谭书林倏地住口了。
海雅又瞥了他一眼,不带笑意的一眼,低声问:“怎么不说了?”
他不喜欢她这样的表情,下意识地便要打压,故意提起一个名字好让她的平静外表崩坏:“听说上个月抓到老维了,审问的过程他把苏炜也供了出来,他们真是一伙的,祝海雅你挺有本事啊,跟一个诈骗犯谈恋爱。”
谭书林屏息等待她的面具破碎,可他很快就失望了,她连一根睫毛都没有动,像是听见一个陌生人似的,无比平淡地开口:“哦,是吗?我刚知道,他这么厉害啊,不过我和他已经分手了。”
他不服气地皱起眉头:“少装了!你忘了之前怎么在我面前趾高气昂?!”
海雅静静剥开一粒水果糖:“你对我这么在乎啊。”
“我……”他又哽住了,没来由地气急败坏,声音骤然提高,“你再说一遍?!”
小客厅里的沈阿姨她们立即被惊动了,急忙赶出来看究竟,见他气得脸红脖子粗,沈阿姨也有点来火了:“谭书林!你还记不记得你答应过你父亲什么?!动不动就大呼小叫!你什么教训都没吃到?真要下次被人捅几刀?!”
谭书林顿时像个斗败的公鸡似的缩了回去,兀自有些不甘心,恶狠狠地瞪着海雅,她却又笑了,那片魅惑的目光像梦一样笼罩他。她靠过来扶住他的肩膀,头发上幽然和暖的香气扑面而来,随之而来的还有她嘴里水果糖的甜香。
她的声音温柔如水:“阿姨,没事,我们闹着玩儿呢,你别骂他。”
他已经被搞糊涂了,木头做的祝海雅突然变成了千变万化的女妖,捉摸不透,他讨厌这种感觉,却又无法抗拒地被吸引过去,是什么让祝海雅变成今天这般模样的?
回去的时候,海雅当着所有人的面轻轻拉住了他的袖子,她垂着脑袋,像是有什么为难事,睫毛开合了良久,终于低低吐出一句话:“书林,下次不要提苏炜这个名字了,我只想忘了他,好不好?”
她柔声哀求。
好。他心里默默答应,嘴里却倔强地一个字都说不出来,最后板着脸点点头,转身走了。
留学前最后一个晚上,海雅又梦见了苏炜。
他站在深雪桔色的梦境里,低头点烟,大团大团的白雾笼罩了他的脸庞,静谧得像一幅画。
没有血腥的撕裂胸膛,也没有歇斯底里的大笑,他就站在那里,静静看着她。
如梦如雾的目光,凝视了她一整个夜晚,直到她安静地醒来,窗外拂晓初晨,阴雨停了。
海雅在床上坐了很久,最后打开床头柜,里面有个上锁的小盒子,她从书橱里抽出一本书,将藏在里面的钥匙拿出来,打开盒子。里面空荡荡地,只放了半包苏烟,和一支用旧的金色打火机。
推开窗,冰冷的空气拍打在脸上,她捻出一根苏烟衔在唇间,烟草苦涩的气息弥漫整个口腔。笨拙地用手掌挡着风,她点燃了这根烟,轻轻吸了一口,肺里顿时又麻又痛又痒,她用手捂住嘴,不让这个咳嗽咳出来。
荒诞混乱的十九岁结束在这里,完全属于她自己的新生活即将开始。
她深深吸了一口烟,用力地吐出去,看着那些烟雾飘散开来,直到再也看不见。
走吧,走吧。
送行的时候,沈阿姨哭了,她一哭妈妈也跟着哭,妈妈哭,爸爸的眼眶也红了。他们用前所未有的柔软目光凝视海雅,她做了最让他们满意的选择,几个月前的混乱像是从未发生过,她依旧是让他们满意而骄傲的小海雅。
“照顾好自己,照顾好书林。”爸爸翻来覆去只有这两句话。
妈妈握着她的手,反复交代一些生活细节,又一遍一遍帮她清点钱包护照之类的重要物品。沈阿姨那边大概也是同样的情形,可谭书林哪里忍得这样的絮叨,在沈阿姨第十次强调落地后一定要报平安时,他终于忍无可忍,挥着手抗议了。
