回到S市已经是凌晨四点多了,海雅把手机开机,不出所料,上面有无数个未接来电,全是谭书林的。她突然失踪,他大概急成了热锅上的蚂蚁。
她给他打了个电话,对面几乎是瞬间就接通了,谭书林的大嗓门像炸开锅一样:“你跑哪里去了?!怎么一直关机?!”
海雅的声音很低:“51%的股份,我转让给你,不够还债的话,给我一个账目,按房贷算利息,我每个月打钱还款。但是要保证我妈妈的收益,不要让她知道。”
谭书林听起来要发疯了:“你在胡扯什么?!你人在哪里?!”
“你先答应我。”
电话那头沉默了片刻,谭书林压抑着怒气,声音变得低沉:“我知道你去什么地方了,我看到你的定位了……你在火车站,你去找苏炜了!你到今天还想着这个诈骗犯!你……”
“苏炜已经死了。”她静静打断他的滔滔不绝,“车祸,七年前就死了。”
听筒里骤然安静下来,可是很快,谭书林又骂了几句粗话,最后只丢下一句:“你等着别动!”就挂了电话。
不到一刻钟,谭书林就开着车横冲直撞地来到了她面前,他脚上还趿着拖鞋,满眼血丝,狼狈得一塌糊涂,见着海雅,他冲上来像老鹰抓小鸡一样一把将她逮住了。
“你到现在还跟我玩这套!”他从齿缝里吼出来,“你把我当什么?!呼之则来挥之则去?我是狗吗?!苏炜是什么东西?一个诈骗犯!他死又怎么了!你也要跟着死?!”
海雅没有动,任由他提着自己的领口,她安静地看着他暴怒的脸。
“我刚才说的转让股份的事,你考虑一下。”她说。
谭书林不可思议地瞪着她,她满不在乎的神色勾起他最不愿回忆的过去,她是一堵墙,他是对着墙狂吠的狗,无论做什么都无法打动她。挫败、愤怒、自傲……旧梦袭来,他的理智迅速被吞噬,声音骤然沉下去:“你既然一定要跟我谈债务,那我们就公事公办。实话告诉你,把你们那个破公司整个送给我们,也还不清债务!你以为自己是怎么能留学的?又怎么能安稳留在美国实习到现在?没有我你和你妈早就破产流落街头了!可笑,凭什么你一句话我们就要答应分期还款?祝海雅,你无情,我自然无义,明天就可以走法律程序,你们睡大街上做乞丐去吧!”
他转身就走,海雅在后面低低叫了他一声:“书林。”
他像战胜的公鸡,骄傲地把头仰得高高地,居高临下看着她如尘埃般再度跪下去。心里没有一丝一毫的喜悦,他想起自己那些残存稚气的痴念,他和她说,希望两个人之间不光有债务的联系,还应该有些别的。可是,到最后,他们之间依旧只有赤裸裸的金钱交易。
“你告诉我,这些天你对我……是真心的吗?”谭书林冷冷盯着她,“还是无路可走了,想起我这个一直喜欢你的傻子,才来讨好我?”
如果是真心的,为什么她能那么快翻脸?如果不是真心,如果不是……他忽然不敢再往下想,未知的恐慌攫住他,心底的脆弱让他迅速用强硬武装起自己:“你不要真以为我非你不可!”
