明瑜心中对她本就有愧,见老太太肯和自己说话,自然也是用心陪着,祖孙两个这些天里说过的话倒比过去十年加起来还要多些。只是新吃了李郎中开的药,老太太那精神非常没被提起来,反倒更严重了。原本每日午后还能被丫头扶着靠坐在榻上听明瑜念佛经。吃了新开的药,到了第二天人就坐不起来了,面色如蜡,冷汗出个不停。阮洪天这才觉到有异,也不去叫原来的李郎中,另请了个孙郎中过来。

那孙郎中也是世代行医之家出身的,与李郎中不同,却是医者仁心,寻常穷苦百姓过来看病,拿不出银钱的,随意用把自家种的菜或养的鸡子当酬谢都可,所以在江州富豪人家中,名头反倒没李郎中那么响。此刻被阮家请了过来,一眼见到老太太面如金纸,不敢怠慢,细细地诊了脉,又要了前几次的方子看了一遍,那头已是摇了起来。

“到底如何?”

阮洪天急忙问道。

孙郎中摸了把自己的胡须,叹道:“阮老爷,并非我往同道中人身上泼污水,只是老夫人这病情,确实是被先头的郎中给耽误了。这第一张方子,几味主药用量俱是减半,应是想拖着老夫人病情的。到了后面这方子,大约是瞧着情形不对,时间又紧急,改下麻黄石膏枳实。此乃狼虎之药,老夫人年事已高,如何禁得住这般折腾?如今照我看来,这寿筵怕是要耽误了。老夫人再不可折腾,须得卧床静养,用我的方子细细调理个至少半月才可见好。”

阮洪天被一番话惊得目瞪口呆,等送走了孙郎中,怒火中烧亲自骑马到了李郎中医馆里兴师问罪。李郎中抵赖不过,面红耳赤下跪求饶,气得阮洪天抬脚重重将他踹到在地,命人捆了给扭送到府衙里去。

6、第六章 …

江州知府谢姓,字如春。就是老太太病发那日江氏本欲要带明瑜过去拜访的那家。这谢家算是江州的第一名门望族了。祖上逢乱世离了故地江州,追随太祖南征北战开国立了大功。太祖赐世袭一等昭武将军的荣封,封地一县。到了这辈时,大房袭了封爵仍留在京中,谢家二房的谢如春谋了个知府之职,举家迁回了江州。

阮家虽白身,在江州却经营了数代,乐施好善,声望也是极高,且如今这知府府上的掌家夫人恰是明瑜外祖江夔的表侄女,和江氏论起来也是远房的表姐妹。所以两家门第虽有些差异,这几年却也时常互有往来。谢如春听到这李郎中竟为了多收诊金故意拖延阮老太太病情以致到了如今这地步,哪里还会客气,命人重重打了板子收监。

不提李郎中因一时小利坏了名声吃苦头,却说荣荫堂阮家却为了这一场突然变故大乱阵脚。后日就是十五,请帖俱都早早发散了出去,各种预备也早妥当,只等日子一到,阮老太太身着万寿团福子礼袍坐那大堂之中受小辈恭贺跪拜就可。如今这寿星却偏偏病成了这样,怎不叫人乱了分寸?

明瑜早听说李郎中暗中先减了药量,后又施了药性峻猛的虎狼之药,加上自己头几日的行事,这才叫老太太这般起不了身。虽是阴差阳错地达成了初始心愿,只心中却毫无欢喜之意,只觉沉重。若非一场重生,知道荣荫堂十年后的凄惨收场,她又怎会把这样的主意动到自己祖母的头上?

