可许游仍是感觉出他身上的气场很低迷, 仿佛在压抑什么。

韩嵩两次来,都只是简单地打了招呼, 走的时候也一样。

到了第三次,刚好那天许游不是很忙,招呼了两个客户, 还偷得一点空闲时间。

许游就坐在桌前修片,修到一半起身去到咖啡,见韩嵩还在角落待着, 而他脚边散落着一些画稿, 有的还揉成一团。

许游放下杯子, 走过去捡起一团摊开。

技法之类的没有问题,但这幅画却很一般, 画里女人的身体线条很僵硬, 不够流畅。

许游又捡起另外几张, 发现问题都差不多。

再看韩嵩,他垂着头,双手插在头发里, 好像有点丧气。

她把画摊平了放回到他旁边。

韩嵩感觉到动静,身体先是一震,随即抬起头,这才从自己的情绪中出来。

许游跟着坐到他旁边,韩嵩的目光就跟着她移动。

许游说:“你这两次进度很慢, 你太浮躁了,心不静,情绪进不去,又被外面的东西干扰,是画不出来自己要的东西的。”

在乎的东西太多,就等于杠上很多包袱,作品就会变成四不像。

韩嵩深吸了一口气,缓缓点头。

许游跟着说:“如果静不下心,不如停一停,先回去找找原因。然后,做减法。”

韩嵩说:“其实我知道原因。”

许游扬起眉,倒是有点惊讶。

韩嵩吸了一口气,望住她的眼睛,仿佛鼓起了很大的勇气,说:“你能不能让我看一次你的身体。”

这一次,韩嵩没有脸红,他甚至没有支支吾吾,就那么直勾勾的盯着她,带着咄咄逼人的迫切。

许游眯了眯眼,没有立刻拒绝,只说:“那你先回答我两个问题。”

韩嵩点了下头。

许游:“是不是我不脱给你看,你就画不出来?”

韩嵩顿住了,一时难以回答。

他不能回答“不是”,可是如果回答“是”,就等于自我承认了想象力和能力都不够,是他的问题,是他卡住了。

对着人体模特素描是基本功,韩嵩也有过这方面的大量练习,但并不是每一个人体雕塑都是要看到本人才能做出来的,外国的古希腊神祇雕塑,又有谁见过神祇本人呢,中国的古人雕塑,也只出现在古时传下来的画作上。

许游没有给韩嵩太多考虑的时间,很快问出第二个问题:“如果我脱了,你能不能做到绝对的专业,只是画画,不会产生其他想法,不会提出更过分的要求?”

韩嵩明显一怔,他眼里跟着滑过一丝复杂的情绪,有些狼狈。

他完全可以说谎,可他没法做到自欺欺人。

安静了几秒,韩嵩转过头,老实承认了:“我做不到。”

许游似是笑了一下:“那么这个瓶颈,就只能靠你自己突破了,我帮不了你。”

话落,许游就起身往回走。

韩嵩盯着她的背影,很快也跟着起来,他走了几步,腿有点麻。

他有些着急地问:“为什么?”

许游站住了,回头看他:“什么为什么?”

韩嵩:“就算我有私心,做不出你要的保证,那也不是什么丢人的事,我看到喜欢的女人的身体,产生其他想法也很正常。”

许游认识韩嵩一段时间,还没见过他这么直接的一面。

许游问:“你喜欢我?喜欢我什么。”

韩嵩摇头:“我不知道,但我的感觉是真的,我从没有那么强烈的想画一个女人,不是为了完成作业,就是发自内心的想画你,我想了解你的每一个细节。”

许游不由得笑了:“那我就更不能答应了。”

韩嵩:“我不明白。”

许游没有立刻回答,回到桌边点了支烟,就靠坐在桌沿瞅着他,吸了一口才说:“这么说吧,我明知道你喜欢我,还答应你的要求,那就等于默许了你的幻想,给你错误的暗示。然后等你情不自禁了,我再告诉你,我对你没那个意思。你不觉得这样很可笑么?”

