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无量那个天尊,造孽啊…”

第五百二十五章 旷世孽缘

李素没有信仰,不信佛也不信道,或者说,他最大的信仰是自己。

遭遇过的困境,经历过的坎坷,得意时的放歌纵酒,失意时的隐忍坚持…活了两辈子,两世祸福得失和人生感悟加起来,足够熬出一碗香喷喷令人潸然尿下的心灵鸡汤。

没有信仰并不意味着不尊重别人的信仰,所以无论哪一世,李素对宗教人士都是很尊敬的,远远的尊敬,不接近,不谬赞,更不诋毁,偶尔见到和尚或道士化缘,也或多或少敬上一点心意,不管化缘的是真和尚或是假和尚,给便给了,聊作种下善因。

李素没想到自己居然有打和尚的一天,而且自己还是主谋。

用世俗的话来说,欠下的人情或恩情,终归还得自己还,用佛家的话来说,这是因果,程处默千里驰援是因,今日自己打和尚是果,反过来说,今日打了和尚又给自己种下了恶因,来日不知会遭遇怎样的恶果,循环复循环,因果无穷尽,用道家的话来说…打得好,打死这帮秃驴。

不管怎么说,事情已经做下,只能认账。

幸好认账的人是程处默,今日若事未败露倒也罢了,若然败露,和尚挨了多少打全算在程处默头上。

更值得庆幸的是,会昌寺是一座高僧专门用来讲经布道的寺庙,寺内没有护山门的武僧,更没有传说中的十八罗汉阵之类吓人的东西,寺内全是讲道或听道的文僧,所以穿着道袍的大汉们冲进寺庙后,就像一群色狼进了美女窝,那叫如鱼得水。

大雄宝殿全乱了,柔弱的和尚们被大汉们揍得满地乱爬,哭喊成一团,不时夹杂着大和尚又惊又怒的“孽障”“杂毛”“彼其娘之”的骂声,一时间大殿内哭声骂声惨叫声交织一片,热闹非凡。

“阿弥陀佛,哪里来的道士?朗朗乾坤,没有王法了么?”

“如此凌虐出家人,尔等不怕死后下阿鼻地狱吗?”

“虽佛道有别,大家终归都是出家人,何必苦苦相逼!”

“师父快跑,徒儿护您先逃出去,再寻官府为咱们做主!”

李素倚在寺门边,看着和尚们被揍得满地找牙,想想行动前房家老二那张诡异而变态的笑脸,李素越想越不对劲。

整件事的起因,过程,结果,走马灯似的从脑海里一闪而过,李素眉头越皱越紧。

善了个哉的,该不会被人当枪使了吧?

正在琢磨揣测时,一名年轻的和尚扶着一位老和尚,从混乱的人群里杀将出来,踉跄着朝寺门跑去,后面还跟着几个追杀过来的大汉。

李素赶紧从怀里掏出备好的黑布蒙住嘴鼻,标准的神秘杀手打扮。

没办法,打和尚终究不是什么光彩的事,被人认出模样就惹祸了,而且是惹大祸,大理寺少说蹲半年,虽然大理寺牢房环境不错,而且李素专享贵宾待遇,但…那地方能不进还是尽量别进吧。

两个和尚很快跑到寺门前,见门口一位黑布蒙面的男子堵在寺门口看着他们,老和尚仰天长叹:“阿弥陀佛,天欲亡我,贫僧今日怕是躲不过此劫了!”

看到这两个和尚,李素的眼睛眯了起来。

年轻和尚很英俊,面白无须,生得丰神俊秀,一双眼睛明亮而清澈,纯净得像一汪山泉,只不过此刻的他有点狼狈,暗黄色的僧衣破了好几处,一只胳膊软软耷拉着,似乎刚才脱了臼,脸上露出痛苦之色,却仍咬着牙用另一只完好的胳膊搀扶着老和尚。

李素再望向老和尚时,短暂一愣之后,不由大吃一惊。

熟人!

老和尚右边脸颊青肿,眼圈也黑了,比年轻和尚更狼狈,然而李素还是一眼认出了他。

想不通啊,玄奘大师怎么会在会昌寺?

