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第31章

  那是春节前夕, 她尚未从学校返家,因为还有部分音乐工作没完成,家中缺少设备, 她打算在除夕前两天再回。

  父母没意见,小饭店生意太忙, 她回去他们也不能陪她, 他们更支持她工作, 又不厌其烦地叮嘱她:“不许熬夜,要按时吃饭,过年新衣服买了吗?你自己多买几件新衣服, 打扮得漂亮点, 别老想着存钱。”

  她全都乖乖应下。

  新衣服上个月就买好了,是小阳春送给她的。

  早上她起床时眼皮沉重。

  前一天工作到凌晨三点多,现在也不过才上午九点, 睡眠不足六小时,头脑浑噩, 但再躺回床上, 她又睡不着。

  索性打着哈欠起床了。

  她在浴室刷牙的时候摸了摸毛巾架上的毛巾。两条毛巾都是白色,区别在于一条角上是雏菊图案, 一条角上是蜜蜂图案。

  蜜蜂图案的毛巾是小阳春的,干巴巴的。

  她刷完牙, 把小阳春的毛巾和牙刷牙杯都用滚水烫了一遍,然后放到阳台, 打算等出太阳的时候晒一晒再收进柜子里储存。

  她去冰箱找吃的, 才想到冰箱已经清空,只剩下最后一枚鸡蛋。

  她懒得倒油洗锅,把鸡蛋用清水煮了, 她边吃边打量地面和家具。

  已经很久没打扫了,她打算去完超市回来再做家务。

  超市离小区不远,坐公交车十几分钟就到。她裹着厚实的羽绒衣出门,地面积雪未清,她踩出一串脚印,购物回来时脚印已经不见,重新被雪覆盖了。

  她拎着两袋子食物,专挑雪厚的地方踩,一路踩进小区,她的手指已经被袋子勒红。

  东西太重,她经过泳池边的时候把袋子放到地上,甩了甩手,又哈几口气。

  实在太冷了,东西也买得太多了,她有些走不动,突然有点想家。

  身上这件外套要洗了,她不嫌脏地坐到池边,休息了一会,她从口袋里拿出手机,对着小区里的雪景拍了几张照,然后发朋友圈。

  但又不知道该打什么文字。她平常发得少,小阳春也是,他们都不爱把生活发给别人看。

  她低头打了一个“冬”,然后一想,又删除了,指头划了划屏幕,许久之后,她还是打出了那个“冬”。

  才一会功夫,手又变得冰冷,她手指缩回衣袖,正要把手机放回口袋,突然来了两条短信。

  已经很少收到十一位手机号的短信了,如今的短信基本都是广告垃圾,她把短信点开,看到一大片文字。

  “喻见,很抱歉之前的事让你不开心,这几个月我想了很多,还是决定先跟你说声对不起。

  但还有些话,是我一直想告诉你,却没有机会,或者说没有勇气说出来的。

  我跟他从小一起长大,在你出现之前,他是我的哥哥,是我的亲人。小时候我希望,长大后我、他还有苟强,我们三个能住在一个房子里,一起学习一起生活。

  等到真的长大后,我才发现,我的愿望早已经改变,我希望那个房子里,只有我和他。

  可是你出现了。”

  “我不会说是你横插进了我们的生活,你才是第三者。但我总是忍不住会想,假如你没有来芜松镇,我和他现在会是什么样子?或许,我们在英国会住一起,他会爱上我,毕业后我们一起留在英国,他的家人早就已经是我的家人,我们的步调是一致的。

  每当我这样想,我就忍不住嫉妒你,可是每一次我发完朋友圈,又忍不住后悔和害怕,我从来就不是这样的人,这不该是我做出的事,所以他现在不再理我,我真的不怪任何人。

  但我想了很久很久,还是想去争取。等他这几天回到英国,我会告诉他,我决定和他一起申请研究生,继续留在英国,假如他要读博,我也会跟着他。我真的不想给你造成困扰,我现在把我的想法毫无保留地告诉你,只是希望你能谅解。”

