邵朗逸笑道:“所以我去最好,你忘了,我是学医的。”

虞浩霆肃然点了点头:“等你回来我赔个学位给你,就近吧,陵江大学怎么样?”

邵朗逸想了想,正色道:“他们没有医科。”

“没有吗?”虞浩霆蹙了蹙眉:“那回头请谢少爷捐一个。”

邵朗逸走到门口,忽然停了脚步,语气也变得静薄淡定:

“以后的事,变数太多。眼下戴季晟一时半会儿顾不上别的,不如,你考虑一下和庭萱的事。”

虞浩霆眼波一僵,低声道:“再说吧。”

到了年底,江宁的报章上连篇累牍都是虞军在沔水的战绩,顾婉凝看得生厌,一面给欧阳写信安排自己和一一出国的事,一面慢慢整理行装。

然而,邵朗逸却突然变得异常忙碌,偶尔到泠湖来,逗着一一玩儿一阵就走,她每每说到这件事,他当着她的面都是一口应下“好,我忙完这几天就安排”,然后便没了下文。如是几次,她也不再同他商量,只想着等到开春自己定了船期就走,也不必他来安排了。

“大门的警卫说,夫人来了…问您要不要见?”宝纤的话传得有些慌张,算起来,康雅婕已经有两年多没有踏足过泠湖了。

婉凝约略一想,虽然不觉得有什么必要和康雅婕碰面,但这毕竟是邵家的宅子,把邵夫人挡在门口太叫人难堪,便点了头。一会儿工夫,宝纤引着康雅婕过来,她解着大衣手套,静静打量顾婉凝:

“这些日子,你还好吧?”

康雅婕平素待人接物,就算是春风满面心情极佳的时候,也总是带着三分骄矜,然而今日淡妆素衣,黛蓝的长旗袍深沉简净,神态口吻也平和了许多,顾婉凝见状,客气地点了点头。

康雅婕浅笑端然,落落大方地走到她身边坐下:

“我也没什么事,就是忽然觉得闷,想找人聊聊天”,她顿了顿,似是有些尴尬:

“那次的事情,我不是有意的,我也没想到会闹成那样。”

康雅婕眉宇间的一缕落寞随着言语划出,顾婉凝亦觉得有些恻然,想了一想,陪她坐下:

“我以后可能没什么机会陪夫人聊天了,过些日子,我就要带一一去看我弟弟了。”

康雅婕闻言一怔:“那…你要去多久?”

婉凝笑道:“还没想好,不过山长水远去了,总要多待些日子,顺便探一探朋友。”

康雅婕敛去了面上的讶然神色:“你跟朗逸商量了吗?”

“之前就说过的,只是因为之前一一生病,后来邺南又有战事才耽搁了。”

康雅婕见她全是闲话家常的语气,沉吟了片刻,眼中仿佛有飘零的笑意:“你真的要走?”

顾婉凝有一闪念的迟疑,但还是郑重地点了点头。

康雅婕审视着她,忽地一笑凄凉:“那你为什么要来?”

顾婉凝淡笑着站起身来:“有些事,以后三公子会和夫人解释的。”

康雅婕却没有理会她“送客”的姿态,仍然端坐在那圈乌木玫瑰椅中,腕子上的钻石手钏流光闪烁:“原来,你是心甘情愿陪他演这出戏。”

她挑起眉梢,眼中尽是怨怼:“你到邵家来,就是为了这个?你是为了什么?为了虞浩霆?”

顾婉凝眉心轻皱,不明白她这突如其来的怒意是从何而来:

“夫人只要在意三公子就是了,何必在意我的事呢?”

康雅婕冷笑,她何尝想要在意她的事?可就为了他们这场戏,却戳破了她最瑰丽的一场梦,就算他们不过是假凤虚凰,可是那长门一步地,不肯暂回车的绝情却是真的!

她本以为她和她一样,蒙于鼓中,原来,只有她自己是傻子。可她凭什么能这样的若无其事?她毁了她珍视的所有,还毫不在意地问她“何必在意”?

她这样的女人,是没有心肝的吗?

那她在意什么?

