时隔七个多月,她上回见他时,他还在睡觉,他背对着她,她看不见他的脸。

  如今坐在客房沙发上的孟冬,穿着毛衣皮鞋,脸成熟硬朗,当时在机场的他,还能看出几分学生样。

  喻见还记得他当时对她说得第一句话。

  “没吃饭?怎么瘦了。”他贴着她的脑袋说。

  她蹭着他的胸口没接茬,只是问他:“回来了吗?”

  “嗯?”他没听清。

  她换了个问题:“什么时候再走?”

  “五天后走。”他说。

  她当时没有觉得意外,她脸颊隔着他的衣服,能感觉到他的体温,她问:“回英国吗?”

  “嗯,得把最后一年补回来。”他说。

  她长久没说话,只是紧紧贴着他。

  他掀开她的头发问:“耳朵好了?”

  她罩住耳朵,过了两秒说:“嗯,好了。”

  她那会儿住在经纪人家里,她陪他到酒店,放下行李后她想看看他的膝盖。

  他没让,说:“伤还没长好,下次再给你看。”

  她“哦”了声,也没有强求。

  她在北京确实有工作,经纪人给她找了一位声乐老师,她每天都要跟着老师练歌。

  他的腿还不能多走动,开学也有许多事要办,所以他大部分时间都待在酒店。

  五天一晃眼就过去,她送他去机场,他问:“你还要再留几天?开学来不来得及?”

  她说:“来得及。”

  他拿机票敲她脑袋:“别只顾着唱歌。”

  “知道。你低头。”她说。

  “干什么?”

  “低头。”

  他低下头。

  她垫脚,搂着他脖子,吻住他嘴唇。

  这是他们头一次在大庭广众之下亲热,他很快掐住她的腰,回应她的热情。

  他走以后,她在机场站了大约十几分钟,然后如常回到经纪人那里,跟着声乐老师练习演唱。

  九月一日开学,她没有返校,她没告诉他,她上学期期末考,统统不及格,她暂时先办理了休学。

  她也没告诉他,她的右耳现在越来越来差,她不敢坐飞机坐火车,害怕遇见低气压,头晕头痛会持续很长时间。

  她更加没有告诉,她已经不打算等他了。

  很多个日夜她都在想从前,从前她没爱上她,她无忧无虑,最大的烦恼不过就是她不想读书。

  爱上他以后,她体会到了从没有过的快乐,即使是此刻,她也深信,再没有人能让她体会这种快乐。

  但她真的不想再等下去了,她也不想再害他,他去完成他的学业,将来读研也好,留在英国也罢,她不能永远都在追逐他的脚步。

  她有她的人生要过,她无法再读进课本,她的经纪人却没有放弃她,她要做好音乐,这才是她如今能够抓住的将来。

  她知道他们彼此还都爱着,但时间会过去,爱总会变淡,她和他都能慢慢习惯。

  过了一段时间,她给他发了一条短信。

  她试着重新学习自己的人生里不再有那样一个人,很难,就像治疗她的耳朵一样难,于是她旧号弃之不用,换了一个北京的新号码,一天又一天过去,她四肢和关节上的那些线,也终于慢慢断裂了。

  但她没有想过,他身上的线该怎么断。

  孟冬紧紧掐着自己的膝盖,疼痛让他头脑清醒,他记得这之后的与她相关的每一件事。

  他们再见面已经是一个月以后,在北京的一家医院。

  他请了假,风尘仆仆赶回来,他见到她和一个留着像郑伊健一样长头发的男人在谈笑风生。

  他恍惚意识到,他似乎很久没看见过她这样爽朗的笑容了。

  长发男人见到他,自我介绍:“你好,我是喻见的声乐老师。”他指指自己的耳朵,说,“我跟喻见一样,右耳弱听,听不见立体声。我应该算是个奇葩,现在照样能教人唱歌。喻见现在在跟着我练习,相信再过不久,她就能唱歌了。”

  又道,“哦,她没做手术,就今天在耳蜗里植入了一个导管,想试试能不能增强听力。”

  他听着长发男人说着这些他不知道的事情,眼却看着坐在医院长廊上的女孩儿,她向他笑笑,对他打招呼:“我让沁姐跟你说,让你别来,你怎么还是回来了。”

  他们就像最熟悉的陌生人。

  嚯——

  蔡晋同突然从沙发上站起来,他再也听不下去了,他语无伦次地说:“我去抽根烟。”

  作者有话要说:  周四拉!!!

