他这些日子夜夜在玉堂春买醉,只为要忘了她,他也几乎以为自己已忘了。而汪石卿这一问,轻而易举便碎了他的心防。
他从来没有这样不能说的心事,从来没有这样不能碰的伤处。他只觉得自己错的厉害,他万没想到她会这样决绝!
若他当初去请虞浩霆放人,必不会是今天这个局面。他真的是轻浮惯了,否则早该想到,在他和虞浩霆眼里,可有可无的一个人,于她而言却是不能离弃的骨 至亲。他见了她那样凄惶的神色就早该想到,她父母离世,只有这一个弟弟,必是不惜代价去救人的。他觉得自己错的厉害,错到让她为了一件根本不值得的事情去…
他这样想着,车子忽然停了,前座的随从道:“公子,到了。” 霍仲祺一看竟是到了玉堂春,心中愈发烦乱起来,厉声道:“回家!”
那随从愣了愣,也不敢多话,霍仲祺一向好脾气,对下人从来都是有说有笑,从未这样声色俱厉过,况且今天又毫无缘由,不知道他这是闹哪一出,也不敢多问,连忙调转了车头。
霍仲祺一回到家就后悔了,还不如去陆军部——他一进门,霍万林的秘书徐益就告诉他,院长在书房等他,而且脸色很不好。
霍仲祺只得硬着头皮敲了书房的门:“父亲!”
只听霍万林的声音甚是低沉:“进来。”
他推门而入,却不肯上前,只立在门口,霍万林一身酱色起团花的长衫,正站在案前写字,待笔意尽了,才抬起头,严厉地扫了他一眼:“把门关上。你过来。”
霍仲祺一听,暗叫“糟糕”,却不敢违拗。
只听霍万林沉声道:“你自己也知道躲着我?”
霍仲祺强笑着走过去:“哪有?不过是陆军部那边事情忙…”话还未完,已被霍万林截断了:“陆军部事情忙?是玉堂春事情忙吧?” 霍仲祺心知无幸,只好道:“偶尔和朋友在那儿应酬也是有的,如今政府里这班人,有几个像您这样持身清正的?儿子也是不得已…”
霍万林越听越怒:“你还敢在这里狡辩?江宁城里谁不知道你霍公子在玉堂春一掷千金,跟个青楼女子日日厮混。”
霍仲祺听了,不敢再辩,老实低了头听父亲教训,霍万林见他如此,方才平了平怒气,道:“我送你去旧京念书,你就敢自己退了学;我让你到政务院做事,你百般不肯,说什么男儿何不带吴钩,非要学你四哥。好!我就让你跟着浩霆去军中历练,你倒好,一个星期里倒有五天都是在外头胡混!”
霍仲祺被骂的久了,亦有些不耐起来,嘟哝道:“四哥也有许多女朋友,虞伯伯就不管。” 霍万林怒道:“我是让你去学他这个的?你知道你虞伯伯为什么不管他…你…”说到这里,霍万林突然顿住,转而道:“你四哥再怎么交女朋友,也没有混到勾栏舞场去!你呢?先前为了一个叫白姗姗的戏子闹的满城风雨,现在更是下作,又搞出一个娇…娇什么的青楼女子。”
“娇蕊。”霍仲祺顺口提道:“四哥如今喜欢捧女明星,我要是也去捧女明星…碰到一块儿,那就不好了…”
“混账!”霍万林勃然大怒:“我怎么养出你这么一个下/流胚子来?霍家的脸面都让你丢尽了!”说着,捡起桌上的砚台就朝霍仲祺砸过去,霍仲祺竟没有躲,那砚台生生砸在他肩上,墨汁溅了一身。
霍万林听他低哼了一声,已知这一下砸的不轻,面上却不肯露出心疼的神色,犹自板着脸道:“滚!再让我知道你在外头胡混,我只打死了你,当没有生过这个儿子罢了!”
