西巷道的冷冬一定很难捱过,我不知道这地狱一般的鬼地方能把眼前这位娇贵的爷折磨成什么样子,不知下次再见又是何时,不知再见时他是否还能像现在这般神采奕奕含笑而望。

“冬衣在最下面的箱子里,有暖手炉子。烧火不要放太多柴,烧水时水不要太满,会沸出来。”

我已站在院外,隔着栅栏,从前并未觉得它有多高多牢固,今日才知道它隔开的是人生。

我一句句嘱咐,生怕忘了哪一点。

“好了好了,爷耳朵可要听出茧子了。”还是那一脸无谓,平日里看着生气,今日看着心却酸了。

“我会等你…等你快意逍遥的那一刻来找我。你的诺言不要忘记。”我微笑着看着他。

他亦含笑点头,前尘往事在心头翻滚,强忍着泪向他行了个礼,转身而去。

手刚触上马车,只觉得身后太多的不舍,怎样也抬不起脚上车。

猛然松了手,回身跑至那扇隔离人世的栅栏,伸手拉上陆修落雪的袍子,眼泪终究滚滚而落。

他僵了一下,伸手把我的手紧紧地攥在手心,低声道:“要小心,要活着。”

我点点头,两人默默凝视着彼此,常公公在身后叫道:“姑娘!”

我向八爷一笑,他向我微一颔首,我转身快跑着而回。

蜷缩着身子抱头静坐了半晌,挑起后帘,探出脑袋向后看去,一人立在空茫茫的栅栏的那面,身影已经模糊,悲凉和孤寂即便隔了这么远,依旧压得人心口痛。

突然间明白,几个月下来的朝夕相处,患难与共,说说笑笑,不过一场离别前的镜花水月。陆修,用他最擅长的方式同我告别,而这一别,究竟是十年,还是一生,我不知道。正如不知道自己一身萧索如何在寒冷的深宫中坚韧的存活一般,不知道自己心中的愿想能否成真。真的能活着走出那高高的宫墙快意逍遥于江湖之上吗?陆修只是安慰我罢了,也许他比我还懂这个诺言的艰难…

我伸出手想挽留那个身影,只握住了落雪,再无其他。

那一身明黄的高贵仍倚坐在暖台之上。

我已换好檀色宫服,盘上宫人的云髻,跪在暖台之下,茶香缭绕指间,端举着茶托高过头顶,“奴婢回来了。”

正文 第十二章 南书房

皇上伸手接了过来,淡淡品着,微微一笑,“好久不曾喝到有你的茶了,果真还是丫头的茶道地。同是白鹤仙茶,出自丫头手中却是不一样。”

“回皇上,只是多了一道雪煎的煮法。”

“哦?”

“也是奴婢回的巧,恰赶上今年的新雪,差人将树尖枝头的新雪摇落于壶中燃火炉煮沸,只多了这一道工序而已。”

“腊雪煎茶,青梅煮酒。”皇上点了点头,“有风情啊,难怪让老八疼惜着。你这次去的时日可是多了些。”

“是。”我平静的回答。

皇上一点头,打量着我,“虽然清减了,可看着神态比从前更恬淡了,想必和老八呆的很快活。”

我依旧淡淡一笑,“回皇上,的确是快活。”

“可有怪朕召你回来。”

“奴婢不敢,这是皇上对奴婢的恩情。”犹豫了一下,还是加了一句,“也是八爷对我的恩情。”

“嗯,你后面说对了。”皇上淡然回应了我,手中的茶杯落回到高举的托盘中。

敬完茶。我便出了侧殿去拿茶点。迎面走来五爷。见是我有些意外。便尴尬地停下了脚步。我冲着他淡淡一笑。伏下身子行礼。“五爷吉祥——”

他一愣。伸手拉我起来。“免礼。”

我正要从他身旁走过。就听他轻声问道。“这段日子可好?”