  ——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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第34章

  从沙发到门口也就没几步距离, 蔡晋同走出沙发的时候腿撞到茶几,疼得他皱起脸。

  茶几脚擦地的声音不小,在夜深人静的酒店客房里显得很突兀。但那两人仿佛在这时空之外, 他们仍在望着彼此,望着过去。

  蔡晋同似乎在他们眼里看到了千言万语。

  他受不了自己这会儿的感性, 脚步略微凌乱地快速往门口逃, 想把空间和时间都留给他们。但刚打开房门, 他就听到一声:“你也走吧。”

  蔡晋同回头,看到喻见在说话。

  喻见看着孟冬道:“话已经说清楚了,你也走吧。”

  孟冬没有动, 他眼中布满红血丝。

  喻见的视线其实还模糊着, 但水光仍只是含在眼中,“我困了,想休息。”她说。

  孟冬依旧不动。

  喻见最后收回目光, 下真正的逐客令:“出去。”

  孟冬又坐了几秒,始终没发出声。门开着, 外面人走动的声响传进屋, 他这才站起来,喉结滚动地艰难, 最后还是一个字都没说,他转身大步往外。

  蔡晋同不得不让开。不远处有住客即将经过, 他怕人瞄到屋里,在孟冬踏出大门后, 他立刻把门阖上。

  一扇门将内外隔绝, 蔡晋同有些懊恼,他开口:“孟冬,你……”

  孟冬问他:“烟呢?”

  “啊?”蔡晋同赶紧掏烟, 总共还剩一支,他把一盒都塞了过去,连带打火机。

  “回吧。”孟冬拿上烟,打开隔壁的房门走了进去,没再多说一个字。

  蔡晋同站在两道门的中间,左边是喻见,右边是孟冬,他在想他不该没忍住说要抽根烟。

  他又站了一会儿,最后朝孟冬的房门看了一眼,这才慢吞吞地坐电梯下楼。

  孟冬进屋后,往门边墙一靠。

  他把烟取出,烟盒揉扁随手一扔。手指夹着烟,没有点燃,他望着对面的墙壁。

  他第一次抽烟是在从北京回到英国之后。他爸的烟盒扔在茶几上,已经拆封,他盯着看了许久,从里面抽出一支。但四周没打火机,他懒得找,就去厨房打开了燃气灶,把这支烟点着了。

  第一口差点呛出眼泪,他没停,第二口第三口吸得更加凶猛。

  烟很快只剩半截,他爸这时回到家,走进了厨房。

  他没理会,又吸一口,然后对着水池弹了弹烟灰。

  他爸没惊讶,也没教训他不能抽烟,只是对他说:“既然回来了,明天就去上课,好好把书念完。公司应该快撑不下去了,但是就算再难,我也会让你安心读完剩下的书。”