霍仲祺忍着疼退了出来,徐益见他身上、脸上都溅了墨汁,忙道:“怎么闹的这样厉害?”霍仲祺/揉/着肩膀,呲牙咧嘴地一笑:“没有这一下,今天倒难了局。”
009、怀念一段求之不得,转瞬即逝的爱情
顾婉凝想着在山上游玩要行动方便,就换了一件蓝白细格纹的洋装裙子,窄袖立领,样式简单,裙摆却极大,质地又柔顺,行走之间就飘摇出一波一波的绸浪来,她将裙带在腰后绑出一个大大的蝴蝶结,颤颤巍巍,更显得纤腰一握。虞浩霆见她这样打扮,眼前一亮:“你穿洋装真是好看。”顾婉凝听他赞的由衷,心中亦有些欣然,面上却淡淡的:“我还是喜欢旗袍。”
两人出门看了梨花,又朝山上走了一段,虞浩霆怕她累着,走得极慢,倒是顾婉凝脚步轻盈,顾盼神飞,颇有几分无忧无虑的样子。虞浩霆心中欢喜,便想逗她说话:“我原以为你是个好学生,没想到逃课逃的这么开心。”
顾婉凝不以为然看了他一眼:“我回来这一年,哪里都没有去过。在英国的时候,父亲公事忙,除了社交应酬,也很少带我出去。现在有机会来爬山,就算是和…就算是和最disgusting的人在一起,也是开心的。”她原是想说“就算是和你在一起,也是开心的”,话到嘴边又生生咽了回去。她回国之初,在学校里讲话常常会不自觉地加了外文词,很有几个女同学因为这个觉得她有意卖弄,她知道自己的短处,便着意弥补,尽力克制,此刻却心思一转,讲了出来。
虞浩霆听了,捉住她的手道:“你说什么?”顾婉凝心一虚,道:“我没说什么。”虞浩霆盯了她一眼,冷冷道:“你越是讨厌我,我就越不放你走。” 顾婉凝不敢和他争辩,只是低了头走路。
虞浩霆见她神色黯然,心下有些懊悔,想着怎么逗她高兴才好,就拣了小时候在皬山玩耍的事情和附近的风景故事给她听。顾婉凝听着,忽然想起一件事来:“我们昨晚住的不是虞家的别墅吗?”
虞浩霆听她说了“我们”两个字,心里莫名地一跳,却见她浑然不觉的样子,便道:“皬山这里是我母亲家的园子,我小时候常常住在这里,后来就做了我的私邸。只我一个人住,平时没有旁人来的。”
顾婉凝听了,觉得他说的有些奇怪:“你一个人住在这里?那,你父母也不来陪你吗?”虞浩霆摇头道:“那些年父亲戎马倥偬,大半时间都征战在外,回了江宁也都在官邸里。母亲…她和父亲总是商量不好怎样管教我,就索/性不管了。”
顾婉凝微微扬着下巴,瞟了他一眼:“原来你这么淘气。”
“不关我的事”,虞浩霆见她眼波娇俏,笑着说:“他们最后一次为我吵架也是好几年前了,那时候我被父亲派到绥江前线,运气好,头一次上阵,就伏击了康瀚民的一个团长。父亲很是高兴,等我回去之后,行辕里就多了两个清倌人。结果事情被母亲知道了,没两天就赶到前线跟父亲大吵了一架…”他闲闲一笑,却见顾婉凝若有所思的抬头看他:“什么是清倌人?”
虞浩霆先是一楞,接着便是一窘,心中懊恼至极,怎么会无端端地跟她说起这个?
