玉紫心痛地拿过裂口的陶碗,公子出府中的这些碗,都是不凡之物,做得极其精美的。这“叮”地一下,响声是动听,可至少也折了她二十个刀币啊!看来,要到山里去弄些竹筒当碗用了。
“咄!一个无赖子!”
“人心不古,人心不古。想上古之时,怎会有此等人现于世间?”这话有点酸。玉紫一抬头,竟看到一个骑驴的贤士也来取浆了。
这时的人,极有上下尊卑观念,那贤士一出现,众庶民纷纷退后,让出一条道来。
那贤士走到石台前,扔出一个刀币,道:“小儿此浆,真是世间无?”
玉紫双眼明澈地看着他,点头道:“不敢以言相欺。”
“善,且让我尝尝。”
“然。”
玉紫拿过一只干净的陶碗,还特意用瓢酌了点清水把碗再洗一遍。
那贤士接过浆,慢慢地品了一口。
浆一入口,他便是双眼一亮,赞叹道:“果然清甜!果然美浆!”
玉紫闻言,双眼都眯成一线了,她清脆地朝着后面叫道:“贤客以为,此浆清甜,是美浆!”
她的声音清脆,远远传出,一时之间,更多的人向这边涌来。玉紫连忙叫道:“诸位,何不列成队,一个一个来?”
说到这里,玉紫见众人的表情尽是茫然,马上想道:是了,这些庶民,还不知道什么叫列队。
于是,她走出石台,拉着众人,手把手地告诉他们如何排队。玉紫做这事时,满脸笑容,声音清脆,看向人的眼神中,又含着贵族才有的聪慧灵动。不知不觉中,站在前面的七八个,按照她的话,开始排起队来。
排队后,给浆就更方便了。
在“叮叮砰砰”的刀币入台时,那贤士骑在驴背上,一脸的怅然若失。他身边的一个奴仆拭着额头的汗水,垂涎地盯着那热腾腾的浆水,好奇地问道:“君不是说过此浆为美浆吗?既饮了美浆,怎地怏怏乎,怅怅然?”
那贤士仰天长叹一声,苦涩地说道:“我特意从郑国赶到齐国,是想成为齐王臣,一展胸中所学。我哪里知道,这齐地连一小儿,也是如此不凡?你看他,我那赞美刚一出口,他便高声唱响,加以利用。你看他,区区一儿,以军中队列号令庶民。我苦读诗书二十载,莫非,连一小儿也不如么?罢了,罢了,回去吧,回去吧。”
玉紫一点也不知道,自己竟在不知不觉中,令得一个异国来的饱学贤士怏怏而返。她正忙得满头大汗呢。
二桶浆,一个时辰不到,玉紫便售了个一干二净。无数的刀币,在她的袖袋中,砰砰叮叮地唱着歌。
玉紫眉开眼笑地劝退众人,约好明日再来后,便哼着歌,准备叫一辆驴车把空木桶带回府中。
就在这时,一阵车轮滚动声响起。
玉紫一抬头,便对上了一个瘦削的身影,这人斗笠下的脸,正苦巴巴地瞅着她。
他,却是那嬖人管事。
玉紫大喜,她朝他挥了挥手,笑道:“你来了?甚好,甚好,带我归府吧。”
那管事叹息着,把空木桶装到牛车中,赶着车慢慢向府中驶回。
他坐在驭夫的位置上,听着身后的玉姬哼着一种古怪的俚音,还砰砰叮叮地数起了刀币时,终于忍不住说道:“姬以为,如此奔走,何时可以赚得一匹锦?”
锦缎绸布,在这个时代,在诸国间,也做为一种交易货币使用。
玉紫一怔,她皱着眉头想了想,半天才说道:“约莫,得数月吧。”
锦可是高级货币,一匹锦少说也值五金。
那管事闻言长叹一声,道:“公子归来后,姬如媚意相从,婉转求欢,索得一匹锦,不过是一夜之功。姬怎能舍易就难,舍妇人应做之事,而操此贱业?”
玉紫翻了一个白眼。
她也不想听管事再说什么了,当下挥了挥手,命令道:“此话以后休得再提!”