苏炜,你看看,七年了,一切都还和以前一模一样。
或许这正是对她的惩罚,她注定要穿上烧红的铁舞鞋,把自己跳死。
谭书林死死瞪着她,慢慢地,她的鼻尖红了,眼睛也红了。他这时才注意到,她的外套并不厚实,衣着单薄,纤瘦的身体在寒风中冻得瑟瑟发抖,嘴唇都青了,豆大的泪水在眼眶里打转,她拼命忍着,就是不让泪水掉下来,实在是楚楚可怜。
他的怒气刚刚胀满成一粒一触即发的气球,此情此景,却又让他迅速泄气。
“书林,我只是有些被刺激到。”海雅的声音听起来那么虚弱无力,长长的睫毛垂下来,一颗泪珠恰到好处地落在腮边,“我今天遇到了杨小莹,她和我说苏炜死了,我……我只是……我去他的墓地看了一眼……想了很多乱七八糟的……情绪有些不稳定,你不要生气……”
多么婉转脆弱的解释,不管苏炜的身份是什么,他们毕竟相爱过一场,前男友死了,她去墓前看望一下再正常不过,他可以理解,无论有多不高兴,毕竟死人争不过活人。
可他静静看着对面的祝海雅,她肩膀缩着,整个人都缩着,全无光彩,让他迷恋疯狂的神采飞扬忽然消失了,她变回了高中时唯唯诺诺跟在后面的尾巴,用可怜近乎卑微的态度,流着泪讨好地看着自己。
他的心突然冷了下去,一瞬间,这些年的过往在眼前飞速掠过,她的突然强硬,她的偶然温柔,她的针锋相对,她的巧笑倩兮,还有她此刻的卑微讨好。
假的,全是假的。
用魅惑的态度勾引他,说着甜蜜的谎话欺骗他——祝海雅早已成为一个彻头彻尾的诈骗者。
彻骨的寒意令人齿冷,谭书林张开嘴,像是怀抱救命稻草的溺水者,沙哑地问她:“你对我,到底有没有一点点真心?”
她的嘴唇动了一下,很快就要回答,他心中却忽然升起一股极细微的绝望,急切地抬手阻止:“不……我不想听,当我没问。”
“对不起,书林。”她擦去眼泪,新的眼泪又涌出来,挂在睫毛上颤颤巍巍,“我再也不会了,我对你……”
“我不想听!”他失控地大吼,转身就走。
他要离开这里,离开这个女人,他再也不能多呆一秒。
“你不要我了吗?”海雅在后面轻轻地问他。
谭书林的脚步停了下来,他无神地看着远处不知名的黑暗,他怎么会不要她?七年了,他做了那么多努力,改头换面,为了不再从她眼里见到对自己的冷漠与鄙夷,为了堂堂正正底气十足地与她站在一个高度。他做的一切,都是为了她。
但不是这个她,不是这个充斥了谎言与狡诈之心的女人。他爱的祝海雅,独立而善良,冷漠又有人情味,神采飞扬,从不依附任何人。他想和这样的她在一起,想和这样的她一起生活。
一双手从后面抱住他,她冰冷的身体紧紧贴着,微微发抖。
“你不要我,我只能去死了。”她幽幽地说着。
他想起自己盛怒之下说的话,要让她破产,让她们母女流落街头,到最后,她还是为了债务向自己奴颜婢膝。而他,也依旧是十几岁的谭书林,用金钱打压她,迫得她向自己低头。
到最后,他只能用这种手段留住祝海雅,多么卑鄙无耻。他和她根本是一丘之貉。
心里的愤怒渐渐弱了下去,彻骨的冷意却已蔓延到四肢百骸。
“那就说你爱我。”谭书林觉得自己的声音像是从地底传来,连自己都感到陌生,“说你从来没有爱过苏炜,也不是为了债务,你爱的只有我。”
“我从来没有爱过苏炜。”她回答得那么快,那么流利,“当然,也不是为了债务,我爱你。”
骗子。
他忽然难受至极,这么卑劣明显的谎话,她到底在骗谁?他又到底想骗谁?
