江氏有些惊讶地看她一眼,道:“珮丫头也是个聪明的,只是性子散漫了些,我从前也疏于管教。难为你竟想得周全,多学些规矩自然是好的。”沉吟了下,笑道,“少不得又只能麻烦谢夫人。明日我修书一封叫人送去,托她寻访下有无从前宫中出来的人。”

明瑜笑道:“我也正这般想。若有宫中出来的老人最好。”

江氏第二日果然叫人往谢府送去了书信,谢夫人阅后,当即回了信,一口应承了下来。此后一段日子,明瑜照旧帮着料理家事,每日里不忘抽空督导明珮习字,日子倒也过得飞快,转眼便是十一月底,江氏也有五六个月的身子了,小腹处一日日大起来。这日收到阮洪天命人带回的家书,说梧州的事已毕,因了快年底,顺道又去了趟临近的蒙州,再小半个月就能回,这趟回来后,年前年后就再不出去了,定会在家陪着江氏到她生产。

阮洪天一去数月,江氏本有些思念丈夫,收到了信,心中自然欢喜,打发了人给随禧园里传去口讯,自己便拿着信看了又看。明瑜陪在一边,也是欢喜。只是心中却总有些恍惚,隐约觉着家中仿佛要出什么事,一时却又想不起来。加上快年底了,荣荫堂事情更多,这个人找了,又下个人过来,每日里忙得如陀螺转,慢慢地也就放了下去。

再几日,明瑜大早醒来,见春鸢进来,手上拿了个汤婆子捂到她脚端,又呵了下手,从个十屉柜里拿出件去年制的大红厚缎银貂褂,笑道:“前几日天色骤寒,我就想着今年不定会比往年早下雪。今日起身之时冻得慌,一看外面果然竟真飘起雪,虽小了些,只地上也积得踩下去一个脚印呢。老太爷年年都要到西岭山梅峰画梅,今年怕是要早了……”

明瑜一惊,披了件衣服便到窗前推开窗格,见一夜之间,远近青灰的瓦棱屋脊之上都已积白,空中还飘着细碎的雪絮,迎面一阵寒风吹来,禁不住打了个冷战。

“姑娘仔细冻了。”春鸢急忙过来闭上窗格,转头见明瑜立着不动,目光有些呆滞,吓了一跳,急忙轻轻推了下她,“姑娘怎么了?”

明瑜回过神儿来,终于想起了前些时候困扰了自己几日的那件事情。

外祖江夔膝下只有江氏一女,如今已年过五十,独自居于毗邻江州的孟城祖宅中。阮洪天与江氏早几年怕他一人孤寂,时常提起要将他接来江州一道过老,只他性子颇为古怪,竟不愿与女儿女婿同住。明瑜早几年常去孟城小住,跟他学画,与外祖感情很深,江夔对这外孙女也极是喜爱,时常赞她画有灵气,祖孙二人相处之时,每每怡然自得。前世里就是年前这段日子传来了凶信。缘由是个意外。原来今年雪下得早,孟城西岭山梅峰之上的梅花提早绽放,江夔应了山中寒清寺住持了因和尚之邀,过去暂住画雪梅。不想探梅回来途中,山道雪厚,一时脚滑,边上仆从拉扯不及,跌入了涧坑之中,重创出血。待要送去救治,偏又逢了积雪拥住出山的山道,如此耽搁了下来,待第二日出山时,已是迟了,溘然辞世。消息传来,那时正是腊月中,荣荫堂上下因了这意外的丧事无心过年倒是小事,江氏因了伤心至极,奔丧回来后身子便有些不稳,卧床养了一个月多才见好,当时情况极是凶险,现在想起,还有些后怕。

虽天寒地冻的,明瑜后背却登时绽出了层冷汗,顾不得多说什么,匆忙穿了衣服洗漱完毕便往江氏那里去,心中暗骂自己竟会如此糊涂,这样的大事都没早早想起。

明瑜过去之时,江氏刚起身,屋里的蕉叶三足火盆里笼了银炭,丫头正往她房里送早点,江氏急忙叫另添副碗筷。

“外面天寒地冻的,怎不多睡一会?正好过来一道用些热粥,暖□子。”