韩嵩皱着眉听着,等腿不麻了,就朝她走了几步:“我不觉得可笑,就算那样,我也不会怪你。”

许游:“你怪不怪我,是你的事。怎么做决定,是我的事。”

近乎冷酷的一句话,就把两人的界限划清了。

然后,许游接着说:“你遇到了瓶颈,突破它,是你要解决的问题,答案不在别人身上,我也没有义务帮你。或许你也听过类似的说法,借助一些外力来刺激灵感,比如烟、酒、毒品、性关系。我现在就可以很肯定的告诉你,它们都不是良药。遇到好的情人,你们心灵相通,他或许可以激发你的灵感,但前提必须是你有足够的积累,这种刺激才有用。反过来,就算没有这个人,只要你的火候儿到了,就算是无性无爱也可以做出艺术品。外界的刺激,并不是必需的条件。”

韩嵩张嘴了好几次,但每一次他都没能说出一个字,他只是站在那里,听完许游所有的话,随即垂下眼,也不知道在想什么。

许游也没再吭声,就坐在桌沿慢慢的吸烟。

棚内弥漫着烟草味儿,气氛也很紧绷。

直到韩嵩的声音打破了这一切:“你遇到过么?”

许游一顿,看他:“遇到什么?”

韩嵩:“你刚才说的,心灵相通,好的情人。”

许游笑了下:“我遇到了。”

韩嵩抿了抿嘴唇,脸色有些复杂:“是褚昭?”

许游:“嗯。”

韩嵩:“既然遇到了,为什么又分开?”

许游非常直接的怼回去:“你会这么问,就说明你不懂。而且,我何必跟你交代。”

话已经说到这步,按照韩嵩的性格,应该点到为止了。

可这一次,他破格了:“那纪淳呢?”

许游连眉头都拧了起来,明显的不悦。

韩嵩却没退缩:“你喜欢他么?”

许游:“喜欢。”

韩嵩往前走了两步:“那你为什么拒绝他,是他不够好?”

许游一怔,但很快就明白了:“那天你听到了?”

韩嵩:“我不是故意的,我只是想搞明白自己的想法,我想知道我哪里不如别人,为什么我不可以。”

许游别开眼,叹了口气。

其实她没必要跟韩嵩解释这么多,但他的疑问和困境,她也能明白。

她喜欢褚昭,选择在一起。

她喜欢纪淳,却不敢靠近。

韩嵩喜欢她,被她拒绝了。

同样都是“喜欢”,却是三种处理方式,换做是谁都会觉得懵。

许游沉默了,韩嵩的情绪也渐渐落下来。

隔了一会儿,他问:“我刚才……是不是很幼稚……”

许游看过来,很不客气:“非常。”

随即她问:“知道为什么么?”

韩嵩摇头。

许游说:“你喜欢谁,那是你的问题。对方是否能回应你的喜欢,那是对方的选择,没有为什么。有的人,我默默地喜欢,不求回应。有的人,我会期待回应,就算没有得到也不会自我否定。可你却一直在追问对方为什么不回应你,这就等于把自己的困扰强加给对方。”

说到这,许游把烟按掉,又道:“人生很短,如果你希望在艺术上达到更高的层次,就不要在‘我爱她,她为什么不爱我’这种问题上浪费太多时间。很多艺术大家都在年轻的时候迈过这道坎儿,或得到,或得不到,或失去,然后就看明白了,再往上一个境界,还有更高的难题等着。情感上的快乐和痛苦,大家都尝到过,但它只停留在每个人的心里,是抽象的。只有当你把它做成实物,展现艺术价值,世人才能看见。你与其纠结一个没有答案的问题,倒不如把这份痛苦用作品表达出来,或许在那个过程里,你会找到心里的答案,又或者,你最终会发现,那答案根本不值一提。”

其实许游的意思很简单,无论是快乐还是人间百苦,都是“素材”,没有体验过人生百味,又如何做得出“人生”呢?