他最讨厌别人把他当小孩来轻视,可偏偏许多人都要挑战他的底限,特别是他老妈。他皱起眉头,正要抱怨,右手却忽然被一只柔软的手轻轻握住了。
他僵了一下,正欲喷射而出的抱怨全部吞了回去,低头有些震惊地看着身边的海雅,她主动而亲昵地握住他的手,半边身体轻轻靠了上来。
“我们走吧。”她抬头朝他微微一笑,顽皮地握着他的手摇了摇。
她的举动让谭书林震惊,却让前来送行的大人们欣慰而喜悦,看着他们手牵手出关,妈妈又一次落下了眼泪。
终于再也看不见这群聒噪的父母,谭书林陡然有一股抑制不住的兴奋,好不容易等麻烦的安检过完,他一面忙着穿鞋,一面到处找祝海雅,她正在前面,也在弯腰穿鞋。机场里暖气太足,她的外套就搭在胳膊上,里面穿着白色的T恤和最简单的牛仔裤。
裤腰有些低,所以她一弯腰就露出一截雪白的腰,显然,这赏心悦目的景象不光是他一个人欣赏,周围露过的人们都在偷偷打量这腿长苗条的美人,他甚至发现更前方有个男人正蠢蠢欲动想朝她走过来。
谭书林立即动了,走过去直接搂住她那截露出来的纤腰,周围男人们顿时露出遗憾的神情,这种表情让他感到意外的满意。
“走了。”他将她的腰搂得更紧,轻轻推了她一下。
海雅直起身体,直截了当地从他怀中挣脱开,魅惑而充满暖意的笑再一次从她的眉梢眼角消失,她像是不认识他一样,自顾自走了。
谭书林被她的忽冷忽热逼得越来越糊涂,三步并作两步追上去,发火似的扳住她肩膀,声音猛然拔高:“你搞什么?耍我啊?!”
出乎意料,她反抗得十分迅速而且凶猛,好像他手里有刺似的,她用最大的力气摔开他的手,抬头看着他。她凌厉而冰冷的眼神令他不寒而栗。
“不要随便碰我。”她丢给他一句话。
谭书林愣愣地望着她,他好像又变成了一个彻头彻尾的傻瓜,被她放在手里随意搓揉捏拍。
无名火充斥整个胸臆,他突地大吼:“祝海雅!你到底要怎么样?!”
当着他们家人的面对他暧昧温柔,两个人独处的时候冷若冰霜,她是在演戏吗?耍猴?她把他当成什么了?!
他的失态引得周围无数人纷纷张望,他却依旧像曾经那个任性的熊孩子,倔强地不肯认输跌软,一定要在这里和她分个高下。
海雅平静地与他对视,片刻,她终于开口:“你也不想再被你家人唠叨了,是不是?”
那又怎样?!和她彻底藐视的态度有什么关系吗?!
“和你一样,我也不想再被父母责备,我们为什么不过得轻松点?”海雅扶了扶背包带,“我知道你不喜欢我,你一直想自由自在,现在家人都不在,我们就不用装了吧?我让你自在些,你也让我安静点,谁也不必管谁,不好吗?”
她的意思是,在父母面前的那些亲昵暧昧,都是装出来的?一场骗局,只为了让他们安心而做的假象?而父母不在的时候,他们就是陌路人?各过各的?
谭书林的脸色变得阴沉,她的话让他有一肚子暴躁怒火。这和他想的不一样,他要的不是这个,他要的是……是……
“你有心爱的桃子,虽然她骗了你,不过我想你不会怪她吧?”海雅体谅地朝他笑笑,“诈骗一般也就判两三年,等她出来你可能还没毕业,没关系,你们总能在一起的。”
她脸上在笑,语气温和,可说的话却如此恶毒,再也没想到,祝海雅也有戳人伤口,言语恶毒的一天。他毫无意外被她的恶毒深深刺伤了,口不择言:“谁说我喜欢她?!我从来也没……”
海雅不以为意地耸耸肩,淡淡开口:“是吗?我以为你对她是真爱。”
谭书林终于有些回过味,素来的自大让他突然得意起来:“哼,我知道了,你是在嫉妒?”