“回五爷地话。这段日子奴婢很好。劳爷惦记了。”

就这样安静。平淡地结束那些纠葛。再没有恨。怨和心底淡淡地暖意。

五爷进去了不一会。我端着茶点候在暖阁外。随时等候着传唤。

忽听阁内“哗啦”一声,倒像是一柜子的玉器瓷器跌落下来,碎了一地。满屋子的人好像都扑腾一声跪了下来。皇上的震怒几乎让整个朝阳殿摇摇欲坠。

我看着一路跪着匍匐而出的常公公,看着他又惊又怕又伤的神情,我知道,我什么都不能问,也什么都不能说。

皇上怒了,因为三爷兵败大蒙,而且败的一塌糊涂,自己也被掳获。

这一仗,陆泓是真的打出了对父亲的恨意,打出了自己的气势。

满朝文武再也不敢小视昔日软弱儒雅的废太子,对他,亦对他身后迅猛如虎的大蒙骑兵畏惧异常。

一时间,求和,联姻,遣使的奏折堆满了朝阳殿。

皇帝连着三日不上朝,只在暖阁呵斥几个儿子们,没一个能逃脱这毫无来由的训骂。也许他这一世的怒气都要发泄在这几日了。发起脾气来就像个孩子,有的时候,看着他,觉得可怜,亦觉得可笑。可笑他惧怕自己的江山断送在大蒙铁骑之下,却不知道,这个天下只会覆灭在自己手中。

这一次,陆泓也是念及了父子的情意,只是一举大败敌军,却没有让蒙军铁骑踏入中原半寸。

终有一天,陆泓会率军归来,不是大蒙骑士,而是我朝的军队。

常公公心疼我们会被牵连,几日里不差我们去伺候。我和小语倒落了个清闲。

小语似乎有了什么心上人,整日鬼鬼祟祟不见踪影,我闲来无事,常常跑到南书房讨两本茶道的书去看。

在南书房的书库一坐就是一个晌午,这时候的南书房是人最少的时候,也静的出奇,选了三俩本书准备走,却看见最里间那一排排书拜访的错落有序,我从未去过里间,难得有空看看热闹,便走了过去。

倒是一排排兵家百战之类的书,兵书没少看过,看得最多的是南宫编纂的百战奇略。

眼神落在那一排排书簿上,看到“百战奇略”那四个字不觉一愣。

伸手取了下来,只是字体不一样,内容几乎如出一辙,从那字体一眼就看出了端倪,是陆离的字。

“怎么,对本王抄的书很有兴趣?”身后传来熟悉的声音。

我皱了皱眉,这种情况遇到他可不是什么好事。

“七爷。”我匆匆行礼,想要退去。

“这本百战奇略。”陆离走过来,从我手中抽出了那本书放回原处,“不是小丫头能看的。”

我垂着头,不去看他。

“这书,是从前内人酷爱,她总说是催眠的书,我却觉得看着就难以入眠了。能把如此精彩的兵书看到入眠,也只有她。我手抄了几份,一份就存在这,时而留宿宫中便也来翻翻。此书中每一字,对兵家而言,都是精髓。”

“奴婢只是无意翻到,无心之举,还望王爷不要计较。倘若知道是王妃的遗物,说什么也不敢碰的。”

“不过是我手抄的副本,无需在意。早就听说皇上跟前的奉茶丫头聪颖伶俐,没想也是博古揽今,读百家书,品百家茶啊。”他看了看我手边的茶书,话说的淡淡的,走到太师椅上坐下来,手中摆弄着本诗集。

“皇上这几日为征战之事伤透了脑子,平日里要是与奴婢探讨什么,奴婢答不上来怕是要扫兴了,所以才想到翻翻兵书,权当替皇上分忧了。”我知道这理由牵强,不过也只能这么说了。

“果真是心思细密的丫头,但愿你能代我们替皇父分忧。”他幽幽的上扬着唇际,没有从那本诗集中抬眼,话说的不咸不淡。

“只是…此刻,诸位皇子不是应该在御前候旨吗?”

陆离似笑非笑着,“说的好听是候旨。这两天着实被训斥的脑仁儿生疼。兄弟几个商量着轮番上去顶着,今是五哥和六哥。明儿才轮到我和老九。”

我一笑,“倘若没有吩咐,奴婢先退下了。”

他点了点头,我行了礼,方退下。

迈出南书房,身后一个小太监跑来,定睛一看,原来是小四。

“小四公公,这是要去哪?”

