了,并无异味,你可着人裁制成氅裘,披在身上御寒…”李世民温声道。

“是。”东阳垂首答道。

“徽州近日上贡了十万斤上好贡炭,朕明日着人送两千斤于你府上,你尽管用着,用完了派人跟内侍省说一声,内侍省再给你送。”

“是。”

李世民无奈地叹了口气。

以前皇子皇女众多,东阳夹杂在中间毫不显眼,李世民也没在意过她,只因她脾性太温和,太柔弱,那么多皇子皇女在他面前争着表现自己,争着父皇的宠爱,李世民哪里会注意到她?

直到后来,她与李素之间的事暴露出来,李世民勃然大怒,而她却一反柔弱之态,罕见地与他顶撞,争执,并义无反顾地决定出家,一心只求脱出天家皇门,李世民直到那时,才被她深深震撼住。

一辈子生了近四十个皇子皇女,他们中间谁不以天家贵胄的出身为荣?谁不是拼了命削尖了脑袋往上钻营?可偏偏东阳却毫无留恋地脱出天家,遁入道门,如此一比较,李世民想忽略她都难。

然而,当他想在东阳面前幡然悔悟,想尽一个父亲的职责时,他却发现父女已隔了一层深深的天堑,无法跨越。

昨日在宫中见到李素和小兕子,李世民顿时想起了东阳,她也是自己的女儿,当小兕子享尽世上一切荣华时,他另外一个女儿却在偏远的村落道观里诵经苦修,青灯长伴寂寞孤苦,李世民心中一痛,今日便将东阳宣进宫来。

可是,相见争如不见,东阳那淡漠平静的态度,却令李世民犹觉愧疚难当。

深深叹了口气,李世民道:“府上清苦,平日里也不见你主动张嘴,朕国事繁忙,疏于关怀,委实不知你究竟需要点什么,不如你自己说一说,想要什么尽管与朕开口,朕能办到的,一定为你办,只望你平日清修之余,亦多善待自己。”

东阳垂首沉默,久久不语。

李世民失望极了,父女间的这道天堑,无论多努力似乎都跨不过去,当初若没阻挠她和李素,想必今日不必这般苦楚吧。

良久,正当李世民想放弃,挥手令她出宫时,东阳却忽然开口了。

“父皇,女儿修道常不得其解,李淳风师父亦无法长随指点,女儿想向父皇讨要一个熟通道法之人常侍在侧,长随于身,以不时解女儿之惑,请父皇恩准。”

李世民仿佛浑身注入一股活力灵泉一般,身子顿时一挺,扬眉笑道:“哦?此人是谁?你尽管说。”

第五百六十六章 困龙入海

李世民很高兴,不仅身子坐直了,连表情都变得眉飞色舞起来。

这是东阳第一次主动开口,李世民感觉到,父女之间存在好几年的坚冰,正在一点一点的敲开,碎裂。

“尽管道来,不论你看上何人,朕必予之。”李世民强抑着内心的激动,沉稳地道。

东阳垂睑,眼观鼻,鼻观心,淡然道:“女儿想向父皇讨取武才人。”

“武才人?”李世民一愣,脑海里回忆了片刻,神情忽然有些愕然:“你所说的武才人,莫非是应国公武士彟之次女,贞观十年入宫的那个?”

“正是。”

李世民的表情变得愈发怪异,不自在地道:“宫中宫女才人无数,精通道家者亦不少,你纵想要昭仪,朕亦不吝予你,为何你偏偏看中了那个武氏?”

东阳垂头道:“去年上元夜,女儿与其他的兄弟姐妹入宫朝贺父皇,那时武才人随侍父皇身边,女儿与她聊过几句,发现此人对道家颇为精通,而且性情温和,大方知礼,善言而不媚,博闻而不扬,颇合女儿脾味,还请父皇开恩…”

李世民竟然迟疑了。

是的,东阳要谁都没问题,唯独这个武氏…

武氏随侍帝侧三年,三年的时间,足够令李世民了解她了,很遗憾,印象是负面的。时日愈久,李世民越发觉武氏此女城府颇深,而且手段毒辣,那个有名的“一铁鞭,二铁楇,三匕首”的典故更是宫闱尽知,由此可见其心性,这也是李世民将其贬入掖庭的最大原因,留此女在身边,李世民表示很没安全感,晚上睡不着…

本以为武氏只是天家的一个过客,打发到掖庭后便永远消失在李世民的视线中,可谁知道今日东阳好不容易开口,却指名道姓非把武氏讨要过来,说实话,李世民此刻满腹不情愿。

沉吟片刻,李世民缓缓地道:“朕知你修道清苦,寂寥孤独,所以,你的任何要求朕都愿答应你,你…不像那些兄弟姐妹,自小你便很懂事,也很自律,朕的印象里,你似乎从来没主动向朕要求过什么,除了李素…”