明瑜坐江氏对面,见桌上摆了一小锅热气腾腾的玉糁羹,一碟玉兰片,一碟香芃丝衬着鱼片卷火腿,又一屉碧绿的裙边翡翠鬼蓬头。

“这些日子累到你了,下巴颏都尖了。这鬼蓬头的皮掺了绿豆粉,擀得极薄,馅料也是你爱吃的虾仁香米,浇了鸭笋熬的鲜汁,味道还不错。正想叫人往你和明珮屋里送过去一些,你自个过来了最好,快趁热吃。”

江氏夹了个放明瑜碗里。

明瑜咬一口,果然皮薄馅美,汁水满溢,却哪里还有胃口,不过吃了两个,便放下筷子,看着江氏道:“娘,长久没去外祖家了,我有些念外祖,今日想过去探望下。”

江氏未料她突然开口会提这个,有些惊讶道:“快年底了,你外祖家是要走一趟的,前些天我自个早备妥了年礼,正想等你爹回来后,叫他过去一趟。你要么再等几日,等你爹回来后再与他一道过去。”

明瑜急忙摇头:“娘,我昨夜突然梦见外祖,他老人家说极想念我,说有话要说。我醒来竟觉仿佛真的一般,这才大早地就过来禀。”

江氏想起自己前次与老父通信还是小半年前了。他身子虽一向安康,只上了年纪的人逢了这乍寒天,变数极大,指不定就会有变。又见女儿说得严肃,心中便有些惴惴起来,踌躇了下道:“本来放你去看下也没什么,只是今日正逢了雪……”

“娘,现在出门紧赶的话,傍晚就能到了。这雪也不大,多套匹马就可,不碍事。看了外祖,我才放心。”

明瑜急忙道。

江氏沉吟片刻,终究也是放心不下自己老父,终于叹道:“你这孩子,被你说得我也有些虚了,恨不得自己立时就过去看下。罢了,叫柳管家送你过去,多挑几个家人跟着,顺便把年礼也捎去。见了你外祖,就说我一切都好,待你爹外面回来后,他再亲自过去拜望他老人家。”

明瑜见江氏松口,吁了口气,急忙站起来。江氏也无心再用早饭了,叫人把柳胜河请了来,细细交待了一番。柳胜河听得是要送大姑娘到孟城老太爷那里,虽有些意外,却也忙一口应了下来道:“太太放心,必定把姑娘早早送到,再早早回。”

16、第十六章 …

明瑜上马车之时,雪本来已经渐止。只是往北出了城门后没过片刻,便又纷纷扬扬下了起来,官道之上积雪越来越厚。车厢里燃了暖炉,明瑜与跟了出来的春鸢和周妈妈同坐,除了有些颠簸,倒也不是很冷,心中却焦急万分,恨不得立马便插翅飞到孟城,好拖住外祖不让他上山。到天擦黑时,一行人终于赶到了江夔所居的白鹿斋,门扉却紧闭,柳胜河用力拍打,半晌才见门被打开,余大有些不耐烦地探出了头。

余大是江夔身边用了几十年的老人,大约是伺候主人久了,性子也被传染得有些古怪,除了老主人一家,平素不大爱理人。此时原本正窝在屋子里一碟花生米一口老酒地逍遥着,忽然听见外面大门口隐隐又传来拍门声。因了傍晚已经接待过一个访客,还安排住了下来,此时便有些不耐烦了。本想不理,只门口的人非但不走,拍门声反而更急促,没奈何这才起身披了件皮袄,挑了灯笼咯吱咯吱地踩着雪,晃晃悠悠穿过竹丛甬道去开门。见门口停了两辆马车,七八个人牵马而立,头上肩上积满了雪,老眼昏花地也看不清,正要张口询问,忽见前头那辆大马车上被扶着下来个人,个子有些小,凑头正要再看仔细,那人已经匆匆到了自己面前,随即听到个清脆的女孩声音:“余老爹,我外祖可在家?”

“大姑娘!”

余大立刻认出了这声音,酒意也一下去了不少。稍稍打高了灯笼看去,见这女孩一双明亮的眼睛正紧紧盯着自己,仿似有些紧张的样子,果然便是阮家的瑜大丫头,一下又惊又喜,急忙大开了门,一叠声地不住念叨:“许久未见大姑娘了,老太爷这几日正在念呢。不想竟然就过来了。可是巧了!”

“余老爹,我外祖在家吗?”