  这几段文字篇幅太长,她还划了几页。

  她和小阳春一样,早就把方柠萱的联系方式都删除了,她没想到方柠萱会给她发短信。

  她劝自己别上当,可眼睛忍不住又看一遍,尤其是那句“我决定和他一起申请研究生”。

  文字像被施了魔,能把人的心绪搅浑,最后她强迫自己把手机放回口袋。

  坐得够久了,该上楼了,她还要大扫除。

  她深呼吸,从地上站起来。

  大约是她没怎么进食造成低血糖,又或者是白茫的雪色让人头晕眼花,又也许是其他可能。

  一瞬间,世界天旋地转,她一脚踏空,跌进泳池。

  剧痛蔓延,她努力从冰雪中爬起。

  她仰头能看见她的公寓阳台,晾衣架上挂着一条蜜蜂图案的白色毛巾,她用薰衣草味的洗衣液洗了,又用滚水烫过,她仿佛能闻到太阳晒后的清香。

  阳台往里,由次卧改成的小书房中,她的歌还没收起来。

  高二那年冬天,她在窑洞山上远望悬崖,伴着那幅画,她写下这首歌的第一个音符,如今已经五年。

  好像有人在雪天的窗户后面捂住她双眼,在她耳边说:“想瞎?”

  雪花落在她脸上,她闭上眼睛。

  这个冬天是白色的,寒冷又漫长。

  小阳春走之后,她去买了新的日历本,迟迟翻不过第一页。

  这一天,没人划去那个黑色的日期,雪连续下,阳台上未干的毛巾冻结了。

  她住进了医院,右耳骨断裂。

  从小到大,她没生过大病,最多发烧感冒或者牙疼,这是她第一次在医院过夜。

  昏迷后醒来,身上轻伤,伴有脑震荡,意识起先很模糊,右耳的剧痛使她无法让头脑保持清醒,她辨认着声音,努力让自己镇定。

  后来医生替她缝合完右耳后安慰她说:“幸好雪够厚,你人没大事,要不然……总之命保住了就该万幸。”

  她捂着左耳说:“我右耳好像听不清了。”

  医生说:“你耳朵里有淤血,还需要做个详细检查。”

  她捂着左耳的手还没放下,医生的声音听在她耳中,又轻又浑又单薄。

  她不敢告诉父母,她头脑有些混乱不清。

  但她心里并不是很怕,总觉得外伤养好后应该就能没事了,详细检查只是必走的流程而已。

  夜里她睡不着,一直捏着手机,翻来覆去半天,她始终没打开微信。

  第二天做完详细检查,医生说这种情况可能会在一段时间后自动复原。

  她并没觉得松口气,原本不是很怕的心,反而收紧了。

  她确认,她的右耳现在没法辨认方位。

  下午的时候母亲给她打电话,说:“你东西收拾得怎么样了?少拿几样,反正过完年你又要马上去北京了,去完北京再回学校,赶来赶去多不方便。”

  她依旧不敢告诉父母,却不得不告诉他们这件事。

  她语气尽量轻松:“妈,我出了点事。”

  跟母亲通话结束后,她又给经纪人打去一通电话,告诉对方她年后不能马上工作,经纪人问原因,她如实告知。

  这之后,她呆坐病床上,终于给小阳春发了一条微信。

  等了很久他都没回。

  柬埔寨和中国时差就一小时,她又等了一会,拨通了小阳春的电话。

  没料到听到的是关机提示音。

  再看时间,她才想到,小阳春现在可能正在回英国的航班上,新学期马上要开学了。

  这么想着,她意识慢慢放空,继续呆坐。

  这天夜里她没能睡着,她知道她应该保证足够的睡眠才能让自己尽快恢复,可她半点睡意都没有,长久的闭眼后再睁开眼,她眼皮发沉,头晕目眩。

  她盯着手机到天亮,手机屏幕在半夜时曾醒过,是垃圾广告,骤明的光线让她眼睛刺痛。

  父母和经纪人在第二天下午赶到了。

  她还没能出院,父母见到她坐在病床上的模样后手足无措。

  她一派平静地指挥父亲:“爸,你把那张椅子搬过来坐。”

  父亲不动,摇着头说不用坐。

  她说:“那你别让我经纪人站着。”

  父亲这才木手木脚地把椅子搬过来,招呼经纪人坐下。

  经纪人谦让:“您坐您坐,我不用。”又问她,“现在怎么样,医生是怎么说的?”

  她语气轻松:“有点脑震荡,但问题不大,右耳缝了几针。”

  “快让我看看……”母亲来拨她头发。

  她没能阻止,母亲看见后眼泪直掉:“怎么缝成这样了,你怎么伤的呀,啊?”

  母亲站在她的右边说话,她稍稍侧了下头,才道:“一点小伤没事的,我就是掉进小区泳池里了。”

  母亲问:“泳池不是有水吗,有水怎么会撞到耳朵?”