说罢,她低下头,双眼亮晶晶地盯着双膝裳服间的一堆刀币。她刚才数了数,就这么一个上午,她便得了七十个刀币。扣去那只破烂的陶碗所需赔偿的二十刀币,她还得了五十刀币。
天啊,这才一个时辰的功夫呢。明天,明天她一定要多煮一些。那些大豆和稻米,可花了她二百个刀币呢。她明天要是售出四桶浆,那就只用两天工夫,便把大豆和稻米钱还清。再干一天,又可把一百刀币的本钱收回。嘿嘿,接下来,她每售出一碗,所得的钱都是赚来的。
想到这里,玉紫再次轻哼起前世的流行歌曲来。
那管事听到她又哼唱起那古怪的俚音,叹息声更苦了。
第五十四章 公子出归来
第二天天刚蒙蒙亮,府中的厨房便升起了袅袅炊烟。
到了这个时候,府中的人,都知道玉姬干嘛去了。至此,冷言冷语和疑惑不解的声音增多了,一些侍婢奴仆,更是背着玉紫便指指点点。
这一次,玉紫直煮了四桶浆才出门。因为她煮的浆太多了,直到疱丁们赶做早餐时,她还占了一个炉灶在忙活。
老管事对玉紫,已经是不存说服她地打算了。为了照顾她,他派了身边那壮汉跟着玉紫同进同出。
这一下,玉紫更轻松了。
太阳挂上树梢时,玉紫的牛车,已赶到了店面前。
在一众邻居地打量中,玉紫把浆水摆好。昨日回去后,她令得几个奴隶帮她砍了一些竹筒,这些不曾刮去表皮的竹筒,青翠可爱。为了让食客们觉得这些竹筒也是高等物品,玉紫花了一个晚上,在每个竹筒上都刻了一个字。这些字,分别是“福,寿,德,义”等。不过据她估计,应该没有几个庶民识得上面的字。
把一切准备好后,玉紫开始站在石台前。
这时,她的左侧,传来两个低语声,“若不,找这小儿,令他在我的旗帜上也写一字?”
“咄!识字者皆贵人,他那些字,多半是族中家老所写,不可唐突。”
玉紫听到这里,笑了笑。
她看向川流不息的人群,喉咙一扯,高声叫道:“又爽又甜的浆啊,一个刀币两碗的美浆啊。浆是世间无,本为贵人食,今成庶民饮啊!”
清脆地叫声,与昨日一样,取得了良好的效果。人群纷纷转过头来看向她,渐渐的,越来越多的人向她的石台靠近。
挤拥中,几个声音高喊道:“小儿,昨日之浆甚美,先为我盛上一碗。”
玉紫眉开眼笑地叫道:“稍等,稍等。”
今天真是顺利啊,一切都如预期。
玉紫倾听着袖中刀币摇晃的声音,直觉得世间最美的乐音,莫过于此。
时近中午了。
她的浆已售得差不多了。
低着头,清理着石台的玉紫,没有发现,在离她一百米远的街道中心,驶来了数辆马车。
那马车驶着驶着,突然停住了。
一个剑客策马来到第二辆马车前,低头问道:“公子可有吩咐?”
一只修长的手掀开了车帘,接着,一张俊美清华的脸露了出来。这人,赫然是公子出。
公子出微微向后一仰,目光划过挤挤攘攘的人群,投向站在石台前的清秀小儿。
在对上那小儿熟悉的眉眼时,他闭上双眼,无力地呻吟出声。
那剑客一惊,急问道:“公子可有不适?”
公子出摇了摇头,他右手抚额,无力地说道:“去那角落,令那汉子前来见我。”
他指的,正是奉管事之令,前来保护玉紫的壮汉。
“诺!”
片刻后,那壮汉低着头,恭恭敬敬地走到了公子出马车前。
公子出没有抬头,只是问道:“那小儿,可是玉姬?”
“然。”
公子出抚着额头的手揉搓起眉心,他低叹一声,喃喃说道:“我方出门十日,她便已穷得当坊卖浆了?”
那壮汉闻言,脸涨得通红,急急地辩道:“姬,不服管事之言,公子不回,无人能止。”
公子出闭着双眼,淡淡地喝道:“启驾吧。”
马车驶动时,他朝那壮汉丢出一句,“告诉玉姬,我已回府,令她急速见我。”
“诺。”
石台前,玉紫低着头,一边收拾着竹筒,一边哼着歌。听到脚步声响,她头一抬,见到是壮汉,便欢喜地叫道:“你来了,我正准备唤你呢。我们回吧。”
壮汉没有笑,他盯着她,一字一句地说道:“公子归矣,令你回府中见他。”
“砰”地一声,玉紫手中的木桶重重摔落在地。
一直坐到牛车上,玉紫还是眼神发直,嘴角发涩。
金灿灿的阳光下,公子出正坐在院落里,倚着塌,闭着双眼,享受着冬日正午阳光的直射。
一阵轻巧的脚步声传来。
听着这脚步声,他的眉头皱了皱。
脚步声中,那人来到了他身前。
公子出眉头挑了挑,眼也不睁,懒洋洋地问道:“我真不知,我公子府会穷到要后苑之妇,当坊卖浆。”
对方久久都没有动静传来。
公子出缓缓睁开了眼。
他一睁眼,便对上苦着一张脸,泫然若泣,无比沮丧的玉紫。
不知为什么,看到这样的她,他却有点想笑了。公子出歪了歪头,嘴角一扬,慢慢笑道:“观姬神色,似乎人间至苦之事,莫过于你不能卖浆了?”
这话,带着他习惯的嘲讽。
玉紫眨了眨长长的睫毛,把两滴泪水逼落脸颊后,她抬起泛白的,粗糙起皮的小手,慢慢拭去脸上的泪水,哽咽道:“非也。人间至苦之事,莫过于我踌躇满志时,数着刀币无比欢快时,眼看就要偿尽债务,略有积余时,公子你归府了……”
这一下,公子出噎住了。
他终于抬起眼皮,很是认真地盯着玉紫。
朝她上上下下打量了几眼后,他嘴角一扬,又笑了,“噫!眼中之泪,竟是真的?”