呆怔片刻,李素顿时回忆起程处默曾说过,上次来会昌寺进香被寺门外的知客僧拦住,言称里面有高僧讲经说法,所以不接待任何俗客,难道这位高僧就是玄奘大师?

想想也是,人家花了半辈子从天竺取来大乘佛经,独自一人穿行数千里回到大唐长安,为的不就是把这些辛苦取来的真经传播出去么?“高僧”这个词安在玄奘头上,绝对名副其实。

很可惜,这位名垂千古的高僧命不好,为了信仰颠沛奔波半生,后半生功成名就回到长安,本该安享万千信徒顶礼膜拜的风光日子,结果莫名其妙挨了揍…

李素都想为这位老高僧哭一鼻子了。

看着年轻和尚搀扶着玄奘朝他踉跄跑来,李素忍不住心虚地稍微侧了一下身子,此刻他越来越觉得,自己和程处默一帮纨绔果真被人当枪使了。

只是事情发展到这个地步,覆水已难收,该挨揍的都挨了,该跑的…正在跑。

思忖间,玄奘被搀扶着已跑到李素面前,二人颇为惊惧地小心朝他迈了一步,见堵在寺门前的蒙面人并无表示,反而身子微侧,似乎有放他们出去的意思,玄奘和年轻和尚长松了口气。

要说和尚的素质还是很不错的,情急逃命之时也不忘朝李素行一礼表示感谢。

“阿弥陀佛,多谢施主,施主日后必有福报,贫僧这里…咦?施主面相有些熟悉啊。”玄奘惊奇地盯住李素的脸。

李素大吃一惊,蒙着脸只露出一双眼睛都能被你看出来,你眼睛被菩萨开过光吗?

“大师认错人了,此地凶险,速速逃离吧,莫耽搁了。”李素故意压粗了嗓子道。

“咦?声音也很熟悉,施主必是贫僧故旧!”玄奘愈发惊奇地道。

李素快疯了,逃命的紧要关头啊,你还有闲心认故旧,取经把脑子取坏了么?而且…为何刻意改变了声音他也能听出来?

“别多说了,快跑快跑!”李素硬着头皮,继续压粗了嗓音道。

“啊!原来竟是泾阳县侯!”

确定了,这老和尚全身都被菩萨开过光,非常的犀利。

李素大惊,刷的一下扯下了脸上的黑布,气道:“我蒙得如此严实都被你认出来了,你这是什么眼神啊!”

玄奘惊喜之后,很快叹了口气:“果然是李县侯,久违了。贫僧与侯爷有过一路西行的缘分,回到长安后一直渴望与侯爷再晤一面,互研佛法,只是今日相见,竟是此时此景,侯爷,贫僧实不知哪里得罪过你,为何无故凌虐我出家之人?”

李素一脸含冤莫白的表情:“大师你眼睛有毛病吧?你哪只眼看见我凌虐出家人了?我站在寺门口正是为了救你们啊,大师不记得我刚才要你们快跑吗?”

玄奘表情顿时变得犹疑起来,回头看了一眼身后揍人揍得正欢实的大汉们,迟疑地道:“你与那些人…”

“完全不识,绝非同伙,大师不可冤我。”李素语气坚决地道。

“此地不宜久留,大师且先随我离开,再做计较。”

不容玄奘多想,李素急忙扶起玄奘,与旁边那位年轻和尚一左一右架着玄奘,匆匆离开会昌寺。

“这位年轻的大师面容俊朗,双目有神,有高僧之相,还未请教…”匆忙逃命中,李素犹不忘客气地问道。

年轻和尚搀扶着玄奘的另一只胳膊,闻言温和地一笑,结果脸上的伤令他痛得微微抽搐了一下,叹了口气,强笑道:“不敢当侯爷‘大师’之称,贫僧是玄奘法师的不记名弟子,专司为法师通译天竺真经之职…”

“哦,很有前途啊,玄奘法师是我大唐硕果仅存的高僧,能为法师通译经文,实为大缘法,大造化,日后必然修成正果,超圣成佛…”李素半真心半虚伪地夸了几句,然后道:“敢问大师法号上下?”