午后,明瑜随江氏在随禧园里服侍老太太完了,见她吃了药,药性发作沉沉睡了过去,母女二人这才被容妈妈送到了园子大门外。

“阿瑜,这些日子辛苦你了,瞧你累得,下巴颏都尖了,娘送你回去,晚上早点歇了,明日不用过来。”

江氏有些爱怜地摸了下明瑜的头发,柔声道。

明瑜嗯了一声,趁势挽住了江氏的手,一边慢慢走在通往漪绿楼的路上,一边说道:“娘,看祖母如今这个样子,后日的大寿必定是露不了面了。过寿本就是为了福气喜庆,寿星都起不了身了,爹若是还照原来安排,只怕背后被人非议。”

江氏叹了口气:“你说的爹娘也不是没想过。只是事出突然,如今又箭在弦上。看你爹的意思是以老太太身体为重。只是你的一些本家叔伯却说老太太起不了身也无妨。到了后日,外面照旧,阮家后辈子孙齐齐到老太太屋子前,隔着门朝她跪拜贺寿就是。正有些拿不定主意。”

明瑜摇头道:“娘,孙郎中都说了,祖母须得静卧养病。一大堆人这般闹哄哄到她门外,祖母被扰到了,何来安神定气?爹以祖母身体为重的想法才是正理。娘也不是不晓得,这些年有些本家人依仗了荣荫堂这大树,背地里做了不知多少被人说道的事,不过是因了爹的缘故,这才没被扯到台面上去。如今他们这般撺掇,十之八九也不过是想借了祖母的大寿从中捞好处而已,哪里真的有为咱家考虑过半分?女儿倒是有个想法,不晓得该不该说。”

前一世阮洪生遭难,这些依附了荣荫堂才珠玳裘马的本家人唯恐遭了牵连,一个个都躲得不见踪影,恨不得把阮姓从自己头上抹去了才好。皇帝不过是盯着阮洪生和他的荣荫堂,对这些人并未看在眼里,所以阮家遭难,他们最后却都各自安好。虽则树倒猢猴散,人求自保是常理,只是亲历过那一番心死如灰,想叫如今的明瑜对他们如从前那般亲善,却真的是做不到了。

“说来听听。”

“祖母身子不妥,这已是传了出去。索性就再发次贴并具了歉礼,告知那些原本收到帖的人家,说取消后日在意园的贺寿。祖母身体为重,想来也不会有人为此怪罪我家。只这逢六十的大寿,一世也就一次,不好就这么过去。何不叫爹当日在育婴堂里设铺子,为祖母积德祈福,把原本用作寿筵的预算折成钱米,城中凡愿意的,都可过来领取米粮和钱,这岂不是比不顾祖母身体大摆筵席的要好?。“明瑜说完,便小心看向江氏。见她眼微微一亮,沉吟片刻道:“倒也是个好主意。晚上等你爹回来,我与他商议一番。”

明瑜心一宽,笑嘻嘻道:“娘若是觉得好,只需跟爹说几句,爹必定也就觉得好了。”

江氏伸出指尖轻轻点了下她额头,笑道:“你这丫头,从前瞧不出来,如今看着倒越发鬼了,连娘也敢拿来逗趣。过两年就要寻人家了,人前趁早给我端庄着些。”

明瑜虽实际已是二十,上世若命好,早也是孩子的娘了,只如今做回自己母亲身边的娇娇女儿,那种如真孩子般的殷殷慕孺之情竟比前世之时来得愈发浓烈,此时被江氏笑怪了几句,反而将她臂膀搂得更紧,抿嘴一笑:“我不要嫁人,只要一辈子陪着爹娘就好。”

明瑜这话并非矫情,乃是她如今心中的真愿。江氏却哪里知道,摇头笑道:“傻阿瑜,哪里有不嫁人的姑娘?只怕再几年,等阿瑜出落成大姑娘,娘想多留你些日子你都不愿了呢……”

江氏不过是随口玩笑,却恰恰道中了明瑜前世时的情景。被勾出前尘旧事,如今想来,只奇怪自己当初何以竟会有那般飞蛾扑火般的勇气。暗叹口气,不欲再多想这些,急忙转了话题,与江氏说说笑笑间,不觉那漪绿楼就已到了,江氏亲自送她回了楼上,这才带了丫头离去。