苏炜活着的时候,他输给他,苏炜死了,他依旧输给他。七年,他做的所有的所有,顷刻间意义全无。
“……算了,上车吧,我送你回去早点休息。”
谭书林缓缓吐出一口气,疲惫地握住她冰冷的手。
即便是欺骗也好,即便是演戏也好,请不要告诉他真相,请不要对他说再见,不要像当年放弃苏炜一样,把他也放弃。他已经为年少时的愚蠢付出了无数代价,即便是欺骗他也好过离开他。
或许终有一天,他的忍耐会到极限,再也不爱她,也或许到那个时候,他才可以得到解脱。可是,在那之前,请继续欺骗他,哪怕是假的,也请留在他身边。
继续欺骗他吧!用这双手紧紧抱住他,抱住他这愚蠢的、无可救药的恶人。
海雅走在公墓的台阶上,一级一级,她缓缓攀爬。
这里好像没有尽头,漫山遍野的墓碑,有的高有的矮,有的黑有的白。不远处,一座黑色大理石的墓碑前,苏炜正在低头点烟。
海雅靠近他,他便忽然抬起头,鲜血从他身体每一处迸发出来,他成了一个支离破碎的血人。
“我什么坏事都做过。”他目光灼灼地盯着她,笑得狰狞,“而且我一次也没后悔过,祝海雅,我不是你想象里的白马王子。”
他将胸膛狠狠撕裂,从里面掏出一枚染血的戒指,狠狠抛向她:“但这个是真的!你背叛了我!”
戒指像刀一样扎进脑袋,海雅瞬间惊醒过来,冷汗浸透了睡衣。
又是噩梦,这些天她每夜被噩梦缠身,不得安宁。
海雅在床上静静躺了很久,直到心跳趋于平缓,才坐了起来。
床头柜的第三排抽屉里,放着一个带锁的小盒子。
海雅拉开抽屉,将盒子捧出来,轻轻打开。曾经盒子里只有一枚金色的打火机与半盒苏烟,七年过去,烟早就坏了被扔掉,只剩那枚打火机,她依旧每个月灌油,仔细擦拭,尽力维持它的整洁,尽管如此,时间的流逝依旧让它金色的外壳黯淡无光。
现在,盒子里多了一个黑色的日记本,还有一只蓝色的戒指盒。
海雅望着戒指盒,却没有伸手拿,它太过沉重,她已经拿不动了。
她拿起那本黑色的笔记本,一页页无意识地翻动,任由苏炜陈旧的字迹在眼前晃动而过。她曾以为这是他的日记,或许会记载一些缠绵动人的字句,或是隐秘的心事,但这只不过是他记载杂事的一个普通本子,上面写的不过是一些备忘录之类的东西。
苏炜是如此慎密深沉的一个人,把那么多的东西藏在内心深处,从不说,从不写,让她无从了解。
陈旧的笔记本有几页粘合在了一起,海雅下意识地慢慢抠开,小心翼翼,不敢损坏任何一点。最后一页抠开,出乎意料,上面满满的字迹不再是枯燥无味的备忘录,苏炜竟然用漂亮的笔迹整整齐齐抄了一首小诗。
「我越是逃离,越是靠近你,我越是背过脸,却越是看见你。我是一座孤岛,处在相思水之中,四面八方,隔绝我通向你。一千零一面镜子,转映着你的容颜,我从你开始,我在你结束。」
在这首诗的下面,写了三个字,是她的名字:祝海雅。
海雅忽然再也抓不住笔记本,它轻轻掉在了地毯上。
她定定看着笔记本漆黑的外皮,她记得那天,凄白的月光,在一片废墟中,他单膝跪地,向她求婚。他们约定,等她20岁就嫁给他。
那时候她一直渴望有一个人真正地爱着自己,让她一生一世都住在蜜糖里。原来她得到过,她将戒指抛还给苏炜的时候,他的眼神她一辈子也忘不了,他说:这个是真的。
是真的,她被他这么深沉地爱过,一世蜜糖,他早已给她了,现在它们去哪儿了?她把它们丢哪儿了?
房门突然被敲响,妈妈的声音很高,带着无法压抑的喜悦:“雅雅,起来了没?要快点啦!不是说了今天和书林去领证吗?”
