海雅慢慢朝他走过去,像是发觉了她,他回头,明显愣了一瞬,随即勾出一抹笑,冲淡了方才略显凌厉的表情。
过来。
他朝她伸出手,虽然没有说话,但她已经知道意思。
海雅一直走到他身旁,就见他飞快挂了电话,按下关机键。
“你有事要忙?”她问。
苏炜摇头,抬手在她肩头轻揽一下,又低头看看她的裙子,第二次笑了:“很适合你。”
海雅不好意思地跟着笑,看起来好像她是为了今天的约会特意盛装打扮似的。她有点后悔,可苏炜的神情又让她隐隐感到愉快,她并不讨厌这个人的恭维。
苏炜表情很柔和:“告诉我,你喜欢吃什么?”
海雅脑子里空空的,什么也想不出来,半天只憋出两个字:“……随便。”
虽然从小到大追求者不断,但货真价实的约会她还是头一次,这方面她完全是个菜鸟。
原本她的构思是用自然的态度跟苏炜说:谢谢你帮了我,今天我来请客。然后带他去狠嘬一顿美食,最后再用非常自然非常平淡的语气告诉他:苏炜,谢谢你今天陪我出来,我很开心,我们很适合做朋友——这样又合理又委婉地放纵一下自己,顺便拒绝他的追求。
可是事到临头她才发觉自己什么话都说不出来,脑子已经有点晕了,仿佛又回到昨夜那个恍如梦境的状态。
……算了,待会儿再找机会说吧。海雅安慰自己。
SUV再一次在公路上奔跑,车里的暖气熏得海雅鼻头发腻,她有点紧张,抓紧了裙边,手心里全是汗,满脑子只是想他这样的社会人士,会带她去什么地方吃饭?豪华奢侈的私人会所?高消费的酒吧?该不会要灌她喝酒吧?
直到苏炜把她带进一家不大不小,很整洁也很温馨的餐厅时,海雅已经对自己贫瘠的想象力无力了。
“这家的杭州菜很地道。”苏炜领她进了一个双人包间,将菜单递给她,“你应当喜欢南方菜吧?”
海雅很惊讶:“你怎么知道?”
他笑了笑:“听口音,你是南方人。”
她还以为自己的普通话很标准呢。
海雅点了两个菜,又把菜单还给他。苏炜似乎是常来这家餐厅,对菜单很熟悉,很快又点了几道菜,侍者问:“先生要酒水吗?我们餐厅的红酒很受欢迎。”
海雅一听“酒”字不由警觉,苏炜却摇头:“不要酒,来两杯热玉米汁。”她的心又安稳落回去,今天真委屈了她的心脏,一路起起落落就没停过。
热热的玉米汁很快就端来,海雅小心喝了一口,口感浓郁香甜,暖暖的热气也渐渐缓解她的紧张僵硬。
“你在N大读书?”苏炜习惯性掏烟,不过手伸到一半又放回去,转而端起杯子,抬眼问她。
海雅又开始惊讶:“你、你怎么知道?”
听口音能猜出是南方人也算了,怎么连她还在读书,甚至在哪个大学都知道?
“你一看就是个学生,”他想了想,笑得很温和,“至于在N大,是我猜的,因为你住那附近。”
海雅再一次感觉到这个人与自己确实不处于一个世界,无论是看人的眼光,还是深刻的阅历,他都比自己强太多太多。这是一个在社会摸爬滚打拥有了无数经验的男人,而她只是个菜鸟大学生,战战兢兢地打工,还不敢再干下去。
她对这个人有点好奇,开口想问一些他的事,可是脑子里突然响起一句名言:当一个女人对一个男人感到好奇的时候,就证明她离陷落不远了。她立即把嘴给闭上,强迫自己杀死一切好奇心。
苏炜并不介意她的沉默,只是态度随和地给她介绍这家餐厅的特色,转而再说说附近街上有什么有趣的店铺。
海雅本来以为他会大谈特谈自己的事业,怎么成功的光辉经历,谁知道他一个字也不提,她的注意力反而被他话里有趣的内容转移走,早把紧张忘到天边了。
这顿饭吃得前所未有的愉快,海雅喝下最后一勺甜汤,满足地呼出一口气,苏炜将自己面前未动的水晶虾饺推到她面前,笑问:“还能再加油把它们消灭么?”
海雅苦笑着摇手:“不行了!我好撑,还是你加油吧。”
他不推辞,将剩下的菜一扫而空,包括被她挖了一勺就没再动过的龙井虾仁。
“那天在KTV的男人,是你男朋友?”