晚间阮洪天到了江氏房里来。也不用丫头动手,江氏亲自给他脱去了外面衣服,换了套他穿惯的软罗圆领便服,又送上了酽得浓浓的武林龙井莲心茶。阮洪天坐下喝了一口,见江氏只穿了家常的浅紫绣花薄棉衫子,戴副碧玉银丝耳串,露出的一截脖颈上贴了几缕从发髻中垂挂下的乌发,愈发衬出雪腻凝脂。想起自老太太得病,她就一直在随禧园用心服侍,受了自家老娘不少冷话,顺势便将她扯到了自己怀里,强迫按她坐在了膝上。

江氏略微挣扎了下,见丈夫不松手,嘴里便埋怨道:“这是做什么?女儿都这般大了,叫人撞见了笑话。”

“谁敢笑话,我就让他卷铺盖走路……”

阮洪天顺她话调笑了一句,略微低头,见她脸颊已是飞上了淡淡红晕,眉眼水润似要滴出水,一双手越发紧紧抱住她柔软的腰身,迫她贴在了自己身上,闻下她颈间散出的幽幽之香,这才微微叹了口气:“这些日子辛苦你了,我晓得你受了不少委屈。早就说亲自带你去五灵山求佛,路虽远了些,只听说那里极是灵验。却是拖了这许久还没得空,待这阵子乱糟糟的过去了,一定带你去。心诚则灵,早求来个儿子,你也不用这般受我娘的气。”

江氏被他说中心事,眼睛微微一热,发酸道:“我生不出儿子,自然也没道理拦着你不让纳妾。等过了这阵子,你看上谁只管抬进家来,我……”

她本也不过是在丈夫面前说气话,谁知说到此处,却真的是被勾起了心酸,后面的话便说不出来了,眼泪已经扑簌簌掉了下来。

阮洪天见妻子梨花带雨的模样,有些心疼,急忙伸手去擦,在她耳边低声哄了道:“咱俩做了十年夫妻,只我如今见你,总还觉着是洞房里第一回挑开你红盖头时见着的十五六岁时的模样。我在外面应酬之时,难免也有几个粉头坐身边,只你何曾见我胡来过?你也不是不能生了,前次请了个太医来瞧,不是说你都好,只是肝火郁躁了些。你且宽了心,还怕往后生不出儿子……”

江氏听丈夫如此软语相劝,心中这才略微舒坦了些。却也晓得他并非不急着想要个儿子,且被老太太这样日日催逼敲打,也实在是为难。从前自己不开口,他便体贴自己,从未在她面前提过一句纳妾的话。如今自己若是松口了,想来他也不会真的拒绝。一咬牙,正想提自己看中的杜若秋,突然又想起了女儿那日跟自己说过的那梦。虽则也不敢以为就是真的,只心中总是存了丝侥幸。若是天见可怜真的如女儿所梦的那样得个儿子,往后老太太想必就会消停些了。就算还存了往这房里塞人的心思,只要丈夫的心在自己这里,任怎么折腾,到时候自己的底气也会足些。

江氏这般踌躇了片刻,终是不愿开口提纳妾的事。阮洪天哪里晓得她心中的弯弯绕绕,见她发怔,便轻轻拍了下她脸,江氏回过神,便急忙转了话题道:“后日娘的寿辰,到底怎生办,你定了没有?”

阮洪天被问及烦心事,皱眉道:“族中几个辈分高些的叔伯,说的全是同一句话,你也晓得的。我寻思着要么照他们意思。左右都已经是预备妥了的。”

江氏摇头道:“娘今日要起身方便,刚下榻却是晕眩了过去,要不是我和容妈妈手快扶住就摔地上了,躺下去才好些。”

阮洪天一惊,江氏又道:“依我看,还是以娘身子为重。左右娘自己那日也说了,不要这台面上的东西。咱家在江州一百多年,谁不知道荣荫堂的名号,也无需用这些繁文缛节来装点门面。”

“只是这六十终是大寿,若就这样过去了……”