见顾婉凝一双澄澈地眸子仍望着自己,虞浩霆竟觉得脸上略有些烫,当下避开她的目光,强自从容道:“就是女孩子。”
“女孩子?”顾婉凝微蹙着眉头道,随即省悟过来,脸亦红了。
她刚才那一问,已让虞浩霆十分追悔,此刻看到她这样的神情,更觉焦灼,他一向处事果决,此时却踌躇起来:“你不要在意…”
只听顾婉凝低低道:“这是四少的私事,我没有什么好在意的。 ” 不等虞浩霆答话,又道:“我想要回去了,明天再不去上课,欧阳一定会去家里找我的。”虞浩霆不愿拂她的心意,便道:“好,我们吃了晚饭就回去。”
政局一平稳下来,每日报章上的重要位置就让给了娱乐消息,其中最受瞩目的莫过当红影星梁曼琳的到来。她人还未到江宁,几份报纸都已开始刊登她的大幅照片,还有小报挖出了之前虞浩霆在旧京时和她过从甚密,虽然不敢将虞浩霆的名字明白写上去,却也取了“疑与军政要人鸳梦重温”之类的香/艳标题。
杨云枫将手里的报纸往郭茂兰桌上一推:“四少身边现在有了顾小姐,不知道还去不去找这位电影皇后了。”
郭茂兰扫了一眼那报纸:“ 其实,倒是这位梁小姐省心些。”
“你说,四少这一回同顾小姐是认真闹起恋爱来了吗?”杨云枫笑道。
郭茂兰淡淡一笑:“认不认真又有什么分别?”
“这个礼拜六的舞会,你们都得来,一个也不许少!”陈安琪一边说,一边摇着手点着顾婉凝和苏宝笙:“尤其是你们两个,谁要是不来,我就再也不理她了!”
欧阳怡道:“ 你们家里怎么突然想着办舞会了?”
“还不是因为前些日子人心惶惶的,什么事也做不成,母亲原本是上个月安排好给我庆祝生日的,推到现在,也算不得是我生日了。”陈安琪嘟着嘴道:“所以你们都得来,我这次怎么也要玩儿过瘾了。” 说着,狡黠地盯了一眼苏宝笙:“父亲请了许多世交同僚的子弟来,宝笙,说不定一个如意郎君就给你碰上了”
一句话说的苏宝笙耳廓都红了。她们四个人里,苏宝笙的/性/子最是娴静,她父亲苏兆良在教育部任职,宝笙上面还有两个姐姐,她又是庶出,在家里一向不得重视,母亲便一心想让她早早有个好归宿,所以常在世交子弟里留心寻觅。
顾婉凝见陈安琪正在兴头上,只得先含笑答应,拣着第二天吃早饭的时候,一面迟疑地跟虞浩霆说,一面暗暗打量他的脸色:“星期六晚上我有一个女同学家里开舞会,想要我一起去。”
虞浩霆坐在沙发里翻着报纸,头也不抬:“是欧阳怡吗?”
“是陈安琪,她父亲陈谨良在司法院做事。我不会很晚…”
“你去吧。”不等她说完,虞浩霆就打断了她:“反正我也有事。”
到了星期六下午,顾婉凝一回到栖霞官邸,就有女佣抱了衣服鞋子进来,她还未开口,平日照料她的芷卉便道:“四少吩咐给小姐准备的。”
顾婉凝翻开来略看了看,见是两套轻纱软缎的西式晚装,一身浅紫一身淡绿,另有两双镶了水晶扣的缎面舞鞋,她懒得细看,就捡了那件绿色长裙,对芷卉道:“就这件吧。”芷卉点点头,和另一个丫头手捧过两个首饰盒子,黑丝绒底子上衬着两套星辉闪闪的钻饰。顾婉凝见一枚榄尖形的钻戒就有约摸六、七卡的样子,便摇了摇头:“不用了。
”
她挽着那条绿裙子出门,却无论如何也不肯坐官邸的车子,当班的侍从不好勉强她,只得叫了辆黄包车送她去陈家。
“就差你一个了!”陈安琪一见顾婉凝,就拉她上楼去自己的房间。顾婉凝见她已换了舞衣,极 的玫瑰红裸肩长裙,唇上涂了鲜艳的蜜丝佛陀,连手腕上也用缎带系着两朵红玫瑰,脸上却是一副火急火燎的样子。
顾婉凝忍不住一笑:“你这样急做什么?”