“我们王爷怕是又要宿在南书房了。”

陆离连着几日泡在兵书中,难道在与大蒙之战中,他要以身犯险?他应该知道,那是泥潭,陷进去便不知有多深。

“姑娘——”小四跟在我身后,低声说,“我们王爷好久都不曾一次说过这么多话呢。”

我没理会,径直走着。

“这是真的,无论是跟定妃娘娘还是王府的侧妃,也是应得多,说得少。今日我看我们爷说的比平日多多了。您以后能不能多陪我们爷说说话,当然您是皇上身边的人,分身乏术,不过您若是能常来南书房,偶尔跟爷说两句话,就再好不过了。”

这点,小四倒是没有说错,古今帝王世家最寂寞…若是从前的我,倒愿替他分忧解闷,只是今日…不同往前了。

小四突然停下脚步,声音低低的,“娘娘同我们王妃有那么几分神似…怪不得我们爷看着您总恍惚。”

我明明已经很极力的掩饰…

我放缓了步子,看着小四,“小四,我和她有多像。”

“姑娘的样貌是不同于我们王妃,但看着您看久了就会觉得您成了她…王妃在府上的时候,大家都敬她。对王爷她也隐忍着,凡事以大局为重,总之我有时看着她就会心疼,觉得她累,她站得那么高,那么远。可姑娘你却还是个真真切切的人,有喜有怒,敢顶撞皇上,不掩饰自己的想法,不会为了蒙受皇宠伪装。不像我们王妃,一辈子无论是否开心,都勉强着自己笑。不过,每一次见她笑,心都要跳出来,能让人顿时活分起来。”

我漫不经心的听着,小四叹了口气,“只是她对着我们爷,从来都是不怒也不笑,我们爷也是,俩个人,竟是如此相像。”

“小四,你说帝王家有真正的感情吗?”

一旁的小四摇摇头。

我笑着点点头,“所以,他们二人也不过如此,你算计着我,我也算计着你,没有一刻真心。”

小四垂下头,有些落寞“可是——王爷当初似乎是真的在乎王妃呢。”

我停下脚步,“小四——那样的人他只能拥有一个,那样的感情也只有一次,失了便再也回不来了,就像你们王妃再也回不来了一样。”

如果有一天,让他感觉好像我回来了,我想通过小四,把这话告诉他…我再也回不去了…

正文 第十三章 袭雯

和小四走到御花园,便分道扬镳,他向北,我一路朝东,直到看见园子里赏花的袭雯,才恭敬地走上前去,行了个礼,“八王妃吉祥。”

袭雯恍恍惚惚的,轻轻叹着,“我现在不是什么王妃了。”

我这才想起来,陆修的爵位已经被撤了,连同袭雯都已经被皇上代陆修休了,只觉得气氛有些尴尬,一时不知道该说些什么。

袭雯突然看了我一眼,“你可是皇上跟前的小筝?”

“是。”

“你陪我坐坐吧,好久没个人与我说话了。”

我答应着同她一起坐在石椅旁,她眼神迷离的望着远方,“听说前不久是你去伺候的八爷?”

“是。”

“他瘦了吗?”

“是。”

“常恍惚吗?”

“是。”

“吃地好吗?”

“是。”我终于忍不住。“郡主——”

“可有病痛?”

“郡主若是担心为什么不去陪八爷?”

袭雯定定得看着我。“我总是惹他烦心。还是不要见到地好。”她说着缓缓起身。“我劝过他不要调查那些无谓地东西。他从不肯听进半句。他地心中永远只有那个于他高不可攀地七嫂。他说她是他一生难得地知己。他为了一个已故之人走到这一步。不知是可悲。还是可怜。”

我的胸口空荡荡的,也很静,“郡主…八爷是难得的君子。”

“我当然知道,我们之间是兄妹之情超过夫妻之意。或许我们算不上什么夫妻,不过是我年少任性赌气嫁了一个最不可能成为自己丈夫的人,我也从没有奢求过他视我为妻,当日赌气求来的也不过是一个八王妃的名分。人这一生…往往得不到自己最想要得,却因此从不珍惜握在手中的,总看着眼前,忘了身后。终究是要落下一个一无所有。”

袭雯的话在我耳旁久久不散,她已然看开了,而我呢,依旧苦苦陷于红尘中,不得脱身,又无法脱身。

两日后,定妃有意为袭雯挑选驸马,却被袭雯婉拒。

落发归于空门之中,她为自己选择了一次人生。

不知道为什么,她归隐白云庵当日,我还是去送了她。

看着她一身素衣淡定的微笑,我震撼了。

“袭雯——”我直接喊出了她的名讳,“你…难道爱上了八爷?”

