我:“……”
自此夜晚如惊弓之鸟,不敢再睡,偶尔合眼,也是一分钟一醒,唯恐一睁开又有什么“惊喜”等着我。
白天的“惊喜”就更加多种多样,护工打来电话:“你家老太太太难伺候,一秒钟都不能离人,得24小时盯着,我厕所都不能上饭都不能吃觉都不能睡,你换人吧。”
自此开启了“每天一个新护工”的模式,我总是身在X市,接到或外婆或护工的告状电话,往Y市赶。换到第五个护工时,我疲倦地蹲在外婆的轮椅前,酝酿了许久,才恳求道:“外婆,生老病死是人生的必然阶段,坦然接受,病了就是病了,不要不服老,人不可能永远年轻的。”
外婆看着我,突然眼眶发红:“我害怕,如果我以后,就这么瘫了,怎么办?”
我摸摸她的脸:“就算瘫了也不怕。你子孙满堂,你有我们呢,怕什么。”
她的眼泪落在我手上,惹得我也鼻尖发酸,擦掉她的眼泪,笑道:“啊,您别哭啊,您现在眼泪老值钱了,都是营养,多掉几滴,今天的鱼汤就白喝了。”
外婆被逗笑:“唉,校校,照顾我辛苦不辛苦?”
我很想告诉她“我有些累”,但最后还是笑着摇摇头。
第五个护工终于躲过一日魔咒,成功留任。
二二七
三三突然出现在医院的时候,我正坐在凳子上午睡。她凑近我的脸想确认我是不是真睡着了,我警觉地一睁眼,就看到她一双圆溜溜的大眼睛,我差点一个跟头栽到地上,果然年纪越大越不经吓=_=
三三递过果篮和鲜花,向外婆问好后,转身戳戳我:“可以啊,人小龙女睡绳子,你睡凳子。”
我:“……你怎么来了。”
三三伸手挑挑我的下巴:“小娘子~听闻你和你相公闹矛盾了?要不要考虑投入我的怀抱?”
我→_→:“然后你抱着我再投入老肖的怀抱?”
三三:“你三观就快碎成渣了!人两口子结婚是搭伙净化,你和顾魏是搭伙黑化。”
我:“……”听到顾魏,突然不知道该怎么搭话。
三三一把搭住我的肩:“干得漂亮!你早就该收拾收拾他了!”
我茫然:“我收拾他?”什么时候?
三三:“我今儿可是受人所托来的。”
我:“谁?”
老肖从门口进来,手上拎着硕大一个包,向外婆问好后将包递给我:“受人所托,安全送达。”
我打开包,最上面是一床羊毛被。
三三摸了摸陪护床上的毯子:“你妈没给你备条厚点的被子啊?你盖这个是打算把自己冻出感冒啊?”
我:“……”继续把东西一样样往外拿。
一个简易药包,里面是眼药水、感冒药、体温计、止咳糖浆。
一双矮帮的雪地靴。
一只充气小枕头。
床头的那只小保温杯。
一套男士睡衣…
我撇撇嘴:“他为什么不自己送来?”
老肖:“他之前手术全拍满了,现在跟A主任在H市会诊。”
我一愣:“H市?什么时候去的?”
老肖:“三天前。”
我:“……”就在他“突然出现突然离开”那天之后。
老肖打量着我的表情:“那——你告诉他一声东西收到,我们就不打扰了。”便拎着三三离开。
我看着面前一堆东西,轻轻叹了一口气。
二二八
外婆入睡后,我看着手机通讯录里顾魏的名字发呆。要不要打过去呢?
看看时间已经很晚,最后还是发了条短信:【东西收到。】
五秒钟后,手机屏幕亮起来,顾魏的头像一闪一闪。
我接通电话。
两相沉默。
顾魏轻轻“嗯——”了一声,像是还没酝酿好要说的话。
我:“还没睡?”