“你快换了衣服,陪我跳一跳va,她们两个男步走的都不好。”陈安琪道。
顾婉凝的父亲是外交官,社交应酬极多,而她自幼丧母,六、七岁起父亲便常常把她带在身边,因此舞跳的极好。倒是陈安琪和欧阳怡一班人都是最近一年开始交际方才学跳,远不如她从小耳濡目染的娴熟。
欧阳怡正在房里帮着苏宝笙换衣服,见陈安琪带她进来,两人俱是嫣然一笑。欧阳怡穿着一件水蓝色的鱼尾长裙,立领无袖,愈发显得高挑修长,浑身上下别无装饰,只在领口卡着一枚蝴蝶形状的碎钻别针,发髻上也夹着一个水蓝色的缎面蝴蝶结发卡;苏宝笙却穿了件银红织锦的无袖旗袍,耳边一对翡翠镶金的坠子,虽然光艳照人,却不像个妙龄少女,这样 的装饰倒把苏宝笙淡淡的眉眼都掩去了。
顾婉凝心里轻轻一叹,陈安琪已抢着道:“宝笙,你这件旗袍太老气了!” 苏宝笙苦笑道:“这是我母亲选的,说要端庄富贵一点才像大家闺秀。”
顾婉凝歪着头相了一相,笑道:“宝笙,这副坠子…等你做新娘的时候再戴也不迟。”说着,伸手轻轻摘了苏宝笙耳边的坠子:“安琪,我记得你有一对砗磲贝的耳环,是不是?”陈安琪听了,便去妆台里翻了出来。顾婉凝和欧阳怡一边一个替苏宝笙戴了,纯白微晕的两朵梅花衬着苏宝笙清淡的一张瓜子脸,显出几分清新来。顾婉凝又捡起自己那条绿裙子上搭的一件白色披肩,替宝笙扣上,雪白的流苏垂在腰间臂上,行动间很是绰约,苏宝笙从镜中看着自己,也不禁微微一笑。陈安琪见苏宝笙已收拾妥当,连忙去推顾婉凝:“哎呀,你自己倒是快一点!”
顾婉凝换了衣服出来,微抱着两臂道:“安琪,你的丝巾借我一条吧!”陈安琪一看她,便叫起来:“婉凝,你这件裙子真美,在哪里做的?”
顾婉凝那条芽绿色的长裙颜色很是娇柔,层叠的薄纱裙摆却是不规则的,在右膝处短了上去,站着的时候不觉得什么,人一走动轻纱掩映间便会若隐若现地露出一截 来。陈安琪走过来, 她的裙摆细细一看,只见裙摆薄纱上铺着许多细碎的水钻,专为在夜晚灯光之下引人目光。
“这样好的一件舞衣,我怎么都没见你穿过?” 陈安琪走过来边看边说。顾婉凝刚才换衣服的时候,已经发觉这衣服极尽精美,心里不免后悔没有仔细查看就挑了这一件,转念一想,既是虞浩霆叫人准备的衣服,另一件恐怕也好不到哪儿去,只得穿了出来。听陈安琪这样问,只好说是之前自己从英国带回来的,就是因为太隆重了些,所以没有穿过。
她这件舞衣上身是抹 样式,肩带极幼,原来搭配的披肩借给了苏宝笙,此刻,锁骨下一片莹白露在外面,便有些不好意思起来。陈安琪打量了她一眼,笑道:“你就这样才美,还要什么丝巾?”