年轻和尚谦逊地道:“侯爷谬赞,愧煞贫僧也,贫僧法号…辩机。”

啪!

会昌寺山脚下的小树林里,一记耳光狠狠扇在房遗爱的脸上,房遗爱吓呆了,捂着脸怔怔望着面色铁青的李素,半天没回过神,只觉脸颊火辣辣的痛。

旁边一众纨绔也吓呆了,包括程处默在内,所有人都惊惧地看着李素。

事情进行得很顺利,大汉们把会昌寺的和尚全揍过一遍,而且并未败露身份,现在会昌寺的和尚全都将此次事件认定为佛家与道家之争,在这个信仰红火的年代,佛与道因为传教和收信徒,经常有恶性斗殴事件发生,这在大唐已不是什么稀奇事了,而且这种事连官府都不想插手,两面不讨好的事谁都不愿干。

据说现在会昌寺的和尚们一边疗伤一边叫嚣着要大索长安内外,找出肇事的道观并且报复回去,可以说,程处默与众纨绔的嫌疑基本被排除在外,有了李素的谋划,事情干得没留任何后患。

正在大家互相击掌而庆,甚至商量着要回长安城找家青楼搞个庆功宴时,李素独自一人回来了,干的第一件事却是扇了房遗爱一耳光。

这就令人很想不通了,众纨绔面面相觑,视线全都集中在李素和房遗爱二人身上,试图看出一些端倪究竟。

程处默挠了挠头,忍不住拽了拽李素的袖子,低声道:“兄弟你揍和尚揍昏头了?咋连自己人都揍?”

李素没搭理程处默,只冷冷地盯着房遗爱,森然问道:“房公子,房老二,这里都是自家兄弟,莫说我李素不讲道理,你自己说,你该不该揍?”

房遗爱原本脸孔气得通红,眉梢不停跳动,显然准备发怒翻脸了,他性子再怎么温软懦弱,好歹也是赫赫有名的宰相之子,名副其实的官二代,最基本的尊严和傲气还是有的,哪里容得别人当着众多纨绔的面对他如此凌辱?哪怕是长安城素有名望,年纪轻轻便挣得县侯军功的李素也不行!

然而听到李素这句话,再看看他脸上布满的浓浓煞气,房遗爱愕然张了张嘴,不知想到了什么,愤怒的脸色顿时悄然变幻,最后竟换了一脸羞惭之色,缓缓垂头默然不语。

在场的纨绔都不蠢,自家老爹不是国公就是郡公,都是朝堂里打滚,战场上杀人如麻的狠角色,纨绔们从小经父辈耳闻目染,早就练出一双火眼金睛,看到房遗爱挨了揍以后不但不发怒,反而心虚地垂头不语,众人顿时了然。

看来房老二确实干了对不起人的事,而且坑了李素一遭,再联想到李素刚为大家出头揍过会昌寺的和尚,回来就跟房遗爱翻脸,显然李素发飙跟今日会昌寺的和尚有关,也就是说,或许房遗爱坑的不止是李素,包括大家都被坑了。

想通了关节,众纨绔的表情顿时有些古怪了,不约而同地盯在房遗爱的脸上,试图从他脸上发现一丝真相端倪。

李素见房遗爱不说话,忽然抬脚狠狠一踹,直接踹在房遗爱的胸膛上,房遗爱吃痛,蹬蹬退后了三步,赫然抬头与李素对视,见李素冰冷的目光后,房遗爱仍垂下头,默默领受了这一脚。

李素点点头:“一耳光加一脚,你我恩怨相抵了,房公子,日后这件事咱们谁也不提,重新论交如何?”

房遗爱不假思索地道:“多谢李兄宽恕,房某感激不尽,便依李兄所言。”

李素挥了挥手:“好,此事揭过,该办的事办完了,咱们回城!”

说完李素转身就走,房遗爱加快脚步紧跟在李素身后,后面扔下一群纨绔面面相觑,个个悲愤莫名。

啥事啊?到底啥事啊?你们倒是说啊!憋死我们了!