阮洪天瞧着仍是有些踌躇。

“阿瑜提了个主意,我觉着倒不错。”见丈夫扬眉望着自己,江氏便把明瑜的提议重复了一遍,又添了句道,“除了这个,再用娘的名义往各大小寺庙里捐奉香火钱,更是一桩祈福积德的好事。佛祖有灵,必定也会护佑我们阮家。总比不顾娘的身子大办筵席,叫人背后说道的好。且那些嚷着办寿筵,叫得最响的人,难免不是想借机从中捞好处。我晓得你一来不计较那么点银钱,二来都是同个祖公下来的本家人,你也拉不下那面子。银钱倒是小事,只怕那些人捞了油水,不说你不与他们计较,背地里反倒笑话我们愚钝还指不定呢。”

阮洪天沉吟片刻,终是展眉笑道:“你说的我又何尝没想过。如此也好。没想到你娘两个竟是给我出了个好主意。老太太这般过寿,既没落了我阮家的体面,又是桩积德的好事。没两天了,既这般定了,我这就吩咐管家去准备。”

江氏见丈夫听了自己的话,心中也是欢喜,从他腿上站了起来道:“如此我便也要给原先收到过帖的夫人们再写个贴道下原委,顺道再备歉礼,晚间只怕有的忙了。”

“辛苦夫人了。”阮洪天笑着说了句,顺手摸了下她滑腻的脸,被躲开了去。见她虽生过一个女儿了,眉梢眼角处却犹存了如十七八女孩般的娇羞,心中一动,便附耳过去低声说了句,江氏脸上泛起微微红晕,轻轻啐了他一口。阮洪天得意,哈哈笑了下,这才急匆匆往外走去。

7、第七章 …

明瑜用过了晚饭,又去了趟随禧园,见老太太吃过了药已沉沉睡了过去,呼吸听着还平稳,这才回了自己漪绿楼。心中一直挂念着母亲到底有无跟父亲提那事,春鸢乔琴过来催了好几回,这才懒洋洋预备着要歇息了。送水的新来打杂丫头进来,把红漆描金的汤盥盆放地上,笑嘻嘻道:“方才听灶厨里的妈妈说,今夜只怕有得忙了,宵夜都不知道要做多少。说后日老太太大寿,老爷要广布善米善钱,这就开始要备了。这可真是好事,明日紧赶着叫我娘早些过去排队。”

正给明瑜拆发髻的丹蓝闻言,“噗”一声笑骂道:“没见过世面的小蹄子,只知道占便宜。那是老爷给外面的人发放的。到了那日,你还怕老爷不给自家里的人得好处?”

她两个自顾斗嘴,明瑜听见却是心花怒放,晓得必定是父亲被母亲说动改主意了,哪里还肯睡,急忙叫丹蓝把自己刚拆了一半的发髻随意再梳回去,立时就要往父母的院子里去。春鸢几个不敢拦,只得跟了过来。

明瑜到了院子前,见门还开着,看门的说老爷刚出了去前堂,便放心径直入了江氏的屋子。刚绕过摆放着的丈高四联梅雀屏风,就见里面银灯挑得通明,江氏正穿了件家常绣袄坐在案几前写着什么东西。

“不是叫你早些歇了吗?”

江氏抬头见是她,笑着嗔了一句。

“娘在写什么呢……”

明瑜爬到了她手边的椅上,瞄了一眼。

“你那主意好,你爹照办了。须得尽早叫那些原先收了我邀贴的夫人们晓得,赶着明日一早送出去,免得耽误了。”

“娘何不叫人代写,这般辛劳……”

“寻常往来人家的帖已分派下去了。只这些素日往来丛密的,须得我亲自写了才好显诚意。”

“我帮娘写。”明瑜说着,已经坐到了另张椅上,顺手拈了只斑竹管花毫笔,“娘的字迹,我从前仿过,连外祖也要细辨才认出来。”

江氏拧不过,只得分派了些给她,娘两个对坐,丫头送上了茶点便退下。江氏看她提笔蘸墨写了一行,摇头笑道:“你这鬼丫头,果然连我自个瞧了都觉着像。”

