我三岁前的所有第一次,基本都在侯奶奶的眼皮底下发生。
生第一次病,长第一颗牙,说第一句话,走第一次步,摔第一个跟头,挨第一次训,训完第一次哭,哭完自己打了个嗝把自己吓懵。
我和印玺两个人,从小就会把麻烦翻倍,要哭一起哭,要闹一起闹,要调皮捣蛋一起调皮捣蛋,后来再加入三三,几乎每次都能让侯奶奶无可奈何:“你们乖一点啊,乖一点啊,我头要疼了,再不乖我就要打屁股了。”
我们对她一直又敬又怕,但丝毫不影响我们对她的爱,那是种暖和和的,像老棉被一样熨帖的爱,可以在里面肆意打滚玩耍,天塌了也不管。
一直到两岁,我和三三才被扭送去托儿所。
侯奶奶会时不时去托儿所,站在教室门外悄悄看我们。放学后,她一手牵着三个往家走,一边走一边念叨,要听老师的话,不可以和别的小朋友打架,水果点心不能浪费…
“你们那会儿太让人操心了,校校跟个豆芽一样,不长个子不长肉,珊珊跟个蚕豆一样,乱冲乱撞,印玺的脾气倔得跟石头一样。我就操心你们在里面吃不好饭睡不好觉万一打架了怎么办,你们仨肯定打群架…”
她总是这么唠唠叨叨唠唠叨叨,唠叨大了猴子,唠叨大了印大哥,唠叨大了印玺,唠叨大了三三和我,她自己也渐渐老去。
“哎呦,抱不动了抱不动了,老了老了。”
我们上小学后去看她,她已经抱不动任何一个背书包的孩子了。她的脊椎已经被几十年的操心给压弯了。
后来,我逐渐知道了许多关于她的故事。比如她的老来子在动乱中夭折,比如她被下放到内蒙的过程中失去了唯一的女儿,比如她对院里的孩子们无私的爱,都是源于曾经的那些失去。
后来,我们求学,长大,一个个离开她的身边,只有逢年过节的时候才会去看她。
她那时候已经坐在轮椅上,只能张开胳膊拥抱每一个孩子。
即便如此,她每年过年都坚持下厨包饺子,都没有落掉我们任何一个人的份量。
我们去探望她的时候,她依旧会念叨:“好好学习,好好做人,不要浮躁。”
再后来,她经历了每一个老人都会经历的人生,丧偶,病痛,一场接一场的手术。
我带顾魏第一次回去看她的时候,她一年中已经有过半的时间在医院。
她满意地看着顾魏:“好,好,你我是一直放心的,珊珊呢?那个糊涂蛋,你叫她看人一定要仔细…”
她总是这样,操心完这个操心那个,我们也早已习惯了她这样唠唠叨叨,直到她戴上呼吸机,只能拉着我们的手发出一些语意不明的声响。
我和三三的婚礼,她都没能参加,躺在病床上看猴子带回去的录像,看到迷迷糊糊睡着,又迷迷糊糊醒来继续看。
我们每个人都做好了她随时会离开的准备,但是真的到来的时候,都控制不了伤心。
她曾开玩笑说,她不是“英雄的母亲”,却是“英雄的奶奶”,带出来的都是好苗子。如今,她在床上沉睡,摘去了所有的仪器,只剩她自己。
我赶到侯奶奶家的时候,客厅里坐满了人,没人说话。
我慢慢走进卧室,她静静地躺在床上。
我钉在门口,直到她动了动眼皮,才呼出一口气来。
猴子凑在她耳边:“奶奶,校校来了。”
她毫无反应。
猴子:“奶奶,校校来了。”
一直到第三遍,她的眼睛才稍稍睁开,嘴里含混地发出一点声音。
我握着她的手,不知道该说什么。
她已经没有反握我的力气了。
过了一刻钟,猴子轻声道:“睡着了。”
一二八
我回到家。
林老师有些诧异:“晚饭吃了么?”
我摇摇头,去厨房找吃的,勉强做了个三明治往嘴里塞。吃完有些累,和衣躺到床上,闭上眼睛。
“澡都没洗就往床上躺,你脏不脏?”
我睁开眼睛,看到娘亲皱着眉站在床前。
我今天实在没有精力对付她的炮轰,于是乖乖起来,拿过床刷把床单刷平整,绕过她去厨房,热了杯牛奶,出神地看着细小的火苗在眼前翻跳。
半分钟后,娘亲走进厨房,举起手:“你刷床怎么刷的?平时干活都这么粗枝大叶么?”
我偏过头,看到她指尖捏着一根头发。
我关了火:“上个月,我和叔叔婶婶吃了顿饭。婶婶和我说,她至今最后悔的事,就是小仁小时候他们太忙,花了太多的时间在工作上,没能多拿出一些时间陪陪孩子。”
她立刻皱起眉头:“兴师问罪?”
我:“没有。我很感谢你,让我衣食无忧,让我没有任何物质上的压力,让我选择自己喜欢的专业和工作,但是你不能要求我复制你的人生道路。你的工作能力没有任何人质疑,所有人都知道你是女强人,所有人都说你事业家庭两手抓两手硬,但是你真的两手抓两手硬么?这么多年你有过像婶婶那样的自省或者后悔么?”