顾婉凝道:“舞会还早,我总不能就这样走来走去。”陈安琪道:“好啦,我去找一找有什么搭得起你这条裙子。”
陈安琪刚一走开,欧阳怡便拿着一个长条盒子走了过来,递给顾婉凝,顾婉凝打开一看,见是条光华润泽的珍珠项链,便明白欧阳猜想以她的家境恐怕没有合适的首饰,就专门带了来给她。她对欧阳怡盈盈一笑,道:“多谢你了!”说着,转过身子:“你帮我戴上吧。”
欧阳怡也笑道:“我不知道你要穿什么,只想着这样的链子是什么都好搭的”,一面替她扣上项链,一面又顺手将她一头长发宛转盘起,挑出几缕碎发细细绕于颈间。
乐知女中的学生大半非富即贵,顾婉凝 班进去读书,全是因为她英文、法文都极好, 班试时一篇赏析叶芝诗歌的文章被几位教中西文学的老师传看,因此才破格录取了她。她人极美,又聪明,一到学校就夺了几个“校花”的风头,所以朋友并不多,只和欧阳怡一见如故。欧阳怡喜欢她心思独到,机敏慧黠;她喜欢欧阳怡不骄不矜,温婉磊落;且两个人都是极为别人着想的 子,相处久了,彼此又添一份敬慕,遂成莫逆知己。顾婉凝也是因了她,渐渐地同陈安琪和苏宝笙也熟络起来。
陈家的这场舞会,筹备的颇为盛大。不仅专门从国际饭店枫丹白露餐厅订了餐点,满台的粉红香槟也特意从法国订购,宾客名单更是遍邀亲朋故旧。华灯初上,陈公馆已处处花团锦簇,专待客人到来。
“婉凝,那个冯广澜来了。” 陈安琪忽然急急跑上楼告诉顾婉凝。
“那我待会儿等人多了再下去。”顾婉凝道,她数月之前偶然在学校附近的书店碰上了这个冯公子,此人便隔三差五的到学校去约她。陈安琪点点头,刚要下楼,又回过头笑道:“不过,跟他一起来的一个年轻人倒很英俊。” 欧阳怡听了,忙笑道:“那你还不快介绍给宝笙。”陈安琪飞出一句:“我也不认得呢!”人已跑下楼去了。
顾婉凝和欧阳怡又在房间里聊了半个钟头,她几次想跟欧阳怡说虞浩霆的事,话到嘴边,却都咽了回去。欧阳怡也觉出她似乎颇有心事,想着她身世飘零,难免心中有所郁结,便催她下去跳舞。两个人携手下楼,玉立婷婷,登时便吸引了不少目光。顾婉凝和欧阳怡习以为常,也不以为意,两人刚刚站定,恰是一曲终了,一身红裙的陈安琪正携着一个身姿挺拔的年轻人朝她们走过来。
顾婉凝远远看着这年轻人,便觉得有些眼熟,待他和陈安琪走近了再看,顾婉凝却是一惊,这人正是前日她在陆军总部门口碰到的霍仲祺!只是那天他是军装打扮,今天却换了西服。此时要避开已是不及,只听陈安琪娇脆的声音已响在耳边:“我来介绍一下,这一位是政务院霍院长的公子霍仲祺。这两位是我顶要好的女同学,欧阳怡、顾婉凝。”
霍仲祺早已认出了顾婉凝,陈安琪带他过来这短短十几步路,他几乎便不能自已。他有许多事想问她,却又想不出任何一个可以问的问题。当日匆匆一面便已是蓬山万重,而此刻她忽然又这样如梦如幻地站在自己面前,霍仲祺只觉得真如恍如隔世一般。顾婉凝并不知道霍仲祺心中的五味杂陈,此刻唯有惶恐,她不知道这个“霍参谋”对自己和虞浩霆的事知道多少,恐怕只消他一句“四少没来么”,她就万劫不复了。
“欧阳小姐,顾小姐。”从记事起父亲便整日耳提面命的教养发挥了作用,陈安琪的介绍让霍仲祺本能地压下了 中激荡,从容一笑,对欧阳怡和顾婉凝点头问好。他搜肠刮肚地正思量着怎样找个机会和顾婉凝单独说话,忽听陈安琪道:“你刚才说我跳的好,其实我的舞都是婉凝教的,她跳的才是真的好。”
霍仲祺听在耳中,暗骂了自己一声“蠢才”!此情此境,自然是请她跳舞来得最是方便,于是顺口接道:“这么说来,我倒一定要见识一下了。顾小姐,能请你跳支舞么?”说着,抬手做了个“请”的姿势。顾婉凝见状,对欧阳怡和陈安琪略一点头,便将手交到了霍仲祺手中。
霍仲祺轻轻揽着她滑/进舞池。两个人离得这样近,她莹白的双肩和锁骨陈在他面前,可及,她身上的幽幽冷香亦一缕一缕缠进他心里。她一起舞,姿势便惯/性/地标准起来,挺秀的下巴微微仰起,霍仲祺凝神望着她,只觉得她容颜清绝之处敛着一丝极柔艳的悒悒,她那样美,却看得他心里一阵牵痛…正出神间,忽听顾婉凝轻声道:“我跳的不好,初次见面,还请霍公子包涵。”
霍仲祺一怔,随即道:“顾小姐若还说跳的不好,这里的人十有八九都不配跳舞了。江宁有这样仪态万方的女子,我以前竟从未见过。”
顾婉凝闻言浅浅一笑:“谢谢你!”