东阳原本表情平静,可听到李素的名字,顿时俏脸一寒,脸上顿时布了一层严霜。

李世民情知失言,李素是她一生中最大的隐痛,也是父女隔阂的最大原因,此时提到他,委实不妥。

于是李世民干咳了两声,略过了铺垫,直接道:“宫中任何人,尔可自取,朕无不应者,唯独这武氏…东阳啊,非朕不愿给,朕实担心你日后驾驭不住她,此女非轻与之辈,而你的性子自小柔弱,朕…”

东阳截住了他的话,垂头飞快地道:“父皇,女儿仅此一求,只要她!”

话出口,李世民脸色一滞,想到当年东阳哭着跪在他面前,也说过“仅此一求”的话,可惜的是,当年他并没有答应,今日如果又拒绝,父女之间恐怕真的永无和好之日了。

“好,朕给你!这就命宦官将武氏从掖庭带出来,下旨命她留发修道,长随于你…”李世民咬牙道。

东阳闻言,脸上并无太多喜悦之色,神情仍旧平静如水,只垂首躬身,轻轻地道:“女儿多谢父皇恩准。”

李世民叹了口气,盯着她道:“朕再授你一道特旨,将来若武氏有犯上欺瞒者,以奴忤主者,以里通外者,尔可下令击杀,朕不罪也。”

东阳露出微微诧异的表情,她想不通,为何一个女子,却能令李素如此看重,也令父皇如此忌惮,这个女子…到底是何来路?到底有何本事?

谢恩,起身,告退,东阳转过身,轻悄的脚步走到殿门口时,李世民忽然叫住了她。

东阳转身。

李世民看着那张美丽却淡漠的脸,深深叹息一声,道:“修道清苦,你身子惯来不好,要多善待自己,还有,闲暇时不妨多进宫看看朕,儿女们都长大了,都有各自的心思了,父皇…却已老了。”

东阳眼圈一红,差点哭出声来,死死咬着下唇,终究还是没说话,只是屈身一礼,退出了大殿。

殿内,李世民孤独地坐在案桌后,身形竟真的有些佝偻了。

掖庭的风仍然那么的森寒,阴冷,每一次吹拂都仿佛夹杂着百年的怨气和仇恨。

今天不是个好天气,武氏一大早便起来了,穿着略显破旧的襦裙坐在殿外的石阶上发呆。

自从绿柳每隔十日送吃食穿用之物形成规律后,武氏的脸蛋渐渐恢复了往日的红润,回到了当初随侍帝侧时的颜值巅峰,在这堆积了无数人命和冤屈的掖庭冷宫里,唯独她却过着养尊处优的日子,掖庭里的管事见了她都得规规矩矩行礼,规规矩矩问好,望着她的眼神充满了忌惮和敬畏。

武氏喜欢别人现在看她的眼神,尽管明知自己只是借了东阳公主的势,可她仍然很享受别人害怕她的样子,这也是一种权欲,所谓的“权欲”,不是要用权力去办成多大的事情,而是能够左右别人的喜怒,执宰别人的生死,以神灵的姿态高傲地俯瞰苍生。

随侍帝侧三年,武氏亲眼看过李世民批阅奏疏,评断是非,世上所有的激烈的纷争到了他的案头,提笔一句话便能停止纷争,同时一句话也能定人生死,并且可以让天下所有人为了他的一句话而博命,而赴死。

这就是权力,一卷黄绢,一支朱笔,天下尽握于手,无人敢违。

随侍帝侧的这三年里,如果说武氏有什么长进的话,那就是城府变得更深沉了,心计变得更诡谲了,不知不觉间,一个名叫“野心”的东西,在内心深处悄无声息的疯长着。

绿柳送来的吃食和穿用之物,武氏没跟她客气,吃的东西大多给了杏儿,那丫头看着瘦弱,却长着一个填不满的肚子,武氏宠溺她,吃食几乎全给了她。

至于穿用之物,杏儿不感兴趣,但武氏却很郑重地收好了,每天把自己打扮得很清丽,每天都用上好的胭脂在脸上轻轻涂抹,描唇画眉,极尽娇妍而不失端庄,每天仅用在打扮上的时间便足足花去一个时辰。

到了入夜,情知想等的人没有来,武氏又端水卸妆,将白日精心的铅华洗去,重回清素之色,第二天早起,武氏继续打扮,如此周而复始…

她要等的不是绿柳,她等的是贵人。

贵人或许是皇帝陛下的使官,或许是东阳公主殿下,也或许,隐藏在公主身后不显山不露水的李县侯,她相信自己总会等到某个人,所以她每天都把自己打扮得美丽脱俗,让人一眼难忘,让人由衷地觉得,把她从掖庭里拯救出来并不冤。