  她说:“冬天水都抽干的。”

  母亲恨恨地拍打她:“你走路不长眼啊,啊?你这耳朵可怎么办!”

  还是经纪人柔声去安抚母亲。

  父母打定主意寸步不离她,两人都守在病房,她让他们去她租来的公寓里住,父母死活不走。隔壁床没有病人,他们晚上就在那里将就了一夜。

  直到第二天,父母去外面买早饭,经纪人才找到机会单独跟她说话。

  经纪人问:“你现在右耳听不见了?”

  她对经纪人没有隐瞒:“能听见一点,但是声音没有空间感。”

  经纪人脸色很凝重:“待会儿我再问问医生,你别太担心。”

  她点头。

  经纪人道:“我也找人打听打听你这情况,没事的。”

  她说:“嗯。”

  经纪人问:“你男朋友呢?”

  她喉咙有点卡:“他回英国了。”

  “哦对,我差点忘了他在英国读书。你跟他说了吗?”

  她点头,手上紧捏着手机。

  在父母来后的第三天,她入院的第五天,她办理了出院手续。

  要过年了,经纪人要抓紧时间赶回北京,走前拉着她的手悄声说:“别着急啊,知道吗?”

  父母自然不会扔下她回去,他们打算陪她在这里过完年再走。

  医院内外基本人人都戴上了口罩,她感觉眨眼间就变了天。

  回到公寓,里面还是她走时的样子。父母第一次来,但没心思参观,脱了外套就要打扫卫生。

  母亲喋喋不休:“看你这房子乱的,你多久打扫一次?”

  父亲打开冰箱说:“你这里什么吃的都没有啊?”

  从前她最不喜欢的唠叨,现在她听得不是很清楚。

  父亲要去超市,她没让母亲干活,让母亲也一起去走走。

  她接过拖把,把地拖了,又把桌子擦了,把之前打算要做,却没来得及做得事情给做完。

  小书房桌上的东西摊得乱七八糟,她整理了一会,想了想,打开电脑,坐了下来。

  她戴上耳机,点开那首歌。

  前奏缓缓流淌,她闭上眼睛,跟着哼唱。

  两边声音不平衡,她唱不准。过了片刻,她把右声道调高,一点不够,她又推高,还是不够,再推高。

  嗡一声,右耳仿若爆|炸,不断鸣响。

  她摘下耳机,急速地喘息。

  桌上的手机屏幕上显示着人名,她僵着手接通,贴着耳朵说了声:“喂?”

  她听不清那端在说什么,她努力睁着眼,换左手,把手机贴住了左耳。

  她已经看不清,小窗外是模糊的雪景,眼泪滴在未收起的曲谱上,晕开一圈又一圈。

  她连自己的声音也听不分明,她觉得她说得很轻,又恍惚感觉她在声嘶力竭。

  “我耳朵听不见了,我听不见了……”

  “我不能唱歌了……”

  “我想见你,你回来……”

  “你回来好不好……”

  “你回来,孟冬——”

  孟冬——

  十四年前的那个冬日,曲阿姨介绍:

  “我家这个生日是农历十月。”

  “小名叫小阳春。”

  “大名叫孟冬。”

  农历十月小阳春,时节气候名,冬至之后会出现一段温暖如春的天气。

  小阳春,又称孟冬。

  酒店客房在这一瞬寂静无声,蔡晋同忘记呼吸,怔怔地看着面前的这对男女。

  讲述的人靠在沙发上,望着对面,念出对方的名字:“孟冬。”

  大约是角度问题,蔡晋同觉得她眼中折射着水光。

  孟冬手臂搭着大腿,仍保持着原先的姿势。

  他眼睛泛红,下颌线紧收,喉结上下滚动,目光一瞬不瞬地落在她脸上。

  他的声音很低,仿佛过了很久。

  “我当时说,你等我。”

  作者有话要说:  之前看到有人猜出见见耳朵问题,我一口老血啊,当场就想递笔!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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第32章