霍仲祺心里憋了许多话想说,想来想去却没有一句合适的,他总不能问她在虞浩霆身边过的好不好——虽然,这确是他最想知道的,只是这件事无论怎样问他都觉得唐突了她。想了许久,方才吐出一句:“你弟弟…” 顾婉凝望了他一眼,淡然道:“已经没事了,谢谢你。”
三两句话之间,她已对他说了两句“谢谢你”,霍仲祺心中却内疚到了极点,什么也说不出来,只盼着这首曲子永远不要停,默然而舞又觉得尴尬,凝神听了听舞曲,笑道:“这曲子听起来好像有些伤感。”
顾婉凝点点头:“这首《绿袖子》传说是英国国王亨利八世写的,为了怀念一段求之不得,转瞬即逝的爱情。”
霍仲祺听了,失神道:“是吗?”
“传说罢了。”顾婉凝漫不经心地一笑:“亨利八世娶了六个王后,都没有好结果,有两个还是被他自己处死的。若传说是真的,我倒为那个离开的姑娘庆幸。”
霍仲祺皱眉笑道:“我想起来了,莎士比亚写过他一出戏。不过,中国人说美女,都是‘红袖’,这曲子却叫《绿袖子》。”
顾婉凝嫣然一笑:“据说是因为亨利八世见到那个女孩子的时候,她穿了一身绿色的衣裳。”
010、她这样怕别人知道他认得她?
霍仲祺少年英俊,顾婉凝更是绝色窈窕,两人翩翩起舞,风姿绰约,煞是引人注目,当下便有不少人打听起顾婉凝来,只是她此前并未在江宁社交场上出入,很少有人认识,传来传去,也只知道是陈府千金的好友罢了。
一曲既终,霍仲祺便欲将她送到陈安琪身边去,却见顾婉凝神情有些慌乱,顺着她的目光一望,只见冯广澜正朝这边走过来,他还未来得及出言相询,顾婉凝已轻轻拉住他手臂,低声说:“你先别走”,清柔的语调里夹了恳求之意,叫霍仲祺心头一颤,再看她形容便明白了八、九分,遂柔声道:“你放心。”
冯广澜自偶一邂逅,便想各种办法约了顾婉凝数次,却始终不得,不想今日竟在这里遇上。方才她和霍仲祺一舞动人,冯广澜已看的心痒难耐,于是,舞曲一完就迳自过来寻她。只是她身边的舞伴既是霍仲祺,少不了要先打个招呼:“小霍,你的舞跳的越发好了。”
霍仲祺微微一笑:“我怎么敢跟广澜兄比? ”
冯广澜和霍仲祺说着话,目光却不住在顾婉凝身上逡巡,顾婉凝因为舞衣轻薄,本就有些不好意思,此刻被他这样一看,更是浑身不自在起来。霍仲祺见他眼光放肆,向前走了半步,微微挡在顾婉凝身前,笑道:“这里那么多人等着你跳舞,你倒有空来跟我闲话?”