明瑜见他念叨不停,若从前,自会陪他说几句话,只此时却没这心情,忙打断了他,再问一句。

余大这才笑眯眯道:“说来又真不巧了。老太爷见下雪,说从前与寒清寺了因和尚约过逢雪便上山探梅,一早就叫半青背了画箱上山去,不晓得要住多久才回来。”

“糟了!”明瑜脸色微微一变,轻轻跺了下脚,“这就快上山去!”

边上柳胜河和余大都望着她不动,有些不解的样子。

“姑娘你这是……”柳胜河犹豫了下,终于开口劝道,“天色已经黑了,便是现在照着灯笼出发,只怕也要到半夜才能到西岭山脚,乌漆漆一片又下着雪,如何上山?姑娘便是有急事,也须得等明日才好。”

明瑜抬头望了下昏黑的天际,面前雪此时便如扯出的棉絮般乱舞,晓得柳胜河说得有理,叹了口气:“也好。只能明日一早再去了。大家今日赶了一天的路,想必又冷又饿,余老爹,烦请你叫厨娘烧些热饭菜热水,吃饱了早些歇下消乏,把马也喂下。”

柳胜河急忙道谢,余大闩了门,进去呼喊厨娘不提。

明瑜今夜就住在她从前过来惯住的江氏旧日闺房中,春鸢与周妈妈一道擦扫了屋子,燃起火盆,又铺了带来的衾盖,草草吃了些送来的饭,虽则也是满身疲乏,却毫无睡意。独自对着的灯火出神片刻,便叫粗使丫头将余大唤来。“余老爹,这附近可有好些的跌打郎中?”

余大道:“姑娘也晓得老太爷是个喜清静的,这地离城中有些路。离此二十余里倒住着个跌打土郎中,附近乡邻有个摔打都叫他给瞧,倒也没听过医死人。”

“我叫车夫套马,你唤个识路的小厮带路过去将他请来,明日一道上山。”明瑜道。

余大愣住,嘴巴微微张着道:“这……,姑娘连夜请郎中上山做什么?且天黑雪大,怕那郎中不愿来。”

“银钱多多地给他,定要请他过来。记得叫他务必要备好跌打药再来。”

余大虽不解,只也去唤小厮了。明瑜叫周妈妈寻了柳胜河让套车送那小厮去请郎中。周妈妈回来后道马车已经出去了,说完便瞧着明瑜上下打量。

明瑜晓得自己这举动有些叫人费解,想了下,便笑道:“雪大路滑,山中道更难行。叫跌打郎中来一道去,不过是求个有备无患。”周妈妈这才释然。

明瑜未睡,一直等着小厮到了亥时。不想那小厮回时却只带了一包金创止血药,说今日路滑,时有人跌倒,郎中从午后就被人叫去未归,那小厮等了片刻不见人,怕这边等得急,便包了些药回来先交差。

“姑娘莫急,明日一早我再去看下,若他还无,小的就去城里请。”

那小厮也是个机灵的,见明瑜面露失望之色,虽觉着她这举动有些小题大作,只也急忙又这般一口应承道。

明瑜无奈。出来时急了些,只盼着外祖还在家中能及时拦住他,一时未想到将跌打郎中一道带去,如今也只能这样了。春鸢递了些赏钱给小厮,因夜实在已是深了,便叫人都歇了去。

周妈妈与春鸢一道服侍明瑜睡了下去,自己两个到了外间铺子上也躺下了,低声对春鸢道:“我总觉着大姑娘自打前次落水捞回来后,就跟从前不大一样了,心思仿佛沉了不少,好些事竟比我想得还要周全,且有些叫人看不明白。就比如此次过来探望老太爷,我总觉着有些非比寻常。要说你是日日跟她身边的,你自该比我更灵清。”

春鸢打了个呵欠,含糊道:“是比从前稳重了。只这不是好事吗?姑娘本就是数一数二聪慧的人,从前不过心思散漫了些,如今经那大难,晓得事理罢了。我倒更喜如今的姑娘。”

周妈妈点头称是,二人又念了几句别的,倦意袭来,很快睡了过去。

明瑜躺在里间,模模糊糊听外面周妈妈和春鸢叨咕了几句,四周很快就安静了下来,静得仿佛连窗外雪打竹枝的轻微扑簌声也能听到。

前世的记忆已经有些模糊了,任她再怎么想,也无法确定外祖出事到底是哪一日,只晓得就是这第一场雪落后从梅峰下来时失足出事的。今日是他上山第一日,到那半山的寒清寺时应该也是午后了,想来应当在与了因和尚煮茶论道,便是去梅峰,应也是明日一早的事,外祖此刻应该还是安全无虞的……