康雅婕一眼瞥见散在地毯上的各色玩具,俯身捡起一块六面画积木在手里把玩了两下:

“我只问你一件事,你这个孩子真是朗逸的吗?”

不等顾婉凝答话,她便把手里的积木随手一丢,轻声道:

“不会是姓虞,或者——姓霍吧?”

康雅婕的话轻如自语,却如雷雨中的电光迫得顾婉凝面上一片惨白。她这样的神情,让康雅婕忽然有种莫名的快意,原来,她也有这样狼狈惊惶的一刻,康雅婕轻轻叹了口气:

“我之前还奇怪,你做出这样的事,虞四少怎么还容你待在江宁?

原来不是因为他痴心,是因为你有用。”

顾婉凝的双手紧紧攥在身前,淡青色的血管微微凸出了手背:

“夫人,您该走了。”

康雅婕轻轻一笑,站起身来:“你知不知道小霍和虞四少,兄弟一样的人,他怎么就敢跟你…”她声音低了低,还隐隐带着笑意:

“因为他知道,虞四少一定不会娶你。虞家少夫人的位子,多少年前就许给他姐姐了,虞霍两家的亲眷人人都知道,他们是青梅竹马,天作之合。

不信,你去问朗逸。”

她讥诮的眼神在顾婉凝脸上慢慢扫过,却没有收到自己期待的讯息,顾婉凝眼里连方才的惊惶都不见了,唯有波澜不兴的沉静,声音也淡了下来:

“夫人,您该走了。”

顾婉凝说罢,也不再看她,蹲 子一样一样收拾起地上的玩具来,烟绿的裙摆落在米金色的地毯上,仿佛一盏空落的花萼。

“一一呢?”邵朗逸一进赊月阁,便笑问顾婉凝。

“睡了。”顾婉凝一边随口应着,一边在一一的玩具里挑拣。

“这么早。”邵朗逸看了看她摆出来的模型火车,小铁皮鼓之类,笑微微地说道:

“你找什么呢?我帮你找。”

“他的玩具太多了,不能都带走,我拣几样给他在路上玩儿。”

邵朗逸笑意不改,眼波却重了:

“我这段时间事情多,过些日子就安排你的事,时间来得及,你不用这么急着收拾。”

“不用了。我已经叫人定了船票,两天以后从华亭走,就不麻烦你了。”

邵朗逸静默地看着她把挑出来的玩具排进箱子,才问:“康雅婕今天来做什么?”

“邵夫人觉得闷,来找人聊聊天。”她说着,又去收拾一一的衣服。

“她跟你聊什么?”

顾婉凝手上的动作微微一滞:“女人聊天不过是些家长里短的闲话,比如虞总长和霍小姐这样青梅竹马,天作之合,恐怕连邵夫人都羡慕呢。”

邵朗逸淡淡道:“那都是以前的事了。”

“哦,原来是真的。”顾婉凝这才抬起头来看他,灯下眸光剔透:

“你说,人人都知道的事,怎么从来没有人告诉我呢?是因为反正也和我没关系吗?”

她抿了抿唇,竟是莞尔一笑:“其实,我也觉得霍小姐很好。”

她这一笑,仿佛一支迎面而来却不及躲闪的箭,直直破开他的胸腔——

邵朗逸的语气中是少有的郑重:“因为那都是以前的事了。”

顾婉凝仍是笑意宛转,如落花漩在清溪:

“我还有一件‘以前’的事,想问问邵公子。”

她低低侧开了脸庞,声音也像檐前的风铃,有微颤的余音:

“两年前南园的事,邵公子是不是知道?你是怎么知道的?”

邵朗逸心底一叹,轻轻阖了下眼帘:“那件事不是你的错,你不要再想了。”

顾婉凝望向他的目光疏离而空旷:“是我错了。”

邵朗逸上一次回公馆,已经是一个多月之前的事了,这会儿夜色深沉,外头薄飘了初雪,他却突然回来,公馆里的下人都不知道是忧是喜。好在他也没吩咐什么事情,径自上楼敲开了康雅婕的门,不到十分钟的工夫,便又下楼走了。

几个丫头见他脸色不好,猜度两个人是吵了架,可等了许久也听见康雅婕砸东西。宝纹大着胆子敲门去问康雅婕要不要吃宵夜,却没人应声,她心中忐忑,小心翼翼地推开了门,只见康雅婕倚着沙发跌坐在地上,神情怔忪,全然不曾察觉她进来。

“夫人!”宝纹慌忙想要扶她起来,康雅婕却挣开了她,手背颤巍巍地在脸上擦过,又抬到眼前,喃喃道:“我怎么没有哭呢?”