风波已过去,此事成了纨绔们心里永远的一个谜,事后程处默等纨绔们憋坏了,各自纷纷拜访李家和房家,寒暄客气玩笑,种种花样玩遍,就是想从李素和房遗爱嘴里打听到只言片语的真相,无奈二人仿佛嘴被缝住了似的,死活不肯透露一个字。

对李素来说,这样的结果已足够了。

当着众纨绔的面揍房遗爱,为的是震慑和警醒,事后彻底揭过此事,不把这件事到处宣扬,为的是做人留一线面子,勿因小过节而结死仇。

说话与做人一样,张弛有度才是最妥当的选择。

事实证明李素的做法很正确。

风波过去的第三天,房遗爱亲自登门了。

登门很客气,客气得过分,礼数做得十足,先递名帖再递礼单,门外停着三辆大马车,全是送给李家的礼物,从值钱的玛瑙宝石古玉,到不值钱却有新意的小点心,毛笔和方砚等等,零零碎碎堆满了李家的库房。

这等阵仗连许明珠和薛管家都吓呆了,纵是过年,大户人家礼节来往都没有送这般重礼的说法吧。

李素将房遗爱请到前堂,宾主还未落座,房遗爱便给李素长长行了一礼,面露尴尬之色。

“今日房某特来李家赔罪的,遗爱已深受教训,并诚心悔过,还请李兄看在往昔交好的份上,莫予计较房某的罪过。”

李素眨了眨眼,笑道:“前日说过了,此事已彻底揭过去了,房贤弟又提起此事,实为不该啊。”

房遗爱脸色发红,羞惭地道:“揭过去是李兄的宽宏大量,但做错事的是房某,自己做错的事,不能装聋作哑,终要有个交代的。”

李素深深看着房遗爱,目光有些欣赏。

大户人家出来的子弟,纵然纨绔浪荡,但不得不说,教养还是非常不错的,仅这坦然认错的态度就令李素非常有好感了。

房遗爱今日特地上门赔罪,然后一脸尴尬苦涩地说出了会昌寺风波的缘由。

李素没插嘴,一直静静听他述说。

其实早在前日认识了那个名叫“辩机”的和尚后,李素便大致明白了事情的因果。

总的来说,终究还是与女人有关,这个女人正是房遗爱的妻子,高阳公主。

历史无情,车轮的轨迹不出偏差地朝着它该走的方向驶去,该发生的终究会发生,防都防不住。

是的,高阳最终还是认识了辩机,那个令她痴迷,令她神魂颠倒,令她日后甚至不惜以飞蛾扑火般的壮烈之势发动造反报仇的和尚。

高阳与辩机的相识也是缘分,这是一桩或许在和尚眼里看来是孽缘的缘分。

大唐在重阳节那天素有登高怀古之习俗,于是长安附近的高山名山全都倒了霉,一时人满为患,高阳嫁到房家后深觉寂寞无聊,房遗爱这个夫君显然没被心高气傲的高阳放在眼里,尽管他是名相之子,但,高阳眼里的房遗爱除了这个身份外,再无一丝值得她垂青之处,可以说,房遗爱是个百无一用的纨绔子弟。

嫁给这样一个纨绔子弟,金枝玉叶的高阳自然满腹委屈和不甘。

重阳节那日,高阳也依照习俗,摆出仪仗随便在长安城外寻了一处高山登上去。

那座山的山腰,正是辩机和尚所在的会昌寺。

高阳登到半山腰时已有些累了,随行的侍卫便建议入寺暂歇,顺便给菩萨敬奉一些香油钱,高阳进了会昌寺,正好遇见了负手在寺院中踱步诵念经文的辩机和尚。

一段孽缘,就在那时那地发生了。

第五百二十六章 老兵归宿

人与人的遇见,是一件美好的事。

会昌寺铺满枯黄落叶的庭院里,年轻的僧人白衣胜雪,手握经文,伫立在金黄色的萧瑟秋意中负手吟哦,忽有所觉,停下脚步,侧头看着寺门外俏丽的公主,僧人淡淡一笑,合十为礼,公主轻轻点头,眸光流转,在这如诗如画的芳华里,他和她遇上了,为彼此的未来勾勒了一生结不开的结,一生斩不断的情。