海雅还是笑了笑,低低反问:“是吗?”
她没有再搭理他,转身朝登机口走去。
谭书林急忙追上,一面又说:“你就是在嫉妒!哼,我明白了!跟苏炜交往也是假的!你是想报复我?你……”
“你很在意我的想法?”海雅忽然打断了他的滔滔不绝。
他又一次语塞了。
海雅没有等他的辩解,又一次拿剑刺他要害:“还是说,你其实喜欢的人是我?”
谭书林几乎跳起来,亟不可待地否认:“怎么可能?!你别做梦了!”
海雅体谅地点点头:“我也知道,我是巴结你家的卑鄙小人,还是个养女,你怎么可能会喜欢我?果然是我想多了。我是你看不起的人,我也不敢挑战你的尊贵,不如我们安安静静去登机口怎么样?不要再说了吧?”
她把他所有的话都堵在了喉咙口,是的,他确实什么都不用再说了,再说下去,连他自己都受不了自己。他没有办法解释这异常的一切,也没有办法解释对她突如其来温柔的惊喜。在她面前,他一直以为自己是一只威武的老虎,可实际上,他只是个暴躁的疯猴子。
祝海雅的事总能勾起他最暴烈的情绪,他曾以为这是厌恶,他对自己的无常视而不见,从不深想。而一旦他开始专注地想这件事,就会有一种自我厌恶。到了现在,他总算不是傻子,也明白自己并不是个讨喜的人,他一向任性地从不在意别人的看法。
然而,“假如祝海雅真的喜欢自己”这个想法,却让他浑身发烫,他在意她的看法,比对所有人都在意。
生平第一次,他的傲气想要投降。请看他一眼,用她温柔的目光,他想要她的温柔,是的,他承认,他想要被她认真对待。
12个小时的空中旅程终于接近终点,出关、取行李、见到父亲的老同学来接机,她和他们说着什么,谭书林始终心不在焉地搭腔,一个字都没听进去。
车窗外飞逝的陌生景色他也无心去看,直到他们被送到了一栋公寓前,父亲早就帮他们提前租好了靠近语言学校的公寓,一人一间。
行李被堆放在公寓门口,他和祝海雅住对门,当然,这一定也是父母们的刻意安排。
海雅掏出钥匙打开房门,用脚把巨大的行李箱们一个个踢进去,跟愣在门口的谭书林说了个晚安,便要进去。
房门突然被撑住了,谭书林抬手抵着她的门,低头沉默地看着她,看着她略带疲惫的脸庞,看着她有些凌乱的长卷发,她漆黑而冰冷的眉眼,毫无感情地与他相望。
“你说得对。”他开口,声音嘶哑,“我喜欢的人是你。”
他第一次坦然面对自己的内心。
海雅依旧没有任何神情波动,她轻轻推开他撑住房门的手,像是在说天气不好一样,冷淡地回答:“可我喜欢的人不是你,晚安。”
房门被关上,把他和她隔开了。
谭书林像个雕塑一样在门口站了半个小时,回想这十几个小时以来和她的所有对话,突然之间恍然大悟——她是故意的!故意套话,故意把话题朝这个上面引!这狡猾而恶毒的女人,早就知道他喜欢她!
她只是想给他一次冷酷的回绝,砸碎他所有的希望。
前所未有的愤怒吞噬了他,这其中还掺杂了被拒绝的耻辱和被人无情玩弄的恨意。他抬手想去砸她的门,然而喉咙里迅速泛起的酸涩却让他又飞快收回手。
她拒绝了他,处心积虑,一步步算计好,把他初生的期盼尽数扼杀在手中。这番无心而残忍的谋算才是真正伤人的东西,他终于明白,她以前对他的所有好感,都已经烟消云散,此时此刻的祝海雅,是一个完完全全的陌生人。
她宁愿喜欢一个诈骗犯,也不愿给他一个温柔眼神,他彻底输了。
一切虚妄的自大与强撑的傲气都已碎裂,谭书林仰起头,不让眼眶里的酸楚落下来。