明瑜嘻嘻一笑,低头用心继续。此刻满室寂静,只闻灯花偶尔噼啪爆裂和笔落泥金信筏的轻微沙沙声,等琉璃沙漏刻着的时辰到了亥时末,尚有几家的还没写好。

明瑜虽是大人的意识,只这个身体毕竟还是个十岁女童,熬到这时已是十分困倦了。江氏搁下笔,见她满面倦容,有些心疼道:“到娘床上去歇下,等娘写好剩下的便送你回去。”

明瑜熬不住困,点了下头。江氏牵她到了自己榻边,铺展开了卧衾,叫她和衣躺了上去,亲自替她除了鞋,这才放下帐子,自己回去继续写。

明瑜闻着母亲帐子里流淌着的细细甜香,心里出奇地安宁,打了个呵欠,一下便沉入了黑甜乡。也不知睡了多久,忽然被一阵说话声惊醒。

“……再歪缠,仔细吵醒了阿瑜。她晚间过来帮我写了不少贴,困了正躺床上呢……”

是江氏压低了的声音,听起来却似乎有些气息不匀。

明瑜自然晓得个中缘由,脸一下热了起来。父母这般亲昵,她心里自然极是高兴,却怕被他们知道自己醒着尴尬,急忙又闭上了眼睛一动不动。

没片刻,她便觉着帐子似是被掀了起来,“还睡着呢。你先歇了等我回来,我抱她回去。”

耳边听见父亲对母亲这样低声说了一句。身子一轻,父亲已是连被衾一道将她抱了起来,朝外走去。

明瑜缩在父亲宽厚的怀里,鼻端闻到了父亲身上带着的一股掺了龙馨茶香的男人味道,心里一暖,眼眶却是有些发热,恨不得到漪绿楼的路越长越好。

阮洪天抱了女儿回她屋子放下,吩咐跟着的春鸢乔琴伺候好姑娘,这才离去。

第二日阮家众多本家晓得了阮洪天的决定,那些原本指着靠那日从中捞一把的人极是失望。因了原本排场越大,他们能捞的油水也就越多,阮洪天又素来大方,也从不去计较这些账目。眼见到手的肥鸭子就这么飞了,不死心又劝了起来。见他态度果决,这才没奈何悻悻歇了口。

到了十五这日,外面那善事做得如火如荼,满城百姓称道不已,荣荫堂里也是客来客往,喧嚣非常。城中那些平日往来密切的人家虽晓得阮家老太太的大寿日因了身体缘故,取消原本摆在意园的寿筵改成做善,只出于礼节,也仍是携带了寿礼上门探望,连知府也亲自登门。阮洪天和江氏忙了一日,陪话宴客不停,接下来几日又照各府所送的寿礼重新另备了份加重的回礼,或亲自登门道谢,或派了大管家送出去,如此一直忙忙碌碌了大半个月,这才渐渐消停了下来。

祖母那场原本被指逾越了礼制的寿筵终于如自己所愿的那样安然度过,明瑜心中终于松了口气。且待这大半月过去,孙郎中被请来日日诊看,老太太的病情也已是好得差不离了。前世之事,明瑜因了祖母对自己冷淡,又有些不满她对江氏的态度,平日自然也不会刻意去接近,到了几年后老太太去时,祖孙两个也还是淡淡的。到了如今,却因了这一个契机,老太太见这孙女几乎日日陪在己侧用心侍奉,人心终是肉长,待明瑜已是好了许多,只是对江氏,那态度仍是照旧。

明瑜记得从前就是在老太太这六十大寿后,母亲就会张罗给父亲纳妾了。心中有些不安,恨不得把父母就关在屋子里不让出来,早一刻有孕了才好,偏偏自己一个小女孩家又不好掺和这些,也只能暗自心急。这日午后无事,和春鸢乔琴一道带了小丫头在楼下临水的阁子里做针黹活,听她们低声说着闲话,耳边不时听到几声清脆鸟鸣,本该是个闲适的午后,只自己心里却始终有些浮躁不定。手上拿了一面圆绷子在绣早半个月前便开始的猫扑彩蝶,那猫眼的挑丝,返工了好几次却仍不满意,惹得春鸢不解地看了她好几次,终是忍不住劝道:“姑娘若是手不顺,先歇了片刻,回来不定就又好了。”