冯广澜这才回过神,笑着说:“我就是瞧见有一位旧相识,才特意过来打个招呼——顾小姐,好久不见了。”
顾婉凝只得冲他点了点头:“冯公子,你好。”
冯广澜看着顾婉凝,只觉她容色尤胜从前,面上更是笑容可掬:“想不到顾小姐的舞跳的这样好,不知道冯某可否有幸请小姐跳上一曲?” 说着便伸手邀她。顾婉凝此前被他几番纠缠,唯恐横生枝节,实在不愿和他跳舞,正踌躇间,只听霍仲祺笑道:“那你可不巧了。顾小姐方才刚答应了下支曲子教我跳个新步子的。” 冯广澜闻言,打量了一下霍仲祺,见他面上笑吟吟的,也看不出什么端倪,只好一笑:“既是如此,我就待会儿再来叨扰顾小姐。”
顾婉凝见他走开,才长出了一口气。此时,音乐又响,霍仲祺轻轻一揽她:“顾小姐请。” 她含羞一笑,便将手搭在了他肩上:“多谢你了。”
霍仲祺心里犹如春风一过,也笑了起来:“你怎么认识冯广澜?”
“在我们学校旁边的书店遇见的。”
“广澜也去书店吗?”
“我不知道,反正有一次我去买书,碰上他和我们学校的一个女孩子在那里。后来,他突然跑过来说要请我喝咖啡,我没有理他就走了。没想到他居然打听了我的班级名字,到学校去找了我几次。”
霍仲祺听了,轻笑着说:“这你不能怪他,你这样美丽的女孩子,许多人都想请你喝咖啡的。” 顾婉凝先是一笑,随即想到虞浩霆,神色已黯了下来。霍仲祺见她如此,便知道自己的话触动了她的心事,却无从劝慰,只好转了话题:“广澜这个人追求女孩子很执着的。他之前追求一个在银行做事的女职员,每天送99朵白玫瑰到人家办公室去,连人家的男朋友都吓走了,那位小姐没办法,只好和他恋爱。”
“那后来呢?”
“后来?”霍仲祺想了想说:“我也不知道,大概分手了吧,已经是两年前的事了。”
顾婉凝听着淡淡一笑:“ 豪门公子所谓‘恋爱’大抵就是如此。”
霍仲祺听她这样讲,本能地便想说:“我就不是这样的。” 话未出口,却想到自己那些事说起来实在也不比冯广澜好到哪儿去,只好默然。顾婉凝见他不语,轻轻一笑:“我不是说你,你别在意。”霍仲祺见她娇俏如斯,已是痴了。
舞曲方停,顾婉凝便眉头轻蹙:“要是他再来请我跳舞怎么办?” 霍仲祺洒然一笑:“我们避一避。”说着,就带她去了大厅边上的露台。
顾婉凝连着跳了两曲,微微出了汗,此时被晚风一吹,刚觉得有些凉,霍仲祺已脱了自己的外套,披在她身上。顾婉凝靠在露台边上,静静打量起他来。霍仲祺见她望着自己,不由心如鹿撞:“怎么了?”
顾婉凝低头一笑:“没什么。我在想,我只见了你两次,每次你都帮我的忙。”
霍仲祺听了,心中酸楚,早知如此,那天还不如不带她进陆军部去,面上却强笑:“举手之劳罢了。”
顾婉凝轻轻一叹,转身望着远处:“要是人人都像你这般,就好了。”
“原来你在这里!”
顾婉凝回头一看,却是陈安琪,便对她道:“我跳的累了,出来透透气。”
陈安琪见她身上披着霍仲祺的外套,掩口一笑,狡黠地打量了他二人一番,却不说什么,只道:“你们快进来,有稀客到了。”拉了顾婉凝便走,顾婉凝连忙将身上的外套脱下来递还给霍仲祺:“多谢你了!”
霍仲祺看着她的背影,心里跳出一个念头:四哥总不会一直留着她。
陈安琪一边拉她进去,一边俯在她耳边说:“这个霍公子,你离他远一点。我刚才打听了,他年纪不大,人却 的很…” 顾婉凝一听便笑了:“他人怎么样和我有什么关系?你只叫宝笙提防着就好了。”
陈安琪笑道:“宝笙那里我已经打过招呼了。”
顾婉凝道:“对了,你说的稀客是什么人?”