李素不是局中人,所谓爱情,所谓婚姻和道德等诸如种种,他没有资格去评判对与错,个中滋味,高阳,辩机和房遗爱三人才最清楚。

站在道德立场上,再怎么美好的相遇,终究是一段出轨的孽缘,可是,它…真的很美好啊。

一对无爱的夫妻,一对彼此爱慕的情侣,李素该站在哪边说话?

房遗爱跪坐在前堂里,李家用来待客的茶杯在他面前升腾着氤氲的雾气,可他动也没动,眼里已蓄满了泪,脸上的表情充满了羞辱,难堪,愤怒,以及一丝无可奈何的茫然。

高阳与辩机相遇相识,二人之间来往渐多,高阳是所嫁非人心怀幽怨的公主,辩机是风度翩翩,谈吐优雅的僧人,十五岁出家,师从高僧道岳,早在少年时便在长安立名,虽然年少,但对佛法理解精通,口才极佳,尤以与人对辩佛法闻名。

相比房遗爱,一个是走马章台一无是处的纨绔子弟,一个是英俊风流,博学优雅的长腿欧巴,高阳公主的选择自然没有任何悬念。

于是高阳与辩机相识之后,高阳借研讨佛法的理由经常出入会昌寺,与辩机一起看雪看星星看月亮,从诗词歌赋谈到人生哲学,高阳的举动房遗爱自然很清楚,心中不仅嫉妒而且感到十分羞辱,因为高阳从来没有与他一起看雪看星星看月亮,从诗词歌赋谈到人生哲学…

剩下的房遗爱已没必要说,李素全明白了。

说到底,这桩事从头到尾都是房遗爱谋划出来的。

从纨绔们在他的建议下登山进会昌寺进香开始,这个阴谋便已开始施行。

玄奘大师在会昌寺为僧人们讲经布道,不接待俗客的规矩房遗爱早已打听到,那个名叫辩机的和尚被玄奘青眼相看,请过来为他翻译天竺经文的事实房遗爱也知道,于是纨绔们进寺理所当然被拦,以纨绔们的跋扈性子,与僧人发生冲突是在所难免的事,火烧寺门后回到家被各自的老爹痛揍也是题中应有之义,再往后,以程处默为首的纨绔咽不下这口气,房遗爱中间再挑唆怂恿几句,接下来自然便开始酝酿更大更激烈的冲突…

唯一失算的地方就是,房遗爱没想到程处默把李素拉了进来,李素在长安众纨绔心中还是颇有威望的,于是这件事渐渐变成了以李素为主导,事实上李素也没让房遗爱失望,雇了十几个大汉把会昌寺闹腾得鸡飞狗跳,可是鸡飞狗跳之后,房遗爱便发觉事情的发展已脱离了他的掌控。

他没想到李素看穿了整件事。

结果令房遗爱非常震惊,高阳和辩机相识,房遗爱暗中怀恨,策划阴谋,这些事都是秘而不宣的,根本没人透出半点风声,李素为何会知道?

房遗爱百思不得其解,最后只好无奈地归结为李素不愧是大唐百年少见的英杰,也只有这个理由,才能解释现在这一切无法解释的现象。

李家前堂里,房遗爱表情苦涩,语气低沉,对李素娓娓道出一切因果。

丢不丢人已没关系了,今日房遗爱来李家就是为了丢人的,不仅为了会昌寺一事赔礼,同时他也清楚李素与高阳的关系一直不错,属于无话不聊的朋友那种关系,房遗爱在李素面前坦诚一切,言外之意也希望李素能够从中调解,劝劝高阳悬崖勒马。

李素没接房遗爱的话,毕竟是夫妻间的事,李素插手进去不合适。

“房贤弟谋划这一切,一环套一环,所图者仅仅只是揍那个辩机和尚一顿?”李素露出笑容,目光直直地盯着他。

房遗爱脸色一变,神情顿时有些尴尬。

李素悠悠地道:“我记得房贤弟刚才说过,今日是来赔礼的,而且在家诚心悔过了?”