明瑜笑了下,丢下手上的绷子和针线,正要起身,突然想到杜若秋正是个女红好手。自己隐约记得前世她成了父亲的妾后,父亲对她也并无多少宠爱,且她自己瞧着也是终日郁郁寡欢,并没想争宠的样子。如今既这样了,何不先探下她的口风再做定夺?想妥了,便又拿回了自己方才丢下的那绣绷子,往绣房里去,身边只带了春鸢。

杜若秋自被送进了阮家,江氏既未让她近身服侍,也没派去做什么粗活,见她针线好,一直放在绣房里,不过是给府中的下人们做四季衣衫而已。

杜若秋正埋头在做手上的一件青布袍子,忽听边上众多嫂子在叫“大姑娘”,抬头看去,见是府上的大小姐明瑜过来了,急忙跟着人站了起来。本以为没自己什么事,不想她却直直到了自己跟前站定看了过来,便有些不安地把手上的那件袍子往身后掖了下。

明瑜注意到了她这动作,却当没看见,只是顺手撩了那衣角,看了一眼,笑道:“我听说你针线功夫好。这针脚果然细密齐整。我绣的这猫眼,几回都觉着不满意,你帮我瞧下。”

杜若秋这才松了口气,急忙把手上的袍子胡乱卷了下,塞进脚边的一个衣物篓里,接了明瑜的绣绷子,略微端详了下,道:“我用滚针试试。”

那滚针以针针逼紧而绣,后针插入前针中部偏前些,将针脚藏于线下,第三针接第一针针尾偏前,适宜绣走兽飞禽的须眉发眼等处。明瑜从前也跟绣娘学过。此时见她飞针走线起来,针法比自己不知道灵活了多少。没片刻便已是好了。

明瑜赞道:“果然好针法。我那里还有个绣样,不如劳烦你一道跟去看看?”

杜若秋急忙应了,跟着明瑜一道往漪绿楼去。到了园子口的海棠丛前,明瑜示意春鸢停下,自己往边上甬道尽头的亭子过去,杜若秋虽有些不解,只也跟了过去。

“杜家姐姐,你也过来坐。”

明瑜坐在了个鼓墩上,侧头看着她,笑道。

杜若秋大是意外,急忙摇头:“大姑娘折杀我了,叫我名便是,怎敢当姐姐之称……”

前世自己母亲的尸身最后还是杜秀才和匠人顾选给收的,且杜若秋最后也陪了母亲自尽,明瑜记念这情分,心中对杜若秋也是存了几分亲切,笑了下道:“我见了你亲切,叫一声姐姐也无妨。”

杜若秋心中极是不解。她入了荣荫堂半年多,和这大姑娘统共不过只打了几回照面,从前也未觉她如何留心自己,怎地突然说见了她亲切?

8、第八章 …

“对了,你方才手上那衣衫,我瞧着比边上大嫂们做得格外精致些,可是要特特做给谁的?”

明瑜话问完了,却细细留心她的神色。果然见她脸色微变,心中已是大概有数了。

杜若秋比明瑜大了整六,只不知为何,站在这不过十岁的阮家大姑娘面前,总觉得她便似比自己还要老到,一双眼虽也温温润润,却透出了丝说不出的味道,竟不敢与她对视,低了头讷讷说不出话来。

阮家虽不像官道上的人家那样有诸多规矩,家主对下人也一向宽待,只私相授受的事却也不容许的。方才那件衣衫,明瑜虽只随手撩了下,只也瞧了出来那样式,必定是做给年轻男子穿的,这杜若秋家中又不曾听说有兄弟。

“你爹在我家从珍馆编书,可是做给你爹的吧?”