顾魏:“嗯。”
我:“东西——老肖他们带过来了。”
顾魏:“嗯。”
我默默听着电话那头的呼吸声:“顾魏。”
顾魏:“嗯。”
我突然不知道该说什么,于是道:“你早点睡。”
顾魏:“嗯。”
我:“我挂了。”
顾魏沉默了一会儿,轻声道:“你照顾好自己。”
他温醇的声音让我鼻尖发酸,轻轻“嗯”了一声。
顾魏:“我很快就回去。”
我清清嗓子,“嗯”了一声,挂断了电话。
晚上换睡衣的时候,我嗅了嗅,除了有洗衣液的味道还有……
顾魏拿了一套他穿过的睡衣给我=_=…
作者有话要说:一章一曲:
《The Tale Of Victor Navorski》 By “John Williams” From 《The Terminal OST》

第 48 章

二二九
和外婆同病房的X奶奶,是个活得比较精致的人。
活得精致的老太太大多有着同样的优点:安静,体面,讲究,对生活方式有着自己的逻辑,比较注重细节。
当然,也有着同样的缺点:一旦计较起来,那是相当计较。
平日里两个老太太虽然性格不同审美不同价值观不同,但是病房毕竟是公共场合,两人又都算知书达理,各让一步,也算处得和谐。当然,两个人听力都不好是个很重要的原因,摘掉助听器,基本上谁也听不清谁在说什么,囧。
我第一时间吞下了顾先生送来的感冒药,却仍旧没能逃得过年前那波来势汹汹的流感。好在我感冒向来不是鼻涕眼泪咳嗽连连,都是闷着发,而且在病房话也不多,所以稍加注意,并没有让外婆发觉。然而我嗓子痒得不行,缩到走廊上咳嗽,正好被闲逛的X奶奶撞见,她大惊失色地看着我:“你感冒了?!”
我:“啊?啊…”
X奶奶:“哎呦,这鼻音重的,你这感冒传染啊。”
我:“我——我——”
X奶奶:“这一层都是心脑血管病,身体抵抗能力本来就差,你再把病毒给带进来,回头传染一片。”
我窘迫道:“…不好意思,我吃了药——”
X奶奶:“你吃药管什么用啊一天两天的又好不了。”
走廊上来来回回的人,我尴尬得满脸通红,真的是脸上烫得能煎蛋。
X奶奶:“唉,你这孩子吧,看着你也挺可怜的。你不是还有个姨妈么?不能来和你倒个班啊?你妈呢?”
我干巴巴地看着她,估计是我脸上的表情实在太过难堪,X奶奶叹了口气,走开了。
晚上睡觉,我特意把床拖到离两位老太太尽可能远的角落。嘴里含着一口枇杷膏,把被子一直拉到鼻子下面,默不作声。
警觉地一直到凌晨,没绷住,清了一下嗓子。我发誓我就清了一下嗓子,声音并不大,因为护工睡得很香一丁点反应都没有,然而,X奶奶却突然从床上坐了起来:“唉,你这样咳嗽,我都睡不着觉,我都得吃安眠药。”然后当着我的面,吃了颗安眠药。
我囧囧地看着她耳朵上居然戴着助听器=_=…
X奶奶:“你去挂个水吧,啊,你这样我根本没法睡。”
我很想说,其实您把助听器摘了就能睡了…
然后她当着我的面又吃了颗安眠药。
我迅速从床上爬起来立正站好。我怕她吞第三颗…
X奶奶:“你这样不行啊,真的不行。”真的吞了第三颗。
我汗毛直竖:“您您您您别吃了,别吃了别吃了。”裹着毯子迅速离开病房。
正当我在整理自己被刷新的情绪和价值观时,值夜的护士经过我:“咦?你在这儿干什么呢?睡不着?”