陈安琪神秘兮兮地用手往前门一指:“等会儿你自己看。”
说话间,一个身材高挑,浑身上下银辉闪闪的女子已风姿万千的走了进来,正是当红影星梁曼琳。只见她修眉凤眼,琼鼻檀口,艳光照人,栗色的波浪长发蜿蜒在左肩,一身缀满亮片的银色低 晚装,慑人眼目,涂了鲜红蔻丹的纤纤玉手盈盈抬起,似笑非笑,不知是和谁在打招呼。
顾婉凝奇道:“原来你家还请了一位大明星来。”
“她还真是个美人”,陈安琪喃喃说:“婉凝,大约只有你能和她比一比了。”顾婉凝一听便笑了:“我哪敢跟电影皇后比?”
陈安琪的父亲陈谨良亦和夫人上前寒暄引见,一时好不热闹。跟着梁曼琳来的还有几个新闻记者,相机灯光频闪,更显得她光辉夺目。
梁曼琳一露面便成了全场焦点,立刻有人上前邀她跳舞,顾婉凝一看冯广澜也在其中,心下稍安。当下便和陈安琪去寻欧阳怡,却见苏宝笙跟一个斯文的年轻人在角落里说话,顾婉凝和陈安琪相视一笑,特意绕开了。
欧阳怡正端了酒和几位小姐闲聊,一见她俩,便告辞走了过来,对陈安琪道:“你今天跳得开心了没有?”
陈安琪嘟着嘴道:“风头都叫大明星抢去了。”
欧阳怡又眨着眼睛问顾婉凝:“我看到你刚才和霍公子连着跳了两支舞,还一起出去了,是什么意思?”
顾婉凝忙道:“你别乱猜,我是为了躲开冯广澜。” 正说着,已有人来请她们跳舞,顾婉凝和欧阳怡都推说累了,只陈安琪又下场去跳。
欧阳怡俯在顾婉凝耳边道:“我听说那个霍公子是在陆军部做事的,你老实说,他是不是你那个军官男朋友?”
顾婉凝赶忙摇头:“当然不是!”
欧阳怡仍是将信将疑:“我总觉得你和他之前是认识的。”
顾婉凝听她如此说,只好道:“我之前是见过他一次,我以后再告诉你,我们真的没有什么。”
欧阳怡见她说的正经,便盈盈一笑:“你说没有就没有。不过,我倒觉得你和他很般配呢!”
顾婉凝听了,也俯在她耳边道:“我看是你自己动了心,看到别人便都是鸳鸯蝴蝶了,whoever is a girl does not want to be loved…”
欧阳怡在她鼻尖上一点:“嗯嗯嗯,我们都想着鸳鸯蝴蝶,只有你和我姐姐一样是要做大事不嫁人的。”
两个人正说笑着,忽见大厅里又是一阵/骚/动,竟进来了几个荷枪实弹的军装侍从。片刻工夫,一个穿着军装常礼服的年轻人英气逼人地走了进来,顾婉凝只看了一眼,立时变了脸色,来人竟是虞浩霆!
欧阳怡只顾着看前面,没留神顾婉凝的神色,犹凑在她耳边说:“这人倒比那霍公子还要好看。”
顾婉凝已无心听欧阳怡说什么,只想怎么避开了才好,匆匆对欧阳怡说了句:“我有点闷,出去透透气”,也不等她答话,转身就往大厅外的花园走去。
虞浩霆一进大厅便看到了顾婉凝,见她偷偷走出去,心中好笑:你能躲到哪儿去?一时陈谨良等人已经围了上来,虞浩霆和他们寒暄了几句,便道:“浩霆多有打扰,诸位请自便。” 接着又问陈谨良:“听闻府上的园林很是雅致,可否容虞某一观?” 陈谨良听了有些纳闷,但他既如此说了,自然不可怠慢:“四少请。”虞浩霆摆手道:“我自己去走走就好,不敢劳烦陈公。”说着便迳自去了,只有卫朔和郭茂兰跟在他身后。
虞浩霆推门出来,见是一个花园,四下扫了一眼,唇边就有了笑意——顾婉凝那条裙子在夜色里太显眼了。顾婉凝见他这样快就找到了自己,也不敢再躲,只呆呆站着。
虞浩霆慢慢走到她身边,看了她一眼便皱了眉头:“你这衣服哪儿来的?”