明瑜睡意全无,在榻上翻来覆去,恨不得立时便天明。眼睛望了窗棂不知道多少次,好容易挨到五更天,点了灯起身。

柳胜河虽不晓得自家姑娘何以这般火烧火燎地要请了郎中上山去找老太爷,只也照她意思行事,悉心安排一切。一阵忙乱后,明瑜已坐在了马车之上,众人聚在门前,牵马待要出发。柳胜河不放心,又回身去叮嘱那被打发去请郎中的小厮。小厮拍着胸脯打包票,道:“管家放心,小的从前跟老太爷上过几回山,闭着眼睛也晓得路。请了跌打郎中就早早过去,定不会耽误。”

“大管家,我虽非国医妙手,只寻常些的跌打挫伤救治却也晓得一二。不若就与你们顺道上山。”

小厮刚打完包票,听到身后有人说话,回头看去,见是昨日冒雪过来的那位访客。

柳胜河看了眼说话的人,吃了一惊。他早听余大说昨夜有位比他们早到的访客被安排住了下来,却万没想到竟会是将军府的少公子谢醉桥,真当是万分凑巧了。不敢怠慢,急忙上前见过礼,回头看了下明瑜马车的方向,略有些踌躇道:“只怕唐突少公子了。”

谢醉桥展眉一笑,道:“我离京之时,奉了一故人之托过来拜望老太爷。昨日才得空闲过来,不巧空遇一场。又听说老太爷若是来了兴致,便是十天半月也未必肯下山。正踌躇着是不是今日上山拜访。方才听余老爹说你们正要去寻江老太爷。如此则正好,我不识路,随了你们一道过去,倒也方便。”

柳胜河听罢,急忙到了明瑜车前,敲了下门。周妈妈探头出来询问,一眼便看到柳胜河身后多出的那少年。有些惊讶,再多看一眼,心中已是不禁暗自喝彩一声。

她在荣荫堂多年,自然练就了一双看人的利眼。见这少年十六七岁模样,肩宽腿长,手背骨节峥嵘突兀,一看就知道是常年习武所致。肤色微黑,一张面庞却生得极是俊秀,此刻唇角微微带笑,眉目间满是说不出的洒脱俊朗。身上罩件黑色滚白狐裘边大氅,隐约露出里面的素色缂丝袍角。站那里,满身华贵,英气勃勃,映得灯笼光晕中照出的四面白雪都像是模糊了起来。

明瑜坐车中,方才隐约就听到外面两人的对话。此时听柳胜河一说,才知道外面这人竟是谢静竹的兄长。虽有些惊讶这巧遇,只对方既然正好是顺道要去拜访外祖,且又能充当郎中,自然不会推拒,点了下头。周妈妈传话,柳胜河便急忙对谢醉桥道:“如此烦劳公子了。”

“该是我扰了贵府才对。”

谢醉桥略微一笑,叫随从去将自己的马牵来。

一行十几个人往西岭山疾驰过去。天色渐渐透亮了起来,下了一天一夜的雪也终于停了。那周妈妈像是得了魔障,路上竟不住念叨方才见到的谢醉桥,啧啧叹道:“老婆子也算见过不少俊秀人物了,只今日见了这谢公子,才晓得从前所见的都是些鱼目死珠。不过这般年纪就如此招人,日后更了不得。”絮絮叨叨念了数次,惹得春鸢好奇心起,便要学明珮的样偷偷扒开窗帷去看,被周妈妈一巴掌拍了下来道:“越大越没规矩!”

春鸢不满,看向明瑜道:“姑娘,你倒是说说,到底哪个没规矩在先?是她不住口地赞着那什么谢公子,我被撩拨了,这才想看下而已,她又骂我没规矩。”

她两个人在车上顺口扯皮,明瑜此刻心中却是忐忑万分,只面上没有太过显露出来而已,见春鸢问自己,不过略微笑了下。周妈妈看她一眼,这才叹道:“打昨日出门起就见姑娘恨不得插翅飞到老太爷身边的样子。虽不晓得姑娘为何这般着急,只老太爷就在山上,再片刻就能见着了,姑娘要放松些才好。”