海雅浑身都震颤了一瞬,近乎无助地回头望着紧闭的房门,她被硬生生从前尘往事中拽回现实,是的,她终于彻底屈服,答应了今天要和谭书林领证。
“我、我马上,20分钟!”她干涩地回答,清楚地听见妈妈欣喜的脚步声走远。
海雅极慢地从地毯上捡起黑皮笔记本,它好重,重的她手臂都在发抖。合上笔记本,她再也没有勇气看它一眼,仿佛手里拿着的不是本子,而是苏炜胸膛里跳动而滚烫的心脏。
除了将这颗心脏锁进黑暗的角落,她别无选择。
外套里装着新买的苏烟和护照,她将护照压在笔记本下面——她不会回美国了,七年时光,像梦一样,醒来后,现实还是那个现实。
撕开苏烟的包装纸,她抽出一根烟,熟练地点燃它,苦涩的烟味刺痛了她的喉咙,她还是不能习惯烟草的味道。
其实她也不用习惯,这是最后一次了。
海雅狠狠抽进最后一口烟,呛得使劲咳嗽。
最后一次了,苏炜,最后一次回忆你的味道。
她想起那个深雪桔色的迷离世界,苏炜站在彼岸华灯之下,什么也不说,就这样静静望着她,像是等着她跨过那条河,靠近他。
可她再也不能靠近了,身后铁链的声音犹如勾魂般,人偶自己回到了华丽的舞台上,烈焰燃起,铁做的舞鞋正在被炙烤。她只能同样静静地看着他,任由泪水爬满整张脸。
推开门,外面一片素白,昨夜下了一场雪。时间过得真快,一眨眼回国就已经快三个月。
谭书林的车已经等在路边,妈妈笑眯眯地把海雅送上车,又交代了好几句,这才放心地回去。
车开得很慢,这会儿正是上班的时间,加上路面积雪,谭书林开开停停,速度慢得跟蜗牛一样。他一句话也不说,面无表情地盯着前方,就好像旁边的海雅是空气一样。
从那天她从N城回来,他就变了,只有在长辈面前才会和她交流,单独相处的时候几乎将她当不存在。城南公寓的门被紧紧锁上,他没有再去过,她也没有再去过。美丽的谎言构建起来非常容易,可是要破坏它,更是容易一万倍。
“蜜月后我回北京。”谭书林突然开口了,语气平淡,“你就留在这里吧,你家公司的业务就交给你自己弄。”
他的意思是分居?
海雅未置可否。
到民政局的时候已经快9点了,里面排了老长的队,不登记真不知道,结婚的人有那么多。排了整整两个小时,结婚证终于顺利办了下来,海雅将证书装好,扭头一看,谭书林还低头看着结婚证,怔怔站在原地。
“书林?”她过去招呼了一声。
他抬头看了她一眼,露出一个古怪的笑意,神色复杂。
“给。”他将结婚证合上,扔在她怀中,“如你所愿,也如我所愿。”
他们之间那么多年的纠缠,今天终于有了结果,到最后,也不过就是一个红色的小本子。
回到家之后,妈妈见到两张结婚证,又是一场欢天喜地,她紧紧握着海雅的手,眉梢眼角都开出欢喜的花来:“你的事终于定下,妈妈真是开心,你爸爸在地下知道,肯定也开心。”
海雅笑了笑:“我上回听见你都开始和沈阿姨商量婚礼的事了,怎么还会不定下,不是早就决定了吗?”
“我不是老担心你还想着那个苏……”妈妈说到一半,又赶紧打断,“大好的日子,我嘴快了,都过去啦!你跟书林结婚,我们就放心了。”
她感慨地轻轻拍着海雅的手,幽幽地说:“书林小时候脾气坏,那是被宠坏的,可他性子是好的。雅雅,欠债的事先不说,书林多好啊,年轻帅气,配你不是绰绰有余?我真搞不懂你为什么之前还不愿意。你爸爸去了,奶奶老了,妈妈就只有你一个人能依靠,你以后要跟书林好好的,别惹他生气,多让着他一点,早点生个孩子,定定心。”
结婚只是开始,后面的路还十分漫长。
海雅愣愣望着暗沉窗外一点点路灯的光,月亮已被乌云遮蔽,小雪窸窸窣窣地下,她握紧妈妈的手,给了她一个温顺的微笑。