明瑜又道。

杜若秋正有些慌张,被这话点醒,忙不迭点头。

明瑜笑了下,见她立着脸微微发红,知道时候也差不多了,便道:“你爹送了你进我家,我娘又留下你。你若是聪明的,想必也知道个中缘由了吧?这可真当是美事呢,多少人眼巴巴地盼都盼不来。”

杜若秋刚刚脸上起了的红晕一下退散了去,脸色有些发白,眼睛直直地盯着明瑜,一句话也说不出来了。

“不晓得你自个是什么心思……”明瑜作未见,笑着又似随口道。

“我娘生病,家中值钱的都变卖了抓药。待她过世,我爹变卖了家中两间草屋才把她下葬,还欠了债。亲眷避之不及,若不是阮老爷收容了我父女二人,我如今不定流落到哪里去了。太太如今看得起我,那就是抬举我了,我哪里还会有什么自个的心思。”

杜若秋两只手攥得紧紧,半晌才这般低声说道。

“我那里正好还缺个人,你针线好,要是把你要了过来到我那里去,你去不去?”

明瑜闲闲说道。她已瞧出来几分了,这杜若秋十之七八已是有意中之人,所以并无飞上高枝的念头。其实便是她存了想做自己父亲妾室的心思,明瑜也定会想法子不让事成。如此则最好了,两相欢喜。果然那杜若秋闻言,眼睛一亮,猛地抬头看着明瑜,嘴巴略微张了下,神色间微微带出了喜色。她若是被阮家大姑娘看中,到她园子里去了,哪里会有把女儿身边的丫头要过来当父亲妾室的理?

“你要是不愿,那就算了……”

明瑜站了起来,拂了下裙角,作势欲走。

“我愿意,愿意。”杜若秋急忙扯住她衣角,已是噗通一声跪了下来,“姑娘的恩德,我做牛做马也一定回报。”

明瑜这才笑着叫她起来,点头道:“你放心,到了我那里,以后我自会替你做主。”

她两个在这里说话,正此时江氏从随禧园里问了老太太的安,被容妈妈送了出来。

江氏见容妈妈挤眉弄眼,知道她有话要说,出了园子门叫谷香几个停下,自己和容妈妈又走了几步,容妈妈回头,见左右并无随禧园里的丫头了,这才压低声道:“太太,好叫你晓得。昨日老太太叫了她跟前的冬梅过去,两人关在屋里。我在门外仔细听了下,隐约仿佛听见提到了老爷,又什么‘好生伺候’,冬梅那蹄子出来时,我瞧她满脸都飞了桃花。”

江氏心里一个咯噔,晓得老太太身子刚好了些,便终是熬不住要往自己屋里塞人了,压住心烦意乱,嗯了一声,随手褪下个腕上的缠金丝镯子递过去,容妈妈推拒了几下,便接了过来,千恩万谢地笑眯眯去了。

江氏一路揣着心思回了自己屋子,却听雪南说大姑娘过来有片刻了。收拾好心情,抬头见明瑜已是掀了帘子迎了出来。江氏牵住她手一同进去,问了几句话,明瑜便道:“娘,女儿过来是想要个人到我那里去。”

江氏笑道:“你看中谁?”

“便是那绣房里的杜若秋,”明瑜话说完,见江氏果然一怔,装作没见到,继续道,“娘平日不是叫我要多习女红吗,我听说杜若秋的娘从前是外面绣坊里一等一的好手,只是后来眼睛坏了,这才没了生计。我今日见了,她的针法不比从前娘请来的教习娘子差,女儿心中很是喜欢,这才想把她要了过来,往后带我园子里的一班子丫头们。”

江氏犹豫了下,半晌说不出话来。若是寻常的人,十个她也应了。只是这杜若秋却是她看了许久方相中的,这节骨眼上,若是被女儿要去了……

“娘莫非也看中了她?娘就莫和女儿争了,让给女儿就是。”

明瑜装作不晓得,扯住江氏的手,扭了□子撒娇,连自己都觉着有些恶寒。

江氏沉吟了下,心中突然另外有了个计较,笑道:“也好。哪有爹娘跟女儿争的道理。你既看中了她,那也是她的造化,叫她往后到你院子里就是。”

明瑜本以为还要再费些口舌,没想到江氏这么痛快就应了,倒也是意外,当下谢过了。起身要走时,又忍不住伸手圈住江氏的腰身,仰头笑道:“娘,我那梦一定灵验,弟弟如今不定就已经在娘肚子里了呢。”