“雅婕。”他今晚唤她的声音一如往昔的轻柔温和,但逼视着她的目光却让她全力撑起的冷淡矜持都成了惶然:

“你为什么总不肯听我的话呢?”

“是我说了什么你不想让她知道的事吗?”康雅婕强自装出一副不以为然的神态:

“她自己的事,她不该知道吗?”

邵朗逸望着她,眉目清举,仿佛早春时节湖堤上只能遥遥远目的新柳含烟:

“那你自己的事,你都知道吗?”

康雅婕一愣:“你什么意思?”

“你有没有想过,我们为什么要结婚?”他淡漠的口吻让唇角细微的笑容愈发难以捉摸。

康雅婕胸口起伏了几下,冷冷一笑:

“我没有你想的那样傻,我当然知道你们是为了跟我父亲合作,只是从前我不愿意这么想。”

“雅婕,你误会了。”

邵朗逸唇边的笑容似乎更 ,但眼中却没有一丝暖意:

“我娶你,只不过是因为浩霆看不中你。他宁愿跟你父亲兵戎相向,都不肯要你。”

他悠悠叹了口气:“我这个人怕麻烦,只好勉为其难了。”

“你!”

康雅婕脸色涨红,抬手就朝他脸上挥去,邵朗逸一把握住了她的腕子,冰凉的目光罩在她身上:

“你想不想知道,你父亲是怎么死的?”

康雅婕的怒火突然被冻住了,惊疑地盯住了他的眼,他的眼如空谷寒潭幽深难测:

“你还记不记得那天,你本来也要去的,可我偏带你去了泠湖——我是怕吓着咱们的女儿呢。”

从他口中说出的每一个字都仿佛最难耐的凌迟,康雅婕颤抖着从他手中挣开,嘶声道:

“是你们…是你们做的?!”

邵朗逸摇了摇头,又恢复了平日的闲雅清朗,甚至还略带着一点漫不经心的温柔:

“我们只不过,什么都没有做罢了。”

我们只不过,什么都没有做罢了。

这是他今晚对她说的最后一句话。

只这一句话,便抽走了她所有的气力。她像萎谢的藤蔓缓缓跌在地上,所有的记忆都鲜明得就像在昨天,她竟不知道究竟哪一段才是真的。

又或者,这一切都是一场漫长的噩梦,等她醒来,一切就都好了。

会吗?还会好吗?

过了两岁的小邵珩已经很喜欢自己走路了,抓着妈妈的手在邮轮甲板上踩来踩去,见到什么都觉得稀奇:“妈妈,大船!”“妈妈,鸟!鸟!”

“夫人,马上就要开船了,回去吧。”

孙熙平低声劝道,他们一路“送”着顾婉凝过来,怎么劝都没用,只好跟到了船上。顾婉凝已经懒得理会他了,自己把一一抱起来,给他指点远处的船只。孙熙平也不再说话,只默然侍立在边上。

然而,船上的旅客却渐渐烦躁起来,开船的时间已经过了半个钟头,邮轮仍然纹丝不动,不断有人抱怨着向侍应和水手打听开船的时间。

顾婉凝的脸色也渐渐冷了,孙熙平走过来,恭敬而笃定地说道:

“夫人,回去吧。您在船上,这船是不会开的。”

118、求得浅欢风日好

顾婉凝不肯让孙熙平帮手,一手抱着一一,一手拎着箱子,高跟鞋踩在舷梯上,走得很有些狼狈。孙熙平和另外两个随从前前后后张罗着,又怕她跌了自己,又怕她摔了孩子,还不敢靠她太近,一路下来,几个人都背上冒汗。

“夫人,三公子一直在等您。”孙熙平上前一步替她拉开车门,顾婉凝犹豫了一下,把小邵珩递给了孙熙平:“一一跟叔叔去看大船,好不好?”