我大概地向她解释了一下,护士了然地“啊”了一声:“你们隔壁床有抑郁症,一直在吃药,她性格比较计较,她说什么你不搭话就行了。”
我=_=:“……”
我在门外站了一个小时,才悄悄推开门,刚摸上床,就听到X奶奶一声长长的叹息。
我=_=:“……”无论如何没想到她还醒着。
然而我实在累了,骨节酸痛,迫切地想躺到床上放松一下四肢,于是默默爬上床,把顾先生带来的体温计塞进腋窝。
X奶奶躺在床上:“唉…我肺本来就不好,一感冒就要转肺炎。唉,你们家也真是。唉,唉…我看你小姑娘也是可怜,但是你不能这样啊,唉,我睡不着,我要吃药。”
我简直神经崩溃地看着她吞下第四颗,摸过手机百度“安眠药安全剂量”…
“您睡吧。再吃就超过安全剂量了。”我坐在床边,睁大眼睛,沉默地注视着她,一动不动。她翻了个身,终于停止了念叨。
我从衣服里抽出体温计,拿手机照了照,38度9。脸埋进睡衣领口,上面还有顾魏极淡极淡的味道,心里酸软,我偏头看了眼外婆,还好她睡得很熟,一点没受到影响,我深呼吸了两下,收回眼里的酸涩,裹紧被子闭上眼睛,终于睡去。
第二天查房,X奶奶对着主任爆发了:“我要换病房。我昨晚吃了四颗安眠药我都睡不着。小姑娘一直咳一直咳,吵得我根本没法睡觉!”
外婆疑惑地看向我:“咳嗽?”
我:“……”
外婆:“你感冒了?”
我:“………”
外婆眼眶红了:“校校,我不住院了,我要回家。我不住了。”
我叹了口气:“外婆…”不要凑热闹,已经很热闹了…
主任也叹了口气:“好吧,给你调病床。”
娘亲到的时候,X奶奶走到她旁边:“我得教育你一下。你们家把担子全压在小姑娘一个人身上,压垮了怎么办?都说一代管一代,你妈又不是只有你一个孩子,你姐呢?做儿女的不管,成天让个孙女在这伺候。”
娘亲完全不搭理她。
X奶奶:“你这当娘的都不心疼的啊?”
娘亲毫无反应,淡定地给外婆喂果泥。
X奶奶:“哎呦,你们家也真是奇了。”就拖着小箱子换病房了。
喂完果泥,娘亲站起身:“我下午有会走不开,你继续辛苦一下吧,自己记得吃药。”
我望着地面发呆,“嗯”了一声,觉得心都变成了一个木鱼。
二三〇
印玺听说外婆病了,来医院探望。看到我:“你脸色怎么这么差?”
我:“发烧。”
印玺摸摸我脑袋:“没吃药啊?”
我:“吃了没管用。”
印玺:“你什么情况啊你?”
我=_=:“心力交瘁。麻烦你陪我外婆一会儿,我姨妈马上到。我回X市了,下午监考。”
印玺一把拽住我:“就你这德性你还开车啊?”
我:“我在高速上意识都特清醒。我还不想死。”
印玺撇撇嘴,从包里摸出一盒腮红,在我脸上抹了两下,蹭了蹭:“嗯,有点颜色看着不像鬼了。”
我=_=
印玺又摸出支唇膏:“嘴上全都爆皮了。唉,你到时候自己记得擦啊。”塞进我手里,“好了,走吧。”
我抱了抱她:“唉,谢谢。”
印玺→_→:“你不是感动得想哭吧?”
我松开她:“想,但是没那功夫。”
印玺叹了口气,抱了抱我:“校啊。”最后什么都没说,拍拍我背,“去吧。”
我感谢我的朋友,她们用各种方式给我以安慰,在我感到艰难或疲惫的时候,轻轻推我一把,让我能继续笔直地站着,能继续奔跑。
二三一
林老师忙完年前的一系列会议,被娘亲拎到医院做胃镜,结果发现了息肉…
原本连着发烧两天已经开始打蔫的我,接到电话瞬间跟打了鸡血一样血槽爆满,大脑清醒,逻辑清晰,四肢有力〇_〇!
我在校园里奔跑,奔向停车场。这是一种难以形容的情绪,林老师全身插着各种管子的回忆如同暴雨梨花针射得我满头满脸,立刻觉得:跟我爸比起来,一切都不是问题!