房遗爱脸颊抽搐了一下,沉默半晌,终于长叹口气,苦笑道:“李兄生得一双慧眼,房某在您面前真是无所遁形。”

李素笑着拱拱手:“愿闻其详。”

房遗爱犹豫片刻,咬了咬牙,道:“其实,前日李兄领人冲进会昌寺之前,房某已在寺内埋伏了刺客,事发之后,寺内一片混乱,若辩机不逃,则在寺内以大力震碎其内腑,外表不见伤痕,仵作验伤也只说是拳脚无眼误杀,若辩机逃出寺外,则在僻静无人处将其推下山崖,官府查问起来,也说是情急逃命失足落崖,此案便可了结。”

李素目瞪口呆,这家伙平日温温吞吞的,看不出竟是个狠角色,手段毒辣得很。

房遗爱接着解释道:“不论寺内还是寺外,辩机终难逃一死,虽说会牵累诸位兄弟,但好在死的只是个年轻僧人,而且所谓法不责众,陛下和诸位叔伯纵然大怒,责打一番便也交代过去了,最多大理寺蹲一些日子,而我,却借此事除了一个心头大患,使高阳公主回到正途,房家也不至于家门蒙羞,说来这桩事终是利大于弊的。”

“事实上,辩机现在还活得好好的,房贤弟为何放过他了?”李素好奇问道。

房遗爱苦笑,抬手指了指李素,老老实实地道:“因为这件事里,出现了一个你,你是一个变数,前日李兄当众揍了我,我便知李兄你已看穿了一切,辩机若死,李兄必然第一个怀疑我,误杀与谋杀是有区别的,若然事发,我爹纵是大唐宰相也救不得我,所以我不敢行此险棋,急忙暗中下令让刺客停止刺杀。”

李素点了点头,虽是个坑队友的货,但至少不是蠢货,基本的揣度时势权衡利弊的能力还是有的,长安城的这些纨绔子弟,表面看去一个个混账愚蠢,只知横行霸道,可实际上一个比一个精明,他们的老爹不是开国名臣就是开国名将,他们生出来的儿子,再差能差到哪里去?连房遗爱这种蔫软不显的家伙都能想出个借刀杀人的计谋,何况别人?

看着李素平静淡定的表情,房遗爱有些惊奇。

“李兄…呃,你不生气么?”

“我气什么?”李素不解地道。

“呃,我算计了你们啊,不应该生气么?”

“可你没算计到啊,‘魔高一尺,道高一丈’这句话听过没?就是为你准备的,换句俗话来说,也叫‘偷鸡不着反蚀把米’,嗯,这句话也是为你准备的。”

房遗爱的脸孔顿时充血涨红,李素没生气,他生气了。

太伤自尊了,阴谋诡计是人人都会的吗?你好歹尊重一下使阴谋诡计的人好不好?偷鸡不着蚀把米是什么意思?

“其实呢,知道这件事我本来很生气的…”李素斜眼看着他,笑道:“后来一想,我又不生气了…”

“为何?”

“因为我转念一想,有什么值得生气的?反正又没害到我,而且我前日已揍过你了,更何况…”李素笑得很开心:“更何况,因为这件事我拿到了你的把柄,毕竟你坑的不止我一个,长安城里的权贵子弟全被你带进坑里去了,此事若被他们知道,想必你的日子不会太好过,对吧?如此说来,我反倒从这件事里得了利。”

“把…把柄…”房遗爱两眼发直。

“没错,把柄…比如说,我家最近很缺钱,怎么办呢?”