她看着我,好像看着一颗树突然长出刺来。
“前两天,我收拾书架,翻到我十岁生日会的照片。你还记得那天你和我说了什么么?你说你这辈子所有的耐心都耗在工作和我爸身上了,所以没有多余的耐心给我了,让我每天自我反省自我修正,如果长歪了,在你这只有棍棒刀斧。”在生日那天得到这么一个谈话,实在不是个美好的回忆,“我小时候生病,十次有九次是侯奶奶送的,你们至今不知道我小学骨折过,中考一直到我考完了你们还不知道我哪天考试,一直到高考结束,你们都不知道我上的是哪个班。如果要兴师问罪,那过去二十几年我的机会太多了。”
我们总是希望自己成长的速度能够超越时间,但是这个过程一点也不文艺,往往艰涩得厉害。
Christina曾对她的妈妈说过,I\\\\\\\'m a grown-up to rely on while I\\\\\\\'m still your kid.
“对于我的成长和教育方式,你从来都不后悔,因为这些都是你的选择,那么我尊重你的选择。但是我不希望,在我五十岁的时候,面对我的孩子,我像婶婶一样,感到歉疚和后悔。我爸生病之后,你才把生活重心从工作转到他身上,我不希望我像你一样,一直等到有一天顾魏老了生病了,我才把自己从工作中抽离出来陪他。”
林老师沉默地站在两米开外,垂着头看地板。
某种程度上来说,他的运气比我好多了。
我皱了皱鼻尖,把酸意憋回去:“我是回来奔丧的。”
一二九
路灯把夜色切割成团雾,我拿着冷掉的牛奶回到侯家。
客厅里依旧沉闷,大家来来往往,偶尔压低嗓音说话。
我坐在客厅的角落,腿上摊着本书,但根本看不进去。
顾魏打电话过来,我不知道该说什么。
我:“我在在看书。”
顾魏:“看什么书?”
我有点走神,愣了一下,低头翻封面:“看——我的笔记。”
顾魏没说什么,轻轻“嗯”了一声,挂了电话。
我盯着空气走神。
不知道走神了多久,余光扫到猴子从卧室出来。
我盯着他,他垂下眼睛,随即抬头,看了眼墙上挂钟显示的时间。
整个客厅蓦地静默下来。
我的大脑像被泼了桶白油漆。
我放下笔记,下意识地往卧室走,侯家的亲眷们比我更快地鱼贯而进卧室。
我站在卧室门口。
床上的老人安静地躺着,几乎和几个小时前一样。女人们沉默而迅速地为她更换衣服。
我握着自己的手,蓦然意识到,她再也不会睁开眼睛了。
我都没有来得及和她说声告别。
我觉得嗓子眼噎得生疼,努力把眼睛睁大,可是眼泪还是憋不回去。
猴子握了下我的胳膊:“你别哭。”
卧室床上的女人们终于有一个绷不住,低低呜咽起来,接着一个,两个,三个,最后成了小小的一片。
猴子:“走得挺安详的。你们一哭,她又走得不踏实了。”
我抬手抹抹脸颊。
猴子:“回去休息吧。”
我摇摇头。
金石走过来:“吊唁期间事情多,不能出错,明天好多事要你忙,现在先回去休息吧。”
我看着床上的女人们迅速地为她换好衣服,净脸梳发,慢慢散开。我走过去,伸手摸了摸她的手,还没完全褪去温度。
在哭出来之前,我转身离开。
一三〇
秋天的凌晨,冷得呼吸已经能看见雾气。
我坐在楼前的长椅上,把发热发胀的头脑与眼睛用风浸凉。
回到家,我直接进了浴室,冲了一个热水澡。出来的时候,娘亲裹着浴袍站在门口。
我沉默地绕过她,回到卧室,裹着浴袍直接躺进了被子,几乎一秒钟都没要,就睡了过去。
三个小时后醒来,头发上的毛巾已经被拆开,头发也干了。
我动了下胳膊,碰到了靠坐在床头的林老师。
他打开夜灯:“怎么头发不擦就睡呢?要感冒的。”
“侯奶奶走了。”
“我知道。”
我迅速地拥抱了他一下,滑下床去换衣服。
早上五点,夜色还很浓。
我再度踏入侯家客厅,已经有了檀木燃香的味道。
我递过花环和挽联,从猴子手里接过一束燃香。
祭拜过老人,我坐到角落,慢慢折纸莲花,一直到印玺坐到我身边,把头靠在我肩上,眼泪落在我的衬衫上。
天亮后不久,我下楼,左肩由湿热变得冰冷。我坐在长椅上看着三三大口喘着气朝我跑来,顿在我面前。
我摇了摇头:“上去吧。”
我听着她消失的脚步声,抬手盖了盖眼睛。
肖仲义停好车随后赶到,站在我面前:“林之校?”