等她再回身坐进车里,前一刻的笑容明媚立时便化尽了:“你说过,等这件事完了就让我走的。”

邵朗逸坐在阴沉冬日的暗影里,待车门阖起,才缓缓道:“这件事还没有完。”

“那是你们的事,跟我没有关系。”顾婉凝的语气冷淡低促。

“他是一一的爸爸,你是一一的妈妈,怎么会没有关系?”邵朗逸娓娓说道:

“再说,你一个人照顾不好孩子的。”

“我的事就不劳三公子挂心了。”

顾婉凝说着,推开车门走了出来,邵朗逸也不紧不慢地跟着她下了车,婉凝拎起地上的箱子,正要去接一一,近旁的一辆车子却突然启动,从她身边超过去,径直开到岸边,接上孙熙平和一一,转弯便走。顾婉凝只来得及叫了声“一一”,那车子已开出了码头,顾婉凝惊诧地回过头来,死死盯住邵朗逸:

“你想干什么?”

他的眼神却像这阴沉冬日的微薄天光:“夫人,回家吧。”

顾婉凝一动不动地站在那里,只有嘴唇和攥住箱子的手不住发抖:“虞浩霆也不会这么对我。”

邵朗逸的神情有一刹那的僵硬,旋即微微一笑:“我不是浩霆,我不在意你怎么想我。”

夕阳落在湖水边缘的薄冰上,折射着淡红的芒,落寞的柳条形容枯槁。顾婉凝一下车,就从孙熙平手里抱过了睡着的一一,不过几个钟头的光景,却叫她觉得像过了一个世纪那么久。她把一一抱进赊月阁安置好,还没走出来,便听见邵朗逸在外头吩咐阁中的婢女:

“夫人的首饰每天晚上都检点一遍,一个戒子也不能少…”

顾婉凝定了定心意,“哗啦”一声甩开珠帘,翩然而出,一言不发地摘了身上的钻戒珠钏,尽数摔在邵朗逸身前。一班丫头仆妇从未见过她这样光火,唬得脸都白了。邵朗逸见状也不着恼,摆了摆手叫她们下去,俯身把砸在地上珠翠首饰捡了起来:

“我看你也没什么用钱的地方,以后买东西,就记我的账吧。”

顾婉凝抚额轻笑,丰密的睫毛在眼睑下投出淡淡的阴影:

“你一定要我留在这儿,是因为我还有什么别的用处吗?”

邵朗逸凝视着她,忽然绽出一个柔软忧悒的笑容:“婉凝,很多事,并不是你想的那样。”

他的人在这夕阳里,宛如一幅云山缥缈的水墨立轴。瞻彼淇奥,绿竹猗猗。有匪君子,如圭如璧。如果她不是从前就认得他,她一定会信服他的每一句话,可是如今,她已经不会再那样幼稚了,纵然是最朴雅的水墨,图穷,就会匕现。

她也笑了,笑得柔美而伶仃:“其实事情是什么样,根本不重要;重要的,是你们需要它是什么样。只要你愿意,可以让一千个人都长着同一条舌头。”

她走到他面前,仰起脸直视着他:“反正三公子说什么,就是什么,对吗?”

她离他这样近,可每一分神情都是漠然疏离,他忽然无比怀念初遇她的那一刻,她的手蒙上他的眼,遮去了世事扰攘,却叫他多了一片描画不成的伤心。

可比起寂寞,能伤心,也是好的。

这天之后,泠湖又恢复了往日的平静。邵朗逸仍然很忙,但每日必会来吃晚饭,有时稍留便走,有时夜深才去。顾婉凝似乎还比昔日多了几分温婉明媚,此前她总是有意无意地避免一一和邵朗逸亲近,而现在,却会把玩儿坏的火车模型拿出来,让一一自己拿了:“去,让爸爸给你修。”

垂眸一笑,像含了水光的玉髓,温柔剔透,仿佛她真是他举案齐眉的妻。仿佛。