江氏心中虽被方才那消息弄得有些愁烦,只见女儿这般贴心,也是感动,抚了下她额发笑了起来,“好,好,娘就信你的吉利梦。”

阮洪天这日在外应酬回来,比平日要早了些,还只是戌时中。江氏闻见他一身酒气,推去沐浴。待更衣后,一抬眼见妻子鸦鬓黛眉,樱唇微点,灯火下照得娇媚动人,借了酒意顺手一揽,便将她整个人抱了起来往床榻上去。

若是平时这个时辰,江氏必定会嫌早,要推三阻四,今日却不似往常,只不过略微嗔了句便顺了他。

她早几年有一回随了阮洪天外出停留之时,看到个庵,便顺脚进去捐了香火许愿求子。里面的姑子偷偷给了个秘方,江氏回来研读,才发现竟是关于女子玄圃之处的保养之法,教得都是些叫皮肤悦泽、姿如处子的秘方。江氏初时大窘,本是想悄悄销毁了的,只女人家终究是敌不过好奇之心,偷偷照着习补,几年下来,倒也确实觉着有些效用。如今衬着张雨润桃花面与那柔若无骨身,加上又刻意迎合,阮洪天只觉销魂蚀骨,一番折腾,待尽兴静了下来,却觉肩膀一阵凉意,低头看去,这才见她竟靠着自己在默默垂泪,急忙翻身抱住了问缘由。江氏起先不说,见他问得有些发狠了,这才闷闷道:“娘虽还没提,只我也瞧出来了,她大约想把她身边伺候了多年的冬梅开了脸给你做妾,好开枝散叶。我自然没话说的,只是一想到往后你也会这般抱别的女子,我心里就难过……”

话说着,又是一串眼泪滚了下来,衬着方才浓情过后脸颊上未消的红晕,别样一番凄楚动人。

阮洪天这才晓得她是吃了飞醋,心中又是疼惜,又有些微微得意,急忙伸手擦了下她泪,又把她抱紧了些,这才凑到她耳边低声道:“我前次不是对你说过么,等过段时日我得了空,就带你出去拜佛。离了这里,你心里松快了,不定就有了呢。那个冬梅伺候了娘多年,娘少了她也必定不惯。娘不提则已,她若是提了,你不必说话,我自会回了去。”

江氏心中舒坦了些,只是想到自己若真命中无子,如今还好,再过些年,别说丈夫会不会还这么想,就算自己这关也是过不去的,压下心中难过,微叹口气,这才道:“从珍馆里杜秀才家的女儿,你可知道?”

“哪个?”

“从前你在家,我打发过往你书房里送茶点,去过了几次的那个丫头。”

江氏见阮洪天费解,便提了下。

阮洪天略想了下,这才道:“仿似有些印象,走路眼睛看着地的。”

江氏依偎着他,慢慢道:“我本来是看中了她的。人长得清俊不说,性子也娴静,又识文断字的。前些天本来想跟你提的,只是被娘的事给耽误了。不想今日瑜丫头却跟我说看中了她,要了过去。女儿难得开口要什么,我也不好拂了她的意思。只是你这里却又耽误了。虽说只是个妾,只人才样貌也是要过得去才不算委屈了你,你若等得,我再慢慢物色了。”

阮洪天笑了起来:“不过是个丫头,阿瑜看中了,给她就是,跟我说这么多做什么。当年我慕你名,跟了我爹去你家三次求亲,我记着当时还另有个官面人家也同求。我允了往后绝不再另纳妾,你这才委委屈屈地上了我家花轿。我虽是个满身铜臭的,只说出的话也还能压秤。若要我说,你也别整日里琢磨这些没用的,无端加重心思,早些把心放宽了才是。”

江氏心中这才定了下来,晓得只要自己能得个儿子,丈夫这里十之八九是不会生变了。男人家都这么说了,她若再做出那小性样,只怕反倒要生出不快,便嗯了一声,舒臂抱住了他颈项,锦帐里一片喁喁细语,柔情似水。

9、第九章 …