房遗爱沉默半晌,苦笑叹道:“当然由房某慷慨解囊,义不容辞。”

“这就对了,朋友有通财之义嘛,这样说来,我们将来一定是极好的朋友,我很看好我们的友谊。”

房遗爱睁大了眼,定定注视李素良久,忽然一叹:“李兄,我发现你也不是好人…”

“房贤弟慎言,上一个这么说我的人,在西州被我勒索了三万贯才得到了我的原谅…”

方老五卸甲归田后,成了李家的部曲,同时也是李家庄子的农户。

不得不说,当农户的这段日子是他有生以来最快乐最充实的日子。曾经的金戈铁马,曾经杀人如麻,活人的惨嚎,死人的尸骨,已在他的生活里绝迹,晚上睡觉时不必防备敌人袭营,白天干活时更不怕哪里忽然射出一支冷箭。

太平村的村民们友好且善良,每天扛着锄头走在田陌间,遇到乡亲总是彼此友善地一笑,开始还客气地互相行礼问好,熟了以后大家便没那么多讲究,见了面勾肩搭背,开一些荤素不忌的玩笑,话题总跟婆姨的胸和屁股有关,而且方老五存了一肚子的秦腔俚调也终于有了市场,每次扯开嗓子开唱时,身边总会围一大群人,那些粗俗的歌词在李素和许明珠面前不方便唱,但在太平村的乡亲们面前一抖落,往往赢来满堂喝彩,听得一群人如痴如醉,一脸猥琐下作。

方老五喜欢这样的日子,特别喜欢。

安宁,恬静,日出而作,日落而息,扔下刀剑的手拿起了锄头,他的人生似乎从地狱猛地一下跳到了天堂。蓝天,白云,野草,麦浪,还有随风飘来的阵阵炊烟…

方老五觉得自己做了一次无比正确的选择,选择来李家庄子,是他人生最美好的归宿。

美好的归宿不仅仅是蓝天白云,还有更美好的东西。

泾阳县衙的扈司户登门给方老五和一百名老兵落了籍,将他们划归到李家户籍里。

怀着对百战余生的老兵的崇敬,扈司户与方老五特意闲聊了一阵,方老五和一众老兵也是天南海北一通胡吹,真真假假的,反正扈司户也听不出来,聊着聊着一来二去的,扈司户跟方老五他们也混熟了。

后来老兵们起哄,说方老五年已五十岁,还没娶过一房婆姨,扈司户顿时精神一振,二话不说伸手朝方老五裤裆下一掏,还使劲拽了几下,引来方老五恼羞成怒一顿暴捶和老兵们一阵下流的哄笑。

确定方老五没毛病,男人一切功能正常后,扈司户拍了胸脯,放下话来,方老五的亲事他包了,泾阳县十里八乡的良家黄花闺女…你这把年纪就别指望了,给你找个丧夫的中年寡妇还是不成问题的,日后自己努努力,给方家留下一脉香火,死后也有脸见祖宗不是?

方老五咂摸咂摸嘴,也觉得有些心动,却有些怀疑扈司户的办事能力,扈司户当即便怒了。

怀疑?你凭什么怀疑?太平村里多少男男女女都是我老扈撮合成对的,别的不说,李县侯与泾阳县许氏的亲事,就是他亲手促成对的,当初的李侯爷还是县子,成亲没几年,马上被陛下封了县侯,二十来岁的县侯,大唐绝无仅有,这说明什么?说明我老扈给你们找的都是旺夫的婆姨!没有我老扈给李侯爷找的旺夫婆姨,他能那么快封侯吗?

话刚说完扈司户又被方老五暴揍了一顿,李家主母确是生得福相,而且温柔贤惠,有情有义,但咱家侯爷被陛下封侯是他拿命挣的军功,跟你一个官媒有个屁的关系。

众人笑闹一阵,但方老五确实对成亲有了一点想法,满是横肉疙瘩的老脸顿时荡漾着一阵春意。

事情于是就这么定下,扈司户兴冲冲地回去准备将泾阳县十里八乡的中年寡妇全搜罗一遍,挑个最合适的说给方老五当婆姨。

扈司户走后,被老兵们包围起哄的方老五满脸带笑,眉眼间被笑容挤出深深的黑褶子,整个人却散发出一股青春老来迟的湛然光辉。

迟暮的年华里,生命忽然变得有意义,有盼头了,该以怎样的心情来迎接这份上天迟来的眷顾?