气氛最融洽的时候,苏炜突然问了这个问题,海雅轻松的笑容立即消失,嘴里有点泛苦。
她摇头:“不是,他只是……嗯,只是个熟人吧。”
海雅突然有点心虚,自己想要籍着他的追求来逃避现实,那点儿卑鄙的无聊的心思仿佛被人赤裸裸地看穿。
这个人,会不会一开始就知道?
她勉强说:“你都看到了啊?”
苏炜不动声色:“他还小,不懂事。”
海雅浅浅一笑:“说得好像你很老一样。”
他但笑不语,很快又转换话题:“吃饱了,要不要出去走走消食?”
海雅想起他刚才说的这条街上的那些有趣店铺,立即有了兴趣,连连点头。苏炜叫了侍者来买单,海雅急忙找自己的钱包,谁知侍者动作出奇的快,还没等她把钱包找出来,这边账单已经打印好了。
“诶,这速度也太快了,我连钱包还没拿出来。”
海雅目瞪口呆,她还打算潇洒付钱呢。说到底,这场约会应当是她占据主导,不该是他。
苏炜声音温和:“以后有机会。”
那真是一次愉快的约会,让人忘记所有烦恼。
九点前苏炜把海雅送回小区楼下,周围建筑物的灯光都亮着,像另一端遥远星球传来的一点星火,现实的世界统统远离而去——多么美妙的夜晚!海雅有一种苟且偷欢后虚脱的愉悦,对未来的一秒种都不情愿去考虑。
然而,该来的还是要来。
海雅将他借给自己驱寒的羊毛围巾叠得整整齐齐,递过去:“今天很开心,谢谢你,苏炜。”
微妙的惴惴不安和愧疚,还有些依依不舍,可是,必须要停止。
苏炜接过围巾,轻轻一抖,兜在她肩头。
“你还要走一段路吧?”他声音平静,“晚上风大。”
海雅尴尬地拽着围巾上的流苏,确实,她家在小区最里面那栋,还得走10分钟。她只是不想让一个陌生男人知道自己具体住哪里,果然,他什么都看出来了。
她后退了两步,不自然地盯着自己脚尖,低声说:“那……我回去了。谢谢你。”
围巾上残留一星半点的烟味,不能说好闻,海雅把长发从围巾里拨出来,慢慢走了几步,忍不住回头看一眼,苏炜正点了一根烟,棒球帽回到了他头上,一点香烟的红光让他侧面看上去模模糊糊。
“祝海雅。”他突然开口,“早点回家,不要受凉。”
她仿佛又要被拉进那个深雪桔色的梦里,情不自禁说:“明天大年三十……嗯,祝你新年快乐。”
苏炜笑了笑,却没有回答。
海雅转身加快脚步,脑子里却不由自主在想,他多大了?到底是做什么工作的?看上去好像他工作并不忙的样子,那是怎么挣钱的?他为什么对自己的事情一个字也不提呢?
她满脑子都是好奇与疑问,怎么也管不住自己的念头,忍不住第二次回头看,SUV已经不在原地,苏炜走了。
手机突然叮叮当当响起来,是有新短信的提示。海雅急忙把手机从口袋里翻出,苏炜的信息非常简单,只有两个字:
“晚安。”
海雅选择回复,手指在按键上停顿了好一会儿,最终却什么也没写,默然将手机合上。
大年三十一早,妈妈就打来电话关心情况,嘱咐她别忘了给沈阿姨还有谭书林拜年,海雅小心听她语气,不像是知道自己在外打工的事,一直悬着的心终于稍稍落下。谭书林总算有点良心,没在老人家面前信口胡说。
天快黑的时候,外面已经有人零零星星放起了鞭炮,海雅吃完饭看了一会儿春晚,只觉无聊的很,索性把笔记本电脑搬到客厅,联线上网看小说。
突然玄关那边传来开门的声音,海雅吓一跳,抱着枕头惊疑不定地偷偷探头望,却见杨小莹提着行李进来了,正蹲玄关换鞋。
海雅惊讶极了,急忙过去帮她搬行李,一面问:“你怎么今天就回来了?今天……大年三十啊!”
杨小莹好像没什么精神,头发凌乱地披在脸上,勉强笑:“在家里呆着没什么意思,不如早点回来,趁着年假打工,还能多赚点加班费。”
说罢又塞了一只真空包装的油淋鹅给海雅:“我家那边的特产,你尝尝。”
海雅见她用额发盖住的左眼上青紫交错,脸颊那里似乎肿了起来,还有几道指甲刮出来的疤,急忙拉住她:“小莹!你脸上怎么了?”