我:“我没事。”
两天的时间里,我看着数不清的吊唁者从面前经过。唯一不变的就是床上的老人和一旁灯焰摇曳的长明灯。衬衫左肩填满了印玺和三三的眼泪,一路凉到心里。
一三一
追悼会那天,早早到了殡仪馆。
偌大的追悼堂里,侯奶奶静静躺在花丛中,四周是铺天盖地的花圈,一片静谧。
印玺过来拉了拉我的手:“去门口接下人。”
我以为是前来参加追悼会的人,走到门口,远远看见顾魏从出租车上下来,一身黑色西装,手里拿着一只松柏花环。
他走到我面前,叫了声“林之校”。
我看着他,绷了两天的神经松掉了,抱着他的腰,眼泪开闸一样往外流。
顾魏揽着我走到角落,我脸往他胸口一埋,索性哭出声来,眼泪鼻涕和哭声全都闷进了他的衬衫里。
追悼会后,我们一起看着侯奶奶被推进火化仓。
仓门关上的时候,猴子捂着嘴,眼泪终于落了下来。
作者有话要说:一章一曲:
《安和桥》 By “宋冬野” From 《安和桥北》


第 29 章

一三二
葬礼后,顾魏揽着我往外走,碰到了等在门口的林老师夫妇。
林老师:“你们现在就回X市么?”
顾魏沉默了几秒,突然:“我今天调休。”
林老师立刻:“那回家休息一下,下午再回去吧。今天中午我下厨,想吃什么?”
顾魏:“都行。”
我偏头看了他一眼,顾先生目光游开,拉着我上了车。
晨光让人忍不住眯起眼睛,我问顾魏:“今天和昨天调班了?”
顾魏:“嗯。”
我:“你昨晚值夜的?”
顾魏:“…嗯?”
我:“你早上直接从医院过来的?”
顾魏:“…”
我:“你和董医生换班的?”
“……”顾魏蓦地看向我,像看着一颗开了挂的石头。
我抬手盖了盖眼睛:“什么表情?”
“没。”顾魏清清嗓子启动车子,“你通灵了?”
我=_=:“…我眼睛不好,又不是鼻子不好。你早上有没有回过家洗过澡我还闻不出来?”况且以顾先生的性格,昨晚没夜班的话昨晚就过来了。他能换班的就那么几个人,趁他有突发情况用周日一个白班加一个夜班换他周一一个白班的,小杨不敢,陈聪不会,另外两个不可能,只剩比他年长的董医生。
我:“以后帮你报仇。”
顾魏呛了一下,“嗯”了一声。
我转了话题:“你想我留在Y市干什么?”
顾魏立刻坦白:“化解你们母女矛盾。”
我沉默地闭眼休息。
到了家,莫名其妙就成了两两对坐沙发的局面。
我沉默地等着娘亲开局。
突然,翁婿俩同时开口——
林老师:“你要不要吃东西?”
顾魏:“你要不要睡一会儿?”
我→_→:“……”
顾魏握住我的手腕:“你去冲个热水澡吧。”
我顺势握住他的手:“好啊,我觉得你也需要洗个澡。”直接拉起来拖进浴室。
我:“把我支开你打算跟我妈单兵对战么?”
顾魏:“你专心洗澡,一会儿我进来检查。”调好水温把我往花洒下面一推,就擦干手出去了。
结果我才专心洗了五分钟,顾魏就进来了。
我觉得不可思议:“搞定了?”未免太快了。
顾先生:“林老师根本就没给我表现的机会…”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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娘亲:“我又不会吃了她。”
顾魏:“妈,最近您和校校——”
林老师:“你差不多就行了。她的工作性质和你又不一样,你凭什么就觉得她没认真工作?我了解了一下她的工作情况,没给我丢脸也没给你丢脸我很满意,你还要挑什么刺?你是想看她过劳进医院啊看他们两口子散伙啊?”
顾魏:“=_=……”
林老师:“你告诉我一下你究竟想干什么?也让我理解一下你的价值观。我现在已经有点理解不了了。”
娘亲:“女孩子事业不独立,经济就不独立,她要是连她自己都养不活——”
林老师:“我养。”
顾魏:“=_=……”
娘亲:“你就惯吧。”
林老师:“我就惯了。”
娘亲:“慈母多败儿。”
林老师:“要败早败了。”
娘亲:“你——”
林老师:“你天天在家里这么制造紧张气氛有必要么?我看别人家更年期也没像你这么夸张啊。”
娘亲:“行,我更年期,我脾气不好,以后我不管了。”
林老师:“她嫁了人有她老公管,本来就不要你管。”
顾魏点头也不是,不点头也不是。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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我:“然后呢?”
顾魏:“没有然后了。他们俩买菜去了。”
我:“……”
顾魏:“林老师又颠覆了我的价值观,有时候解决问题,不讲理比讲理更有效。”
我:“你以后不要学他。”
顾魏:“……”
一三三
我们把被子裹成一个窄窄的筒,两天没怎么合眼的我歪在顾魏怀里,抱着他的脖子很快睡着。
由于睡得太熟,脖子下面垫着他的胳膊睡姿比较奇特(囧),睡着睡着,嘴巴张开了…