  那个冬天, 他也觉得寒冷又漫长。

  他的脾气向来不算好。

  碰见不顺眼的人,他要么无视,要么对付;遇到不合他意的事, 他要么不做,要么就是收拾了。

  他从前待她也是这样, 不顺眼的时候就刺她几句, 妨碍到他了, 他就收拾她一顿。

  但每次都是假模假式,他也就是和她第一天认识的时候把她揍哭了一回,后来再没把她欺负哭。

  将她从同学庆生会捉回来的那天, 是他们第一次真正意义上的吵架。

  那个冬夜, 他们互相发泄着这几年对彼此的不满,从大事到小事,一件件细数, 接力赛般一人一刀,谁也没饶过谁, 谁也不做第一个低头的人。

  两天后他要动身去柬埔寨, 她一大早就出门去了学校。

  他在她起床的时候就醒了,睁了眼却没转头, 听着她洗漱、换衣服,然后利索地把大门碰上。

  他翻个身, 又躺了一会才从床上起来。

  行李已经收拾完,不用再动。他进洗手间刷牙, 刷完后发现牙刷已经很旧, 旧到该扔了。

  他把牙刷投进垃圾箱,想了想,又打开柜子翻出一支新的, 拆开后放进他的牙杯。

  他又检查了一下他的毛巾,纯白柔软,不用换。

  走到厨房,他打开冰箱拿水,见冰箱里还有一瓶纯牛奶和三片吐司。

  这几天他们都吃牛奶吐司当早餐,昨天就剩了这点,她今早没动。

  他喝完水,然后把牛奶和吐司吃了,看了看时间,他穿上外套去了一趟超市。

  他看着数量买,东西不多,买回来后全塞进冰箱。放水果时他顿了顿,最后关上冰箱门,他把水果放到料理台,翻出一只保鲜碗。

  水果都是剥皮类的,人要是犯懒,这些就浪费了。

  他把手机放一边看着时间,快速把山竹葡萄和龙眼剥出了一大碗。

  洗干净手,他拎起行李箱匆匆下楼。

  出租车经过理工大时,司机打开雨刮器说:“哎哟,今年的第一场雪来得有点儿晚呐。”

  雪花絮絮扬扬,他望着车窗外道:“停一下。”

  “嗯?”司机靠边停,“你要在这儿下?不是去机场吗?”

  几步之外就是理工大的校门。

  他不言不语地坐了一会儿,在司机再次发问时,他才说:“走吧。”

  “还是机场吧?”司机问。

  “嗯。”

  他在雪中登上了前往柬埔寨的飞机,这一天,他不知道她出门时是什么发型,换了哪件衣服。

  他们都没看上彼此最后一眼。

  他母亲早年被公司派去柬埔寨做项目,后来辞职开始经商,留在当地开了一家小旅馆。

  他下午抵达,给置顶的聊天框留了条微信:“我到柬埔寨了。”

  他住在旅馆二楼,房间一早已经收拾好,他母亲忙里忙外给他准备晚饭,他吃不惯柬埔寨的食物,母亲给他做中餐。

  他换好衣服下楼,母亲一边炖汤一边说:“那边有水果,你自己弄来吃。”

  “水呢?”他问。

  “水壶里。”母亲说,“别老喝冰水,喝热水。”

  他从冰箱里拿出一壶冰水,自顾自地倒了一杯。

  母亲说:“你在这里多住几天,等开学前两天再走。”

  “嗯。”他喝着水应了一声。

  母亲又道:“对了,你今年就毕业了,工作要什么时候找啊。”

  他把水杯搁桌上,沉默片刻道:“再看。”

  “可不能慢吞吞的,到时候好工作都被人抢了。”母亲说,“要实在没合适的,就去你爸公司里先干着,你爸那边规模小了点,我建议你还是要找大公司,那才有发展。”

  他没搭腔,随手翻了翻塑料袋,拿出一颗山竹,一把捏开。

  接下来几天,他住在柬埔寨,每天忙着写论文。三餐和母亲一起吃,通常是母亲一个劲地在说,他眼也不抬地吃自己的。

  等到最后一天,他要返回英国,母亲拿着一把美金给他,让他当零花。

  他没要:“我够。”

  “知道你爸少不了你的,但这是给你当零花钱的。”母亲硬往他包里塞,“在外面一定要大方,该花就花,该请客就请客,这样才能结交人脉。”

  他把现金全拣出,塞回母亲手里:“我说了够,你留着自己开销。”说完一把拉上包拉链。

  母亲念了他一句,然后道:“那我下去找个车,陪你一起去机场,你再检查检查有没有落下的。”

  他东西本来就不多,只有一只行李箱和一只手提包,东西全都收好,他正走出房门,突然听见楼下传来喧嚣嘶骂和摔打声。

  他把东西一撂冲下楼,底楼眨眼间已经一片狼藉,几个柬埔寨男人在砸家具,母亲正和其中一人争抢那一把美金,对方抓住他母亲的头发,眼看就要挥拳头。