方老五高兴得不知如何是好,索性扯起嗓子,朝天吼了几句秦腔,又引来一众老兵的喝彩。

目光望向远处李家的宅邸,富丽堂皇的侯府在阳光下显得生机勃勃,璨然生辉。

这一切都是侯爷带给他的,来到太平村后,方老五感受到的只有满满的善意,尊重,温暖,侯爷还年轻,他需要帮衬,尽管余生不多,但是,能陪他走多久就走多久吧。

田径外,穿着粗衣陋衫的李道正扛着锄头走来,方老五和众老兵看到了,急忙敛了哄笑,老老实实列队行礼。

李道正朝方老五一瞥,不满地道:“啥意思么?早跟你们说咧,不要搞这些虚招子,要行礼你们跟我儿子行礼去,我一个种地的老农,跟我行啥礼,滚开滚开,挡我路咧!”

方老五比李道正大几岁,但尊卑有别,礼数不敢乱,于是笑道:“您是侯爷他爹,咋不能行礼,老爷有福气,生了一个这么伶俐争气的娃子,村里乡亲早说咧,说侯爷生下来时李家房顶开满了灵芝,香气扑鼻,定是天上星宿下凡,投了李家的胎,将来封王拜相也不稀奇呢。”

李道正笑骂道:“屁的灵芝,我娃出生那天房梁受潮,长了两朵菌菇,被那帮子碎嘴的一传,成了灵芝了,真要是灵芝我早摘下来卖钱咧,还种个屁的地。”

方老五和众老兵哈哈大笑。

说来众人对李家的感觉有点怪,李素和许明珠是最和善的,对下人,对庄户,对乡亲,见了谁都是一脸堆笑,和气得不行,可方老五和老兵们在李素面前总是执礼甚恭,心怀几分敬畏,反倒是侯爷他爹李道正,每天见了他们总是骂骂咧咧,嘴里常常冒几句粗话,方老五他们却觉得很亲切,在李道正面前往往也随意得多。

这种感觉很奇怪,像是无形中有种熟悉的气场,拉近了老兵们和李道正的距离。

或者说,大家本就是同一类人?

闲聊了几句,李道正将老兵们一个个赶开,因为挡了他的道。

老兵们嘻嘻哈哈散开,各自忙自己的事去了,方老五却凑了上来,非要跟着李道正一块干农活。

“你会干个屁,杀了半辈子人,哪里还能侍弄庄稼。”李道正毫不留情地打击他。

方老五抢过李道正的锄头,扛在自己肩上,笑道:“老爷莫看低了小人,小人曾听侯爷说过一句话,叫什么‘术业有专攻’,大概意思是干哪一行便精通哪一行,小人侍弄庄稼的本事不如老爷您,不过论布阵杀人的手艺,您肯定不如小人…”

李道正呸了一声,笑骂道:“杀人了不起了吗?想当年老子杀人的时候,你还不知…”

话没说完,李道正语气一顿,忽然住了嘴。

方老五却听出了意思,试探道:“老爷您…也当过府兵?哪一年的?”

“滚!滚远!瞎打听甚?老子种了一辈子地,当个屁的府兵!”李道正恼羞成怒。

第五百二十七章 祸起事变

李道正莫名其妙的发怒,令方老五有些愕然。

他不明白只是简单的一句问话,为何却令李老爷发这么大的火,在如今的大唐,“府兵”俩字可是带着褒义的,这是一个家家户户以为国征战为荣的尚武时代,除了家国大义,府兵还包含着个人的私利,参加了府兵,意味着多了一个建功立业的机会,意味着可以凭个人的本事冲破权贵对寒门的封锁,以军功而赐田,以军功而当官,甚至以军功封子封侯。

只是问了一句“府兵”,李老爷为何如此生气?

看着李道正怒气冲冲的背影,方老五挠了挠头,又跟了上去。

“老爷恕罪,小人嘴笨,总是说错话,跟您赔个礼,老爷莫往心里去…”

李道正脚步一顿,佝偻的身躯缓缓转过来,看着方老五,沉默许久,忽然一叹。