废话,不是真的,难道还是假的?
此时的玉紫,一想到自己还差上三十刀币,才可以还清的大豆钱和稻米钱,一想到那积放在厨房中,足可以使用一月的余粮,一想到浪费了自己一百刀币的店面,就悲从中来,痛苦不堪。
因此,她眨着泪,用那一张苦瓜脸,巴巴地看着公子出,求道:“公子,再让我卖浆两日罢。我还欠着债呢。”
公子出气极反笑。
他右手缓缓地拍击着几面,在发出清脆而颇有节奏的乐音后,他慢吞吞地说道:“原来,你还欠着债啊?”
玉紫忙不迭地点头,道:“然也,我还欠了几十刀币呢。我,我投入的一百刀币,也没有收回。”
公子出从善如流的,无比温柔地点了点头,他同情地看着玉紫,缓缓起身,长袖一甩,转身离去,“既如此,你就欠着罢!”
他扬长而去。
玉紫张着小嘴,愕愕地看着他的背影,久久久久,都动弹不得。也不知过了多久,她才低喘一声,恨恨地想道:这个公子出,纯粹就是与我相克!泪,他怎么能回来得这么早?
第五十五章 玉紫的应变
玉紫痛苦地回到偏殿,把被子捂着头,半天都是闷闷不乐。
第二天上午,她候着侧门处,把一百八十个刀币给了那庶民,同时,还递给他小半袋大豆以抵消剩下的二十刀币。
那庶民嘀嘀咕咕,颇有点不乐意。玉紫朝着他一瞪,冷笑道:“二袋大豆,半袋稻米,以正常之价,一百刀币足矣,你欺我年幼,高价售我,直到如今,你还不知足么?”
这人本来是放高利贷的,玉紫上次拿着公子出的剑鞘,根本就没有唬到人。玉紫当时便知道他欺了自己,不过她手中无钱,别处的人,不相信一个贵族还要赊欠,都不信她。因此她只能与这人交易。
那庶民一凛,朝着玉紫看去,这一看,他赫然发现,这个小儿的身后,不知何时,竟多了四位剑客保护。莫不成,他真是贵族?
他的脸色,刷地一下雪白。
玉紫盯着他,那庶民对上她的目光,打了一个哆嗦,竟是连大豆也不要了,扔下那块左契,拔腿就跑!
那人跑时,手中的刀币相互撞击,发出‘叮叮砰砰’的悦耳乐音,玉紫直直地看着那小袋子,喃喃说道:“真要慌乱,怎地不连钱币一并留下?”
说罢,她摇了摇头,把那左契捡起,无力地挥了挥手,示意奴隶把那大豆提回厨房去。
烧了契据,回到寝殿,玉紫还是怏怏不乐,她在殿中转了转,听到殿后传来了公子出的说话声,连忙换上女装,洗了洗脸,露出她那白里透红的小脸蛋,再挤出一个笑容,转身朝公子出的所在走去。
后面的议事殿中,公子出正与二个客人各据一角,相对而坐,低声说笑。
玉紫碎步走近,她来到右侧的炭炉前,把角落里的酒从瓮中倒入鼎器里,拔亮炉火,煮起酒来。
煮酒的当口,她跪坐在地板上,腰背挺得笔直,乌黑的秀发披垂在肩膀上,额头的玉佩时不时地摇晃一下。
红红的炭火,映射在她的脸上,身上,衬得她的小脸红朴朴的,额头上还泛着亮晶晶的汗珠。这时的她,显得无比的娴静,秀美动人。
右侧的那中年贤士声音有点高昂,他朗声说道:“公子贤才举世皆知,终有一日,公子能回到赵国,成为赵王。”
他说到这里,叹道:“刚到公子府第,只见房屋处处,树木稠密,却无美人嬉游其中。齐王连些美人也不给予公子,当真不恭!”
公子出正要说话,那贤士手抚着下颌的胡须,又笑了起来,“幸好,我这次来齐时,奉王之令,特意将公子遗在我国的美人们带来。”
公子出闻言,眉头一皱,叹道:“背国离家,不详之人,实不想有妇人之累。齐王实有赐,是出不肯受啊。”
他这话,也是拒绝这个中年贤士了。
那中年贤士摇了摇头,声音高昂地说道:“身为丈夫,身边怎能无美人相拥?”他说到这里,声音一低,笑眯眯地说道:“这次我从韩国带来的美人中,还有一女,定会令公子欢喜。”
公子出暗叹一声,双手一叉,道:“既如此,出愧受了。”
“善!善。”
那中年贤士哈哈一笑。
这时,酒已温,一阵酒香扑鼻而来。
中年贤士一转头,便看到提着酒樽的玉紫,盈盈而来,她走到公子出身边后,曲膝一福,姿态优美地斟起酒来。