杨小莹用手捂住:“没什么,不小心撞的。”
这种伤怎么可能是撞的?手指印还在上面,青青紫紫,分明是被人打了,而且似乎是过了好几天的样子,可她的态度分明是不想说,海雅也不好多问,只得去房里拿了酒精棉花之类的东西过来:“至少要消个毒吧?”
杨小莹摇头:“不用,一路站票回来,累死我了。海雅你忙你的别管我,我去洗澡睡觉。”
海雅无奈地看着她拿了换洗衣服进浴室关上门,她对杨小莹的事情了解的并不多,或者说,她们彼此对各自的事情都不怎么了解。
起初招租是因为海雅觉得一个人住太冷清,杨小莹和她一个系,人也爽快好相处,就放心让她过来租房了。虽然大家一起住了有半年,平时聊天也是说学校里的事,开开心心,但要说什么知心好朋友,却实在是算不上。
她站了半天,外面突然一阵惊天动地的鞭炮声,这才发觉已经11点多了,想起要给沈阿姨他们拜年,赶紧回头找手机,收件箱里居然多了几十封短信,都是同学发来的新年贺词。
她一时也顾不得看,先给爸妈打电话,然后是奶奶,沈阿姨,其他熟识的长辈们,一圈年拜下来,她简直口干舌燥,杨小莹已经洗好澡回房,门是关着的。
要不要进去看看她?海雅在犹豫。
“想念是会呼吸的痛,它活在我身上所有角落……”
海雅的手机铃声设置成梁静茹的歌,骤然响起的时候,她甚至没有反应过来,由着它响了十几秒才急忙抓起,屏幕上清清楚楚显示着苏炜的名字。
她定定神,立即奔进卧室把门关上,震耳欲聋的鞭炮声便再也听不见了。
“喂?”按下接听键,她发觉自己的声音里竟然带着一丝颤抖。
苏炜那带着奇异冷静的声音就回旋在耳边:“新年快乐。”
海雅试图让自己显得自然一些:“嗯,新年快乐,恭喜发财。”
想了想,再加一句:“身体健康。”
他声音温和:“谢谢。”
海雅不知怎么接口,只好没话找话:“你吃过了吗?年夜饭……呃,那个,年夜饭好吃吗?”
苏炜笑了:“你想问什么?”
海雅羞愧地垂下头,她压抑不住想要了解这个人的念头,总是不经意间就暴露出自己的小心思。
可他什么也没回答。
“早点睡,晚安。”他与她道别。
合上电话,海雅发了半天的呆,目光无意识地四下扫射,最终定在沙发上那条羊毛围巾上。
这样下去不行啊……她疲惫地揉揉额角,得找个时间还他围巾,把还未来得及发展的一切赶紧结束掉。
杨小莹那边有点动静传来,似乎是开门了,海雅赶紧出去,见她是去厨房往冰箱里放东西,于是小心地问:“小莹,你、你想吃点什么吗?”
杨小莹对她笑了笑:“我不饿。去睡了,晚安啊。”
她还是太不成熟,杨小莹的态度明显是希望她装作什么也没发觉,一切如常,每个人都有不想让人过问的事情。
海雅只好真的装作什么也不知道,回房洗澡睡觉。
感觉是没睡几个小时,手机铃声把她从梦乡里拽了出来。海雅迷迷糊糊地接通,就听谭书林在一片噪杂声中大叫:“祝海雅!XX路16号红方夜总会!马上过来!”
她看了一眼闹钟,才四点,天还没亮,于是睡意迷蒙地拒绝:“我在睡觉……”
“祝海雅!”谭书林叫得更响,“……打赌……过来!”
他那边噪音实在太响,根本听不清在说什么,海雅困得上下眼皮打架,直接回绝:“我要睡觉,你找别人。”
说罢直接关机了。
这种情况她高中那会儿好像遇过一次,他们一群男孩子凑一起玩幼稚的游戏,比谁的女朋友最听话一叫就到,谭书林就拿她来充数,因为只有海雅是真的一叫就到。她那天兴冲冲地跑过去,在街上足足等了两个多小时,最后终于等到谭书林和他那帮狐朋狗友,他特得意,指着她对自己兄弟说:看到了没?两个小时!我赢了啊!
这种无心又残忍的游戏,也只有不懂事的男孩子能做出来。
事隔两年了,他果然是越活越回去,海雅翻个身,很快再次睡着。