  他手撑在水池边,烟灰扑簌簌往下落,眼前烟雾缭绕,她的笑容仿佛若隐若现。

  他轻轻地“嗯”了声,夹起烟,继续抽完剩下的半截。

  两间客房只隔着一堵墙,喻见站在门背后,慢慢将门反锁,她看向左边墙壁。

  刚才隔着房门,她听见那人问“烟呢”。

  她至今都没见过他抽烟的样子,因为他从没在她面前抽过,但后来的那些见面,她总能在他身上闻到烟味。

  有时浓,有时淡,有时出现在他的羽绒衣上,有时出现在他的T恤上,后来就出现在了他的羊绒外套上,还有他的西装衬衫上。

  她断得决绝,头也不回地走上自己的路,她在学习让自己以后的生活中没有那个人,可那个人却始终都没真正离开。

  后来两年,她除了工作就是在治疗耳朵。植入的导管没能提高她的听力,医生还是建议她动手术,但这种手术风险太大,她始终没点头。

  父母那里她没能瞒到最后,但幸运的是,最艰难的一段时期已经在他们不知道的时候过去了,所以父母很快接受了这个事实,她也能光明正大的寻求各种治疗手段。

  她看过中医,试过针灸,有时去大医院,有时跑到小地方寻偏方,经纪人陪她出过几次国,因为听说国外某某地方能够治疗她的耳疾。

  经纪人对她没有隐瞒,每次出门治疗,对方都会告诉她,“这是我老公推荐的医生”,或者,“这是孟冬发来的,他说那个医生曾经治愈过跟你相似的病历”。

  旧手机被她塞进了杂物盒也没用,他的名字时刻都在被人提起。

  喻见垂眸,又拉了拉房门,确定已经反锁紧,她才走回客厅。

  她没叫人上楼收餐具,时间太晚,她也确实疲惫,她回卧室拿上自己的毛巾,想去洗把脸,忽然看到被她扔在床上的两部手机。

  一部是她现在正用的,之前她刚跟表妹通过电话;另一部是被她不经意地一道带了过来。

  她去卫生间洗漱完,又冲了下脚,换上酒店的拖鞋,她回到卧室。

  明明已经很疲惫,可是躺上床,她却毫无睡意。

  她打开灯,望向床头柜上的手机。

  楼下客房,蔡晋同还没睡。

  他把最后一支烟给了孟冬,手上没烟了,他打了酒店客服电话,让人给他送两包香烟上来。

  烟刚送到,他才抽一口,突然意识到他在那辆倒退的列车上坐了半天,完全把他的目的给忘得一干二净了。

  他还是没能从那两人口中知道“偷歌”究竟是怎么一回事。

  他往床上一躺,边抽烟边唉声叹气。思来想去,他到底没忍住,不管现在已经凌晨一点半,他摸出手机,给喻见的前经纪人发了一条微信:“沁姐,你还记不记得孟冬这号人?”

  他如今也听懂了,孟冬口中那个“她的朋友”,其实就是喻见的前经纪人,沁姐。

  蔡晋同没指望马上得到回复,他想着几小时后对方起床,能第一时间看到他留的信,他好一解此刻的百爪挠心。

  没想到沁姐这么晚了还没睡,秒回了他的微信。

  沁姐:“你见到孟冬了?”

  蔡晋同立刻翻身从床上坐起,咬住香烟,他两只手打字:“岂止是见到他了!姐,喻见跟孟冬到底是怎么一回事儿?他们当年那是算分手呢还是算冷战?后来孟冬就一直生活在英国,跟喻见分隔两地了?”

  蔡晋同三言两语把他刚才听到的从前总结一遍。

  他入行后受过沁姐不少恩惠,他也知恩图报,平常但凡沁姐用得着他,他二话不说就能上阵。

  所以他跟沁姐的关系不错。

  如今喻见的这段过去对他来说已经不算是秘密,因此沁姐也没有守口如瓶。

  沁姐应该换了一个地方,切成语音说:“后来孟冬确实在英国生活,头几年要读书要赚钱帮家里还债,他应该连回国的机票都不够钱买了。”

  打火机拿在手上,孟冬揿出火苗。揿一下,松一下,火苗时燃,下一秒又消失,只留下一丝余温。

  他还没把香烟点燃。

  前几年确实难。

  他家里条件一直不错,主要是他爸能挣钱,他母亲和外婆的积蓄根本不可能支持他出国。

  他从小吃得好穿得好,用的手机也都是最新款。

  像他母亲所说,他吃他们的喝他们的,所以当公司结局已定,方柠萱的父母及时抽身躲开危机,留下他爸一个人无能为力地看着一手打拼的事业坍塌,人也一夕颓废后,他不得不一鼓作气地往前冲,没法退后半步。

  他一边读书,一边接手他爸留下的烂摊子。那之后的一年,他只见到她一次,听说她要去马来西亚治疗耳朵,有可能动手术,他飞了一趟大马,跟前跟后三天,最后她没动手术,又回国了,他则目送她登机,他等待下一趟回英国的航班。

  平常他就让沁姐开视频,他能见到那人坐在化妆间化妆,或者在练歌房唱歌的样子。

  她有时候视线会看向镜头,他能和她短暂对视,但她很快又会转开。

  火苗再次消失,孟冬拇指擦过火机头,滚烫,有点灼人。

  他后背离开墙壁,慢慢走到客厅,坐到了沙发上。

  沁姐继续说:“但喻见也很难,普通人如果听力受损也会接受不了,更何况喻见是歌手,是音乐人。你让那个时候的他们再谈儿女情长?现实不是童话故事,成年人的世界,是要先活下来,才有资格再谈其他。”

  那个时候的她,除却治疗耳朵,她把所有的心思都放在了音乐上。

  一年以后,她举办了第一场个人音乐会,场地不大,来的人却很多,那人也来了,穿得是衬衫和牛仔裤。

  她第一次见他穿衬衫。

  她在台上抱着吉他,他只是台下无数观众之一。

  喻见靠在床头,把手机开机,打开微信,点进黑名单。

  其实她当初应该把人删了的,就像她删了方柠萱的微信号一样,删除才算真正了断,放进黑名单,她还能看到。

  时间明明很晚,蔡晋同却精神奕奕。

  他连烟都来不及抽,起来把烟掐进烟灰缸,他问沁姐:“那后来孟冬把债还清后,怎么还待在英国?他这是要移民?”