或许,她等的不是人,而是机会。

机会,总是留给有准备的人。

今日仍然是个很普通的日子,风不和,日不丽,大早上便寒风呼啸,刺骨的风无情地灌进空荡荡的大殿内,殿前庭院里,枯黄的叶子被风吹得漫天飞舞,天空阴沉沉的,不见一丝阳光。

这样的日子,武氏仍把自己装扮得很美丽,仍旧用最美的姿势坐在殿外的石阶上,咬着牙忍受着殿外的刺骨寒风,脸上却堆着最得体最温柔的笑容。

也许,今天又是一个没有结果的日子,可她仍要等,她不想半途而废,她迫不及待想挣脱出这个地狱般的冷宫。

富贵对她来说,绝非唾手可取,要付出代价的。

坐在石阶前,武氏心里默默盘算着日子。

绿柳曾说过,上元节过后,公主殿下将会在陛下面前为她美言,那么,不出意外的话,离她挣脱樊笼的日子就在这几日了,可是,绿柳的话能信么?她会否对一个沦落掖庭的孤苦落魄女子守信?公主殿下能否记得这件事?那位不见其人,只闻其名的李县侯,究竟对她有何心思和图谋,以至于竟如此帮她?

焚心似火,心乱如麻,可武氏仍面若平湖,脸上的笑容一直不曾淡去。

这或许已是她今生最后的,唯一的一次机会了,若抓不住,不仅富贵不可得,连性命都难保!

大殿不远处,一阵急匆匆的脚步传来,脚步声离她越来越近。

武氏眼皮一跳,接着心不由自主地狂跳起来,下意识地站起身,又觉失之矜持,于是又坐在石阶上,然后摆出一个很随意的姿势,闲看云卷云舒的随意,脸上的笑容更深了几分,无论从哪个角度来看,她都像应该出现在仕女图上的端庄淑女。

心脏不争气地跳动得厉害,武氏极力压抑着,贝齿咬了咬下唇,很自然地随手理了一下发鬓,动作优雅如猫。

一群掖庭管事簇拥着一名身着绛紫官袍的宦官,出现在武氏的视线中。

宦官神情倨傲,见武氏后脚步一顿,接着继续朝她走去。

“并州武氏接旨——”

武氏抿了抿唇,不慌不忙地起身,跪拜。

“臣妾武氏,恭聆圣训。”

“陛下有旨,着并州武氏即日出宫,留发修道,长随于东阳公主玄慧侍奉,着令有司发放度牒,道门造册,钦哉。”

第五百六十七章 难得善意

圣旨很随意,没有黄绢书就,没有正式的“诏曰”,事实上宦官传的只不过是李世民的口谕而已。

可是这道随意简单的口谕,却将武氏从地狱拉回了人间。

垂头望地,武氏静静地听着宦官宣旨,久抑的眼泪却一滴一滴落在地上。待宦官宣完旨,神情淡漠地转身离去,武氏的眼泪仍未停下。

而那些掖庭的管事们,此刻脸上的表情可谓精彩,有的惶恐,有的庆幸,还有的闪过一丝嫉妒与羡慕。

这个女人的命格实在是太硬了,沦入掖庭的女人此生再无翻身之日,可是,偏偏却教她翻了身!这等命格,是怎样的逆天啊。

混杂在诸多管事人群里,当初那位要将武氏沉井的刘管事此刻却面如土色,抖若筛糠。

那日武氏阴冷恶毒的目光,以及字字句句要“夷尔三族”的誓言仍在他耳边回荡,刘管事几乎每天都在心惊胆战中度过,今日,武氏终于得脱牢笼,那么接下来呢?等待他刘管事的将会是怎样的命运?当初她那句“夷三族”的誓言,她还记得吗?

虽说是奉旨出家,可那是什么性质的出家?公主身边长随侍奉的道姑啊,不出几日讨得公主的欢心,然后随便歪一句嘴,他刘管事的小命便休矣!

奋力分开众人,刘管事一个箭步冲到武氏面前,脸上堆满谄媚的笑。

“啊呀!恭喜武才人,贺喜武才人,小人这里给武才人道喜了,当初您入掖庭时小人一眼便看出,武才人绝非凡人,迟早有一日终会一飞冲天,您瞧瞧,这不就冲天了么?否极泰来,武才人往后呀,定然大红大紫,富贵不可限量啊!”

肉麻的马屁令其他的管事恶心想吐,可大家却都堆着笑脸,非常认同地点头。

武氏使劲吸了吸鼻子,擦干了眼泪,抬起头时,仍是往常明媚的模样,朝刘管事嫣然一笑,道:“妾身这些日子多谢刘管事的照拂了。”

刘管事神色一僵,寻常的一句话,他却忽然觉得背后阴风阵阵,一片森寒!