明瑜正要说话,忽然觉得马车缓了下来,渐渐竟是停住,只听见车夫不住挥鞭驱马的声音。周妈妈探头出去问,柳胜河跑来道:“车轮大半被雪埋住,怕过不去了。”

“那就下来走路上去。”

明瑜立时道,一边说着,已是拿过顶帷帽戴在头上。

周妈妈和春鸢对望一眼,只好开了车厢门,三人依次下去。

越近山脚,雪积得越发厚,路也被埋,马匹一脚踩下便陷至大半,时常打滑。谢醉桥索性弃马步行。听见身后有响动,回头便看见马车里下来了几个阮家女眷。一个是上了年纪的妈妈,一个是丫头打扮的少女,中间那女孩想来便应该是荣荫堂的那位大小姐了。想起自家妹子数次在自己面前提起这位阮家大小姐,把她赞得简直是天上少有,地下全无,恨不得就投胎阮家当她亲妹妹才好,心中难免便生出了了几分好奇,此时忍不住多看了一眼。见这女孩头戴一顶女子们外出惯用的帷笠,挡住了容颜。身材娇小,穿件大红色裘领披风,脚蹬黑色鹿皮靴子,立在皑皑雪地中,耀目得似团鲜艳的火。

17、第十七章 …

明瑜下了马车,一脚踩下,“咯吱”一声,积雪便没到了她膝盖下几寸处。边上柳胜河看见,急忙道:“山道难行,姑娘就留在此处,我与谢公子上山去见老太爷就是。老太爷晓得是姑娘过来,必定就会下山了。”

明瑜摇头道:“留在此处也是空等,我与你们一道上去,大管家放心,我能走的。”

柳胜河虽见不到她神情,只从声音里也听出了坚决之意,只得应了下来,埋怨自己道:“怪我考虑不周,该携副软轿让姑娘坐着上山的……”

“姑娘小,我来背着走。”

边上周妈妈抢着道,已是矮身蹲到了明瑜面前。

明瑜心中感动,拉起了周妈妈笑道:“我虽小了几岁,只也不是娇滴滴走不动路的人,何至于要妈妈背我。大家紧赶着上山,早些见到我外祖才好。”说着已从雪地里拔脚,抬头却正和前面正侧对着自己而立的谢醉桥打了个照面。透过覆面的那层紫色薄纱,依稀看到大半张少年的脸廓。虽朦朦胧胧不大清楚,只这一个照面间,倒也确实觉着有些亮眼,难怪周妈妈见过了便不停念叨。

谢醉桥方才已转过了头去,远眺着前方的西岭山,满目尽是千丈雪云,万枝琼树。耳边忽又听她与柳胜河和那周妈妈说话,声音娇软,入耳极是动听,便似被根丝线牵引了般,忍不住又回头看了下,不想却与她对望到了一处去。

这阮大小姐虽面覆紫纱,只谢醉桥却觉着她此刻仿佛也正在那层纱下在打量着自己。正要避开目光,她已是先低头了,伸出戴着黑色软皮手套的手,扶住边上的春鸢,当先朝着山脚入口方向去。到了自己身侧之时,见她停了下来,稍稍转过身敛衽一礼,道:“问少公子安。前次与令妹别过,至今念想。烦请少公子回去后,转托我对令妹的问安。”

谢醉桥看不到她脸容,听她说话也如方才那般娇声软语。只不知为何,此刻却突然觉得自己面前这女孩从头到脚地透出丝与她这年纪不大相符的疏远和沉稳,略微一怔间,见她已是重新扶了边上那丫头的胳膊往前走去,因了个子娇小,踏雪而行时,背影瞧着有几分吃力,再多看几眼那白雪地中的火红背影,竟生出了丝恨不得抱她走路的念头,连自己都吓了一跳,心中起了种极其别扭的怪异之感,急忙收回了目光,大步朝山脚而去,踏得脚下积雪纷纷随他脚步飞溅不停。

山中的雪比平地积得更厚,上山之路极是艰难。柳胜河与随行跟了出来的仆从在前,逢了积雪阻路,就用带来的锹铲除雪开道,如此直到大半日后,才终于行到了寒清寺。此时已是将近傍晚,天色又有些灰暗了下来。

寒清寺山门紧闭,四周寂静无声。门口一株积满了雪的老槐树上停着只寒鸦,被来人的脚步声惊动,侧头看了一眼,怪啼一声,扑棱棱展翅腾空而去,带得枯枝上的积雪纷纷坠溅。

柳胜河上前叩响门环,片刻,寺中小和尚闻声而出,合十见礼。听到询问江老太爷,笑道:“老太爷过了晌午,就与书童一道往梅峰而去,尚未归来。”

柳胜河闻言,回头看向了明瑜。

明瑜方才因了爬山行路,极是辛苦,此刻正全身发热,气喘未定。一听到外祖果然竟真的已经去了梅峰,瞬间心中一阵狂跳,颤声道:“快,这就上梅峰去!”