  沁姐说:“移什么民,他那个时候没有了负债,也一无所有。”

  茶几上有一个黑色皮革纹的多功能纸巾盒,盒子里能放遥控器。

  这会遥控器不知道被扔在哪了,格子里插着一张照片。

  烟还是没点着,孟冬咬住烟,拿起照片,翻过面,上头是一个短发小女孩儿撩起裤腿的模样。

  圣诞红的袜子太醒目,第一眼是被红色吸引,第二眼他才看向那张正对人告状的小脸蛋。

  他那时拿着根树枝,坐得离她远远的,但眼总往她那里瞟。

  他以为那时的距离叫远,多年以后,他却连那点距离都够不到了。

  三年前还清负债,他一无所有,两年前从头开始,他的生活不再有昼夜之分。

  从前是她追逐他的脚步,后来换成他追逐她。

  “听起来,喻见其实已经完全放下了?”蔡晋同问。

  “放下?”沁姐想了想,道,“我记得有一回,喻见参加一个商场开幕活动,开幕式上发生踩踏事故,她避到了商场休息室,当时孟冬也来了。”

  蔡晋同记得,这件事发生在前年。

  沁姐说:“后来孟冬出去给她买鞋,偏偏记者在这时候找上了门,我带着喻见赶紧走,喻见到了停车场就说再等一会儿,我问等什么?她也不响,就说再等一会儿,我没听她的,记者都追到停车场来了,我让司机赶紧撤。”

  蔡晋同咋舌。

  “那都这样了,后来怎么还是没能走到一起,到了现在这地步?”蔡晋同问。

  沁姐道:“因为时间是往前的,时间不会顾及后面。”

  时间长了,距离就长了。

  喻见手指点在屏幕上,过了一会儿,她取消了黑名单。

  聊天框重回主页。

  最新的聊天记录,是六年前的秋天,她发给那人一段话,后来她就把他拉黑了。

  她把记录往上翻,这上面,是他告知她从柬埔寨飞往北京的航班时间。

  再往前,是他说他的伤腿练习进度,她则告诉他,她的耳朵恢复地一天比一天好。

  更往前,是他们谈日常,一个说着在英国的生活,一个说着在国内的日子。

  最最顶端,是他发给她的第一条微信——

  “快铺床!”

  她从没舍得删,当年换手机后她把所有的聊天记录都迁移了过来。

  她以为时过境迁,他们的距离已经远到看不见彼此了,他们从亲密到熟悉,从熟悉到陌生,他身边应该有了她不知道的女人。

  但这几天,他硬拽着她倒走,从陌生走到熟悉,从熟悉走到亲密。

  仿佛他们从没各自天涯,争吵还在昨天。

  她慢慢重看聊天记录,看着看着,看到有一回,她说她想吃水晶饼。

  他说:“买好了。”

  他人在英国,在淘宝上买好了,寄到她的公寓。

  她忽然想知道一个答案。

  她退出聊天框,翻找到苟强的微信,可是打开半天,她又迟迟没打出字。

  大约是实在太晚,她疲惫地意识有些不清,她最后还是在这个凌晨两点,发出一条微信。

  她从前也问过苟强这个问题,可对方当年只知道嘻嘻哈哈。

  如今她再问一遍。

  她问苟强:“高二前暑假的那个晚上,孟冬到底是怎么去买水晶饼的?”

  “可人会把时间往回拉。”蔡晋同说。

  沁姐没理解:“什么?”

  蔡晋同道:“你不知道孟冬干了什么。”

  他把孟冬出现在这里的事情,一五一十告知沁姐。

  孟冬拇指擦了擦照片上的那张小脸。

  她长大后的样子跟小时候一个样,只是她如今留了长发,少了从前的几分乖张任性。

  她现在性子也更稳更安静。

  他的变化比她大,不论是模样还是性格。

  他记得有一回他和合伙人一道坐车前往某地,他们都坐后面,他系上了安全带。

  合伙人和他同学多年,读书的时候没见他坐后座系过安全带,诧异地问了他一句。

  他答不上来,大约是觉得她在他耳边唠叨。

  以前他从不听她的。

  他照镜子的时候总觉得自己变化太大,轮廓更明显,眉眼更锋利,工作需要,他的穿着也渐渐变得成熟稳重,他会抽烟会喝酒,会和人谈笑风生,会拍桌大骂下属,会在独处时听着她的歌,看落地窗外的伦敦夜景。

  他变化太多,怕她觉得陌生,怕她不爱了。

  孟冬放下照片,把烟从嘴里摘下,扔到一边,这支烟始终没点燃。

  他拿出手机,习惯性地打开微信,点开除了新添的蔡晋同外,从前唯一的那个联络人。

  聊天记录是空的,这是新机。

  他看了一会儿,打字:“睡了吗?”

  点击发送。

  发送成功。

  他一愣。

  沁姐听完蔡晋同的叙述,叹了口气。

  蔡晋同觉得疑惑解得差不多了,已经凌晨两点多,不能再打扰人,他正要说晚安,忽然又想起他最初的目的。