轻易得到的快乐,是最浅显的东西。

往往只有在失去它之后,才能明白更深层次的意义。

求而不得或许痛苦,但如果能放下,心里那份释然,才会变成财富。

***

许游也不知道韩嵩把她的话听进去多少,她也不强求,该说的都说了,他还要在这件事情上浪费多少时间,那就要看他自己的悟性了。

那后来,韩嵩一个字都没说,只是沉默的转身,收拾好自己的东西,走出摄影棚。

许游看着他离去的背影,安静了许久,这才坐回到电脑桌前,又修了几张图。

期间她的微信响过一次,是褚昭发来的。

这两个多月,他们都是微信联系,聊的都是摄影展的事,其余的也就是一些简单的问候,比如“最近好么”,“我很好”之类的。

到了月底,摄影展就要开幕了,参加的一共七位摄影师,每个人七个巨幅照片位。

可是到现在,给许游预留的展览位,仍空了两张照片。

许游原本还计划着,拍一张韩嵩的,再加一张其他人的。

结果前面两个月,她忙的昏天黑地,还生了一场大病,感官有些麻木,迟迟拍不出能触动她的照片。

到这周末,就是交照片的最后期限了,这之后还要洗印、包装,送去场地,时间很紧张。

可现在她的状态不好,总有一种手指和大脑不同步的错位感。

余下两个照片位,她到底想要什么样的作品呢?

她陷入了迷雾,越来越抓不住重点了。

许游想了一下,只好在微信上这样回到:“周末我要是再拿不出来,你那里还有其他人的备选么?”

几分钟后,褚昭回了:“有,不过我还是希望把那两个位置留给你。”

许游叹道:“我明白,我会尽力的。”

***

等到晚上八点多,许游收拾好东西,拿着包和手机往家走。

快到小区门口时,见到路边停了一辆车,有些眼熟。

走近了才发现,那是纪淳公司的车。

车门打开着,车灯亮着,司机等在旁边。

这个时间,估计是纪淳要出去应酬。

只是刚想到这里,再一抬眼,就看到从小区里走出一男一女。

男的是纪淳。

而女的,却是贺绯。

许游脚下一顿,起先以为自己眼花了,直到两人走近了,她才看清楚,是贺绯没错。

贺绯的变化很大,头发长了,人也比以前憔悴不少,身材很瘦,走过来时始终低着头,好像在哭。

许游站在原地一动不动,心情一时五味杂陈,就那样看着两人越走越近,看着原本神色有些不耐烦的纪淳,终于转过头来看到她。

纪淳一怔,很快走上前,说:“她来找我,不是为了私事。”

许游看了他一眼,又把目光转向后面的贺绯:“你不用解释。”

许游撂下话,抬脚就要走,纪淳却拦住她:“等等,给我半分钟。”

纪淳很快走向贺绯,跟她说了两句,随即抓住贺绯的胳膊,把她送到车前。

贺绯有些怔忪,仿佛要说点什么,谁知一抬头就看到站在旁边的许游,贺绯脸色一僵,又把话咽了回去。

直到纪淳把她塞进车里,跟司机交代:“一定要送到家门口,我已经联系她家里人了,他们会出来接她。”

司机很快驱车离开。

直到车走远了,纪淳回过头来。

许游看了他一眼,转身往小区里走。

纪淳跟上,低声交代事情经过:“贺绯之前去公司找过我两次,我没见,她就杀到这里来了。”

许游没吭声。

其实她是有点好奇的,都过去这么久了,两人早已摘清关系,贺绯这又是在演的哪出?

但这话她不好问,问多了,好像她多在乎似的。

纪淳观察着她的脸色,又道:“她是为了她爸过来的,她爸之前在公司做的项目出了事,现在公司正在查账,这事是贺言在主导。贺绯来找我,是希望我能通过程樾的关系,递话给贺言。”

听到这里,许游站住脚,有些诧异:“闹的这么严重?不都是一家人么。”

纪淳:“利益面前哪有家人。”

许游顿住了。

但她明白,纪淳指的是他那两个叔叔。

许游转而又想到贺绯,说:“我看她的模样,好像过得不太好。”

纪淳:“听说精神上有点困扰,具体的我也不知道。”

许游垂下眼,也不知道该说什么。

说同情么?谈不上。

她和贺绯没那么熟,而且她的忘性也没那么大。

幸灾乐祸么?倒也不至于。

这个人她早就抛在脑后了。

她长这么大,最大的优点就是“健忘”,要是凡事都放在心里,早被生活气死了。

许游接着往前走。

安静了几秒,纪淳忽然说:“你的那些油画,我已经找人处理好,也做了包装,画展就定在月底。”

什么?