柳胜河被她紧张的声音吓了一跳,不自觉看了眼边上的谢醉桥,见他也正望着自家小姐,神色间仿佛带了丝迷惑。

明瑜惶急万分,甩开了春鸢的手转身就往梅峰方向跑去。柳胜河这才回过了神,急忙朝随从们喝了一声,叫人都跟上来,自己也急匆匆赶了上去。

明瑜本已经累得不行,只想坐下去缓口气才好,此刻却只恨自己腿短跑不快,只想立时就能赶到梅峰之上。忽然腿一软,脚下被一团积雪所绊,收不住势,整个人便扑着摔到了雪地之上,连那顶帷帽也骨碌碌滚出了山道,挂到边上涧中的一杆树枝上,晃晃悠悠不停。

周妈妈和春鸢惊叫一声,急忙抢上一步将她扶了起来。

“姑娘何至于这么心急!”

周妈妈心疼,一边拍着她身上沾来的雪,一边埋怨道。

明瑜此刻也顾不得别的了,转头看向柳胜河和谢醉桥,有些急促道:“大管家,谢公子,我走不快,还是烦请你们快些赶到梅峰,将我外祖接下来!”

谢醉桥此时才看到她的一张脸。许是爬过山的缘故,双颊微染桃晕,秀目中如有波光流动,眼角微微上挑,睫翘浓密,眉上还残留了几点方才因了跌跤沾上的晶莹白雪,凭空多出了几分娇俏。虽还只是张小女孩的脸,却如……明珠生晕,美玉盈华。

谢醉桥脑中忽然冒出来这几个从前不晓得哪里看来的词,只觉得用这女孩身上最是恰当。一时竟有些挪不开眼去。直到见她一双仿似带了些惊惶的明眸望向了自己,这才惊觉过来,暗笑自己何以竟会对个只比自己妹妹大不了几岁的小女孩如此失态,立刻便点头应了下来。

明瑜见柳胜河和谢醉桥带了几人沿着山道上行,身影很快消失在岩壁的一道拐角处,这才微微吁了口气,与周妈妈和春鸢继续往峰上而行。

谢醉桥回头,已看不到阮家大小姐那火红的身影了,只是心中的一点疑团却始终有些不解,一边继续上行,一边便顺口问身边的柳胜河道:“江老太爷画技出神,逢雪探梅入画也是件常事。只不知为何,我总觉你家大小姐的举动有些不同寻常,仿佛晓得老太爷……”他说了一半,便停了下来,毕竟不是什么好话,转问道,“你家大小姐可有说什么?”

柳胜河自然明白他意思,其实莫说是谢醉桥,便是他自己也有这感觉,只是不敢说出口而已。摇了摇头,道:“大姑娘这次并未提什么,只说要早些见到老太爷。她极是能干,心思也细密,既这样着急,想来总有理由……”

谢醉桥默然片刻,又问道:“到梅峰还有多少路?”

柳胜河正要答话,突然停住脚步,手指着前方道:“有人!莫非是老太爷他们下山了?”

谢醉桥抬头,果然见远处山道顶处仿佛有人影在晃动,再仔细看一眼,语气已是有些凝重:“不妙,出事了!”

柳胜河见他丢下这句话,人已经跨上了几道山阶之外,急忙叫身后的人紧跟上来,追赶着前面那将军府少公子的步伐。等渐渐近了,看得清楚,脸色一下大变。

对面山道之上,书童半青正脚步踉跄地背负着一老者匆匆下山,那被负的老者头耷在半青肩上,满面血污,正是自家的江老太爷。

“老太爷!”

柳胜河大惊,失声大叫,对面半青听见声音,猛地抬头,看见了柳胜河诸人,仿佛一下失去了力气般跌坐在山道之上。

柳胜河三步并作两步地赶到近前,颤抖着手将江夔扶住,见他双目紧闭,已然昏迷不醒,侧额处一个小指长的破口,血还在不断涌出,顿脚大骂:“蠢材,蠢材!老太爷好好地,怎么成这样了!”