想哭,却不敢哭,想求饶,却期期开不了口,刘管事的笑容仍挂在脸上,可目光里却充满了哀求之色。

武氏却笑得无比娇媚,一一谢过道喜的众管事后,猛地伸手,揪住刘管事的前襟,将他拉到身前,武氏笑容依旧,语气却阴冷如冰。

“刘管事,还记得我当初的誓言么?”武氏凑在他耳边轻语如蚊讷。

“武,武才人…求您饶,饶小人…”刘管事两腿打起了摆子。

武氏咯咯一笑,放开了他的前襟,甚至细心地为他拍平了胸前的褶皱,一边拍一边轻声道:“大丈夫恩怨分明,女子也应恩怨分明,刘管事,你呀,要好好的活着,睁大你的狗眼,看看我今生能走到哪个位置,还有,活也不能活得太舒心了,你要时时刻刻悬着心呀,否则不小心掉进井里淹死了,妾身可就太失望了…”

刘管事两腿一软,终于克制不住地跪在地上,额头冷汗如浆,脸色一片苍白。

武氏冷笑看了他一眼,然后轻轻惮了惮手,仿佛拂去了肩头的一粒尘埃。

扔下一众违心道贺的管事和面无人色的刘管事不理,武氏转身走进殿内。

殿内,杏儿满脸雀跃,像只欢乐奔跑的小鹿,不停在武氏身边打着转儿,模样比武氏还兴奋。

“武才人,您终于遇到了贵人,能离开掖庭了,杏儿给您道喜!”

面对毫无心机的杏儿,武氏终于绽开了真诚的笑靥,抚了抚她的头,笑道:“没听到旨意么?其实离开掖庭也是去当道姑,以后我再也不是什么武才人,而是出家人了。”

杏儿笑道:“当道姑有何打紧,只要能离开掖庭,纵然当个叫花子也乐意的,武才人您不是凡人,杏儿知道您迟早会一飞冲天的。”

这句话跟刚才刘管事说的简直一模一样,可这次武才人非常领受,笑着揉了揉她略显丰腴的脸,宠溺地叹道:“杏儿,你只记得跟我道喜,难道不知我若走了,从此掖庭便只剩你孤零零一人了么?”

杏儿这才神情一黯,道:“武才人能出去,奴婢为您高兴呢,至于杏儿,落叶一般的人,风吹往哪里,杏儿便去往哪里,不碍的。”

武氏心中顿时泛起无尽的柔意,幽然叹道:“你年岁比我小,可你却能看清聚散离合,比我更有悟性…”

语声越来越轻,武氏精心描涂过的脸上露出犹豫挣扎之色。

把杏儿带走,实在不妥当,如今武氏自己也是无根的浮萍,要看人脸色才能活得更好,今日贵人伸手将她拉出了掖庭,若自己带上杏儿,难免会给贵人一种不知轻重的印象,对她往后的日子颇多不利。

可是…纵然心性再冷漠,她与杏儿这些日子相处,终归是有几分温情的,若舍她而独自离去,将她留在这吃人地狱般的掖庭里,她一个小小的姑娘能活得过几日?

权衡,犹豫,挣扎,最后武氏狠狠一咬牙,做出了生平第一个利人损己的决定。

“杏儿,我曾经说过,你我是姐妹,一辈子的姐妹,这句话你还记得吗?”

杏儿黯然点头。

武氏笑了,抚着她的秀发道:“所以,姐妹一辈子都是要在一起的呀,做姐姐的怎会把妹妹独自扔在这个地狱般的冷宫里呢?”

杏儿赫然抬头,神情布满了不敢置信:“武才人的意思是…”

武氏笑着揽过她的腰,道:“我们姐妹呀,这辈子便相依为命吧,此生我不知会走到什么位置,或许真的将在那座道观里陪伴公主至老,但不管在哪里,都比留在掖庭强,杏儿,今生有我一口吃的,绝不会少了你。”

杏儿盯着武氏久久不语,随即豆大眼泪巴拉巴拉落下来,最后索性张大了嘴,嚎啕大哭起来。

“好了好了,别哭了,贵人等着咱们呢,记住,今生我们要相依为命哦,杏儿,你不可负我,否则,我必先负你。”

第五百六十八章 武氏出家

能让武氏生出怜悯之心,不以任何目的的出手相助,这样的时候并不多,可以说鲜少。

自小受尽屈辱,忍气吞声,入宫后更是如同上了战场般,每日都在算计与被算计之中度过,可以说,武氏的心肠已然坚如铁石,冷若寒冰了,对谁都不会付出太多真心。