她依然淡淡的微笑,不回答,转身消失在漫天飞雪中。

自那以后,我总想起来那个有着柔美笑容的女子,想起第一次见她时她眼中的骄傲无所遁形,那是一个怎样大爱大痛的女子,才能如此决绝的脱离一切混沌。

那么任性骄傲的一个女子,在丈夫身边的时候,心底永远装满了另外一个人。丈夫离开了,才会发觉自己夜夜在梦中醒来,唤着他的名字,才发现自己会因为身边的人不在而惶惶不安,才发现原来自己什么都没有了…

皇上开始照例上朝,也不再日日训斥自己的儿子发泄。

中午用过午膳后,庞戬元帅就跪在朝阳殿外自请披甲上阵救出三爷,却迟迟未得到皇帝回应。

皇上坐在案桌旁对着折子发愣,连我走过去都没有知觉。

“皇上可是在为大蒙和三爷的事发愁?”我换下他手边的冷茶,轻言,“庞元帅可一直在请旨呢。”

皇上一愣,微微蹙了眉,我看出他心底的主意,便道,“皇上是不想军权过于倚仗外戚?”

他愣了愣,看了我一眼,“何解?”

我转身满了茶递上去,“皇上是怕我朝再出一个容氏。”

“说下去。”

“皇上,奴婢拙见这一次对抗外壤断不可用庞家。”虽说是我的拙见,不过在他心底也有七八分这样的意思。

“噢?”皇上玩味的看向我,“可是朕手边再找不出庞戬这等大将。”

“奴婢倒是听说庞元帅手下有一位莫逆之交,也是将门后代,据说他三岁便能言‘无为之战,不战而胜’,五岁熟读兵家将谱,十岁随军出征,十二岁做了先锋官,十五岁便任少将。”

皇上想了想,突然扬了嘴角,“可是定国公的爱子。”

“正是杨维。”我点了点头,“定国公六年前战死沙场后,杨维便脱下战袍远离兵场,可听说这些年一直和庞元帅要好,但凡有什么战事庞元帅都会向他请教一二。这等人才,只效力于庞氏一门真是可惜了,皇上若能说为己用,定能成为我朝之中流砥柱。”

皇上点点头,“去传这个杨维——”

常公公听令忙跑了出去,我退下身来。

端着冷茶走到殿外,庞戬还跪在殿前请命,看着他,咀嚼了恨意,勉强一笑,走上去,“庞元帅,皇上说了您的身子还没有好利索,这一次就不劳您出马了。”

“为了我大朝康安盛世,臣在所不惜。”庞戬意志坚定的回禀。

“元帅还是请回吧,皇上这会儿已经累了歇下了。”我的话语已冷,“元帅若是还跪着,我这有一杯冷茶,给您解解乏。”

庞戬终究无可奈何的起身,转身离去,我装作无意回身问了宫人,“杨维杨大人你们可去请了,皇上可等着紧呢。”

那转身离去的背影猛然一颤,顿了身子许久,才拖着步子离去。

我望着那抹身影,笑意漫上唇边…庞戬,庞戬你现在也不过是一杯过气的冷茶而已,我父亲把女儿给你,你却不曾善待,我容家信任于你,你却为了自己的权贵反将至亲之人踩在脚下,毁了容家的人不是皇帝,而是你这个奸臣。

我终要看着你一步步失去左膀右臂,一步步众叛亲离,我会让你跪在容氏灵牌下以死谢罪,我们之间的账…才刚刚开始算。

杨维果真如传闻所言,是个冷面人,可是若与宫中闻者丧胆的铁面王四爷比起来,他的冷峻似乎还算的上有些温和了。

卧蚕眉,棱角分明的脸庞,紧抿的双唇,几分严肃,几分威严。

待到皇上说明了举贤任用之意,那双唇抿得更紧。

见他对于皇上的盛情毫不动色,我上前一步,恭敬地问,“杨大人,可是因为与庞大人的莫逆之交,所以不肯接受,大人倒是为庞家献忠,还是效力于朝廷。”