大概是我最最年幼的时候,林老师带我带得多,导致我初来人世就被打上他的烙印。我对外婆的爱,克制的,温和的,绵长的,柔软的,对于林老师的爱,则是一脑门子热的,毫无缓冲期。
我就这样开始在两个病房之间穿梭,像一个兴奋的小马达,楼上楼下地跑。所以说,人的动力,都是来自于压力。
林老师术后三天禁食,蔫搭搭地看着我:“你眼睛睁那么大干什么?”
我眨眨眼:“有么?”
林老师:“有。”
我:“大脑皮层兴奋。”
林老师=_=:“……”
印玺对于我这个状态表示了担忧:“我怎么觉得你整个人都不对劲啊。我觉得你现在是亢奋。你确定你这不是——回光返照?”
两天后,我给林老师喂完水:“我睡一小会儿,你一刻钟后喊我。”
一刻钟之后——
“校校——校校——”林老师拍拍我肩,“醒了。”
我没有反应。
“校校?校校?林之校?”林老师拍拍我的脸蛋,“醒醒!林之校!”
我依然沉睡。
林老师急了,手忙脚乱给娘亲打电话:“孩子——孩子怎么醒不过来了?”
作者有话要说:一章一曲:
《Why Do We Fall》 By “Hans Zimmer” From 《The Dark Knight Rises》

第 49 章

二三二
被林老师捏了半天的脸和耳垂,我“嗯”了一声:“会疼的啊。”下手真重…
林老师:“你吓我一跳!”
我:“大脑醒了,但是身体有点跟不上,醒不过来。”
林老师:“你去挂个水吧。不要陪我了。外婆现在状况好转多了,有护工有你妈你也别管了。”
输液室里,我看了眼头顶的吊瓶,估摸了下时间设了闹铃,闭上眼睛很快便睡着了。
感到身上有东西,睁开眼睛看到娘亲站在身前,半垂着眼睛正给我盖毯子。
我:“妈妈。”
“嗯。”娘亲在我身旁坐下。两相沉默了一小会儿,她抬手摸了摸我的后脑勺,“这段时间辛苦你了。”
我不知道说什么,于是继续保持沉默,盯着手背上的输液管。
过了好一会儿,娘亲轻轻叹了一口气:“你不要怨我。你就生在这样的家庭,这是没办法的事。”
我:“我以前挺为自己的家庭自豪的,哪怕不至于到自豪,起码我从不觉得它会拖我后腿。现在您这么一说,合着家庭是我的劣势啊。”
娘亲皱眉:“你不要这么阴阳怪气的。外婆不是你外婆么?”
“是。所以该我尽的孝我尽,但是我尽责不代表所有的责任都是我的。家庭责任是代代相传的,赡养外婆的责任不在我的肩上,我肩上的是赡养你和我爸的责任,所以你身体不好,你的那份责任我帮你扛,但是大姨的责任,轮不到我头上。”我的情绪有些激动,“妈,你知道么,发烧头两天我特别想回家睡一晚上,我和外婆说【让大姨来陪你一晚好不好?】外婆说【大姨不行,她身体不好吃不消,她体质不如你们,让她歇着吧】我说【就一晚】外婆说【你大姨什么都不会,比起你来差远了,算了】。难道我是一出生就什么都会么?能力这种事,要么是学的,要么是逼的,没有第三条路。大姨自己不学,外公外婆也舍不得逼她,于是一切就落到我肩上——妈,我也会累,也会觉得吃不消的。”我眼眶发酸,泪意浮上来。外婆的病情如今稳定下来,接下来就是按部就班的复健,最艰辛的阶段过去,我终于能把憋在心里的话说出来。
“子女没有选择父母的权利,所以只能承担父母所有失误行为的后果。从小我的父母选择了娇惯她溺爱她,选择了把担子全压在我肩上,我能怎么办?除了依靠你我还能怎么办?你以为我这个当娘的不心疼自己孩子么?”娘亲也渐渐红了眼眶,“我不是长女,却做着所有长子要做的事。我不得不为他们失败的子女教育买单。一大家子人一大家子事全落在我肩上,难道都是我的责任么?我也这么扛了几十年,我也很累,但是我没有办法。”