许游停下脚步,注意力瞬间转移:“月底?这么突然?”

办画展又不是逛公园,要找赞助,要预约场地,还要宣传打广告,这一套工序弄下来最快也要一、两个月。

纪淳倒是很淡定:“一点都不突然,我之前和你打过招呼,记得么?”

许游:“我只记得你说,将来打算做画展。”

纪淳轻叹一声:“你再翻翻手机,我半个月前我就提过了。”

半个月前,许游刚好生病,而且躲着纪淳,纪淳给她发过不少微信,她都没怎么回,有的甚至都没看。

许游拿出手机,当着他的面往回翻聊天记录。

纪淳也没吭声,就安静地站在那里,看着她翻。

直到许游翻到这样一条:“画展我已经在准备了,你有什么建议?”

接着下面一条是:“病好点么,有时间回个消息。”

许游瞪着这两条,就跟见鬼一样,甚至开始怀疑自己的眼睛和记忆。

然后她抬起头,说:“我完全没注意到。”

纪淳笑了下:“其实我也猜到了。这毕竟是你人生里第一个画展,这么不闻不问的,不是你的性格。”

许游:“你既然猜到了,怎么后来没再提醒我?”

纪淳“哦”了一声:“这不是刚好给你个惊喜么?”

许游:“这是惊喜么?我在油画圈没什么名气,你这么搞,别人只会说你有病。到时候一幅都卖不出去,就现眼了。”

纪淳笑了:“我倒不认为会一幅都卖不出去,你不相信我的投资眼光么?”

许游还是很懵:“我没法相信。”

纪淳挑了挑眉,问:“要不要打个赌?”

许游没搭理他,脑子很乱,在翻到微信之前,她还以为纪淳是在开玩笑。

直到这会儿,她才反应过来,后知后觉的想起一些事。

“你刚才说月底?具体哪天。”

纪淳:“三十号。”

这下,许游彻底愣住了。

三十号?

那恰恰也是肖像展的开幕日。

☆、阳光、疾风、细雨

13

两边都是三十号。

许游站住脚, 不说话了。

纪淳也跟着停下来。

小区里路灯昏暗,两人就站在半明半暗的地方,看着彼此。

直到许游说:“肖像展也是三十号。”

纪淳眼神跟着一动, 随即皱了皱眉。

安静了几秒,他才叹道:“看来你要两边跑了, 两边你都不能缺席。褚昭那边我不知道是怎么安排的,我相信应该和我这里差不多, 作为创作者,露面和应酬媒体是必须的。”

这一点许游也很清楚,所以才发愁。

箭在弦上, 不可能取消一边。

她垂下眼,想了下才说:“那就一个上午一个下午吧,我上午过来, 下午去那边。那边算上我有七位摄影师, 我晚到一会儿也不要紧。”

纪淳瞅着她, 仿佛在思考这个可能性:“可以试试。”

可许游还是有点不踏实。

肖像展她准备的都不顺利,现在又多了一个油画展, 简直闹心。

当然, 她也是兴奋的, 画了那么多年,说放就放,难免会有遗憾, 这时候突然来了一个展览,也算是对过去一个漂亮的收尾吧。

许游出了会儿神,直到纪淳问她:“对了,明、后天你要不要跟我去画展场地看看,已经布置的差不多了。”

许游一顿:“能不能等到周末以后?”

纪淳:“怎么, 你要出差?”

许游:“我到现在还有两张肖像展的作品没有交,我卡住了。”

纪淳跟着一怔:“遇到瓶颈了?”

许游:“差不多吧,一个小坎儿,怎么拍都不满意,脑子有点乱,想法很多,却抓不住一个重点。其实我一直在做减法,但是减来减去,发现要减的东西太多了。”

纪淳问:“是心里太浮躁,还是缺少刺激了?”

许游摇头:“我也不知道。”

纪淳:“那是从什么时候开始的?”