半青这才哇一声,咧嘴大哭起来,断断续续道:“老太爷上了梅峰,见梅花开得好,来了兴致就在上面亭子里作画。我见天色暗了下来,就劝老太爷下去,他却不听我劝,一口气作了七八幅才放下笔来。方才下峰之时,我背了画箱在前,老太爷拄杖在后,听见一声响动,回头看去,见老太爷已经跌倒滚下了边上的涧坑之中,头破血流,当场就不省人事……”

“把老太爷放平!”

谢醉桥打断了半青的话,接过江夔,从自己身上脱下毛氅,将他整个人包裹了起来放平在山阶上,双指搭在脉搏上探了片刻。

柳胜河屏住呼吸看着他。

“你们出来时可带了药?”

谢醉桥回头问道。

柳胜河急忙点头:“带了的。昨夜那小厮没请回郎中,只带了些药回来。幸好听了大姑娘的,今早出门时把药带了过来!”一边说着,一边急忙从那携药的随从手上接过药囊,递了过去。

谢醉桥打开看了一眼,见是几种治跌打出血的寻常草药,囊袋里还备了臼杵。拣了仙鹤草和白芨出来,捣碎敷在了破口之上,又用力从自己衣角处撕下布条,缚住了伤口。

“暂时只能先这样止血。快些下山再行救治。”

谢醉桥背起江夔,匆匆往峰下而去。柳胜河急忙跟上,没多久便碰到了还在往峰上赶的明瑜几个人。

“外祖!”

虽早已经做过最坏打算,只真见到头破血流不省人事的老人家,明瑜仍是一阵心惊肉跳,叫过一声后,眼圈发红,喉咙已是哽咽了起来。

“老太爷脉搏还健,方才止了下血。快些下山到医馆中再施救治,应当无碍。”

谢醉桥看她一眼,出声安慰道,脚步并未停下。

冬日白昼短,下到山脚时,天色已经黑透了。江夔被放在马车上,一行人匆匆往孟城赶去。

明瑜坐在外祖身边,用条被茶水打湿的布巾轻轻擦拭他面上已经冻结的血污,心急如焚。见他双唇干裂,又从春鸢手上接过茶盏,与周妈妈合力将他头扶了起来,慢慢喂他喝水。马车一个颠簸,茶水大半泼洒出去,濡湿了盖在他身上的那件大氅裘边。见老人家始终双目紧闭,灯下面色惨白,明瑜终于忍不住,泪珠子一颗颗滴了下来。

“姑娘快别这样了。老太爷吉人天相,必定会好起来的。”

周妈妈见了不忍,急忙安慰。

明瑜伸手胡乱擦了下眼睛,心中实在是对自己自责到了极点。为什么没有早想到这事?就算早一天过来,外祖也不至于遭这样的难。

到亥时初,马车终于进了孟城,停在了杏林医馆的门口。那郎中本已是关门歇息了,听到有人拍门,过去打开,晓得竟是江夔在山中摔伤,急忙给让了进来,上下诊察一番,叹道:“老太爷伤得不轻,额角跌破,胫骨骨折,幸而吉人天相,止血在先,送来又及时。若是耽误,怕就难说了。”说完便忙着处置。

柳胜河长吁一口气,擦了把额头的冷汗,看了眼明瑜,心中却禁不住又起了丝纳罕。暗道莫非冥冥中自有天意,这祖孙两个心意相通,这才会有今日的机缘巧合救下了老太爷?

那郎中动作十分娴熟,清洗了额角伤处,敷了药饼,再扎好绷带,又忙着处置腿上的伤。

“姑娘快看,老太爷要醒了!”

春鸢突然叫了起来。

明瑜急忙靠近,见外祖眼皮微微跳动,仿佛努力要睁开的样子,惊喜不已,急忙伸手拍他脸颊,轻声叫道:“外祖,我是明瑜,我来看你了……”

江夔终于睁开眼,短暂的茫然过后,眼前模模糊糊看见一张女孩明秀的脸,一下清醒了过来。

“瑜丫头……你怎么来了……”江夔挣扎着问道,说话之时,只觉全身上下都在抽痛,这才记起了之前的一幕,“我……摔到山涧里去了?”