霍禹看看孟珏,看看刘弗陵,望着云歌笑起来,“有意思。”
霍禹看到霍成君面带浅笑,自斟自饮。
可他是霍成君同父同母的亲哥哥,又一向疼这个妹子,哪里看不出来霍成君笑容下的惨淡心情?不禁又是恨又是心疼地骂道:“没用的丫头,拿一个孤女都没有办法,真是枉生在霍家了!”霍云忙道:“大哥,此事不可乱来,否则叔叔知道了…”
霍禹笑:“谁说我要乱来?”
霍山会意地笑,“可我们也不可能阻止别人乱来。”
霍云知道霍禹因为动不了孟珏,已经憋了一肚子的气,迟早得炸,与其到时候不知道炸到了哪里不好控制,不如就炸到那个女子身上。孟珏将霍氏玩弄股掌间,他憋的气不比大哥少。
更何况,霍禹是叔叔唯一的儿子,即使出了什么事不好收拾,有霍禹在,叔叔也不能真拿他们怎么样。霍云心中还在暗暗权衡,霍山道:“云弟,你琢磨那么多干吗?这丫头现在不过是个宫女,即使事情闹大了,也就是个宫女出了事,皇上还能为个宫女和我们霍氏翻脸?何况此事一举三得,真办好了,还替叔叔省了工夫。”霍禹不屑地冷笑一声。整个长安城的军力都在霍家手中,他还真没把刘弗陵当回事情。
霍云觉得霍山的话十分在理,遂笑道:“那小弟就陪两位哥哥演场戏了。”
霍禹对霍山仔细吩咐了一会,霍山起身离席,笑道:“你们慢吃,酒饮多了,我去更衣。”
霍禹叫住他,低声说:“小心于安那厮手下的人。”
霍山笑,“今天晚上的场合,匈奴、羌族、西域各国的使节都来了,于安和七喜这几个大太监肯定要全神贯注保护皇上,无暇他顾。何况我怎么说也是堂堂一将军,未央宫的禁军侍卫又都是我们的人,他若有张良计,我自有过墙梯,大哥,放心。”云歌和许平君粗略讲完汉朝礼仪的由来发展,宴席上器皿、筷箸的摆置,又向许平君示范了坐姿,敬酒、饮酒的姿态,夹菜的讲究…等她们大概说完,宴席上酒已是喝了好几轮。
此时正有民间艺人上台献艺,还有各国使臣陆续上前拜见刘弗陵,送上恭贺和各国特产。
抹茶接过小太监传来的一碟菜,摆到云歌面前,笑说:“云姑娘,这是皇上尝着好吃的菜,命于总管每样分了一些拿过来。”虽然说的是百官同庆,其实整个宴席不管坐席,还是菜式,甚至茶酒都是根据官阶分了三六九等。呈给皇帝的许多菜肴,都是云歌所坐席上没有的。云歌抬头看向刘弗陵。
刘弗陵正在和大宛使臣说话。
因为距离远,又隔着重重人影和喧闹的鼓乐,云歌其实看不分明刘弗陵的神情,但她知道他知道她在看他,甚至知道他此时眼内会有淡然温暖的笑意。那种感觉说不清楚,但就是心上的一点知道。因为这一点知道,两人竟似离得很近,并没有被满殿人隔开。
云歌抿唇一笑,侧头对许平君抬手做了个标准的“请”的姿势。
许平君也是优雅地道谢、举箸、挽袖、夹菜,动作再无先前的局促和不自信。
许平君咽下口中食物,又端起茶杯,以袖半掩面,喝了一口茶,再用绢帕轻轻印唇。
看到云歌赞许的笑,她很有成就感地笑了。


Chapter 9 呦呦鹿鸣

自武帝在位中期,卫青和霍去病横扫匈奴王庭后,匈奴已经再无当年铁骑直压大汉边陲的雄风。
可自汉朝国力变弱,此消彼长,匈奴又开始蠢蠢欲动,频频骚扰汉朝边境。
除了来自匈奴的威胁,汉朝另一个最大的威胁来自一个日渐强盛的游牧民族——羌。
汉人根据地理位置将羌人分为西羌、北羌、南羌、中羌。
西羌人曾在武帝末年,集结十万大军,联合匈奴,对汉朝发起进攻。
虽然羌人最后失败,可大汉也付出了极其惨重的代价,让武帝到死仍心恨不已,叮嘱四位托孤大臣务必提防羌人。武帝驾崩后,羌人见汉朝国力变弱、内乱频生,对卫青和霍去病从匈奴手中夺走的河西地区垂涎三尺。河西地区碧草无垠,水源充沛。是游牧民族梦想中的天堂,是神赐于游牧民族的福地。
羌人为了夺回河西地区,在西域各国,还有匈奴之间奔走游说,时常对汉朝发起试探性的进攻,还企图策动已经归顺汉朝、定居于河西地区的匈奴人、羌人和其他西域人谋反。汉朝和羌族在河西一带展开了激烈的暗斗,尤其对军事关隘河湟地区的争夺更是寸步不让,常常爆发小规模的激烈战役。羌人常以屠村的血腥政策来消灭汉人人口,希望此消彼长,维持羌人在河湟地区的绝对多数。
因为羌人的游牧特性,和民族天性中对自由的崇拜,西羌、北羌、南羌、中羌目前并无统一的中央王庭,但是在共同利益的驱使下,各个部落渐有走到一起的趋势。如果羌族各个部落统一,再和匈奴勾结,加上已经定居河西、关中地区的十几万匈奴人、羌人的后裔,动乱一旦开始,将会成为一场席卷大汉整个西北疆域的浩劫。所以当中羌的王子克尔嗒嗒和公主阿丽雅代表羌族各个部落上前向刘弗陵恭贺汉人新年时,百官蓦地一静,都暂时停了手中杯箸,望向克尔嗒嗒。百官的静,影响到女眷席,众女子不知道发生了什么,惊疑不定地都不敢再说话,也看向了皇上所坐的最高处,审视着异族王子克尔嗒嗒。云歌却是被阿丽雅的装扮吸引,轻轻“咦”了一声,打量了好一会儿,才移目去看克尔嗒嗒。
克尔嗒嗒个子不高,可肩宽背厚,粗眉大眼,走路生风,见者只觉十分雄壮。
他向刘弗陵行礼祝贺,朗声道:“都说大汉地大物博,今日一见,果然名不虚传。和天上星辰一样灿烂的珠宝映花了我的眼睛,精美的食物让我的舌头几乎不会说话,还有像雪山仙女一样美丽的姑娘让我脸红又心跳…”许平君轻笑:“这个王子话语虽有些粗俗,可很逗,说话像唱歌一样。”
云歌也笑:“马背上的人,歌声就是他们的话语。姐姐哦!他们的话儿虽没有汉人雅致,可他们的情意和你们一样。”云歌受克尔嗒嗒影响,说话也好似唱歌。许平君知道云歌来自西域,对胡人、番邦的看法与他们不太一样,所以委婉一笑,未再说话。
众人听到克尔嗒嗒的话,都露了既鄙夷又自傲的笑。鄙夷克尔嗒嗒的粗俗,自傲克尔嗒嗒话语中赞美的一切。刘弗陵却是不动声色,淡淡地等着克尔嗒嗒的转折词出现。
克尔嗒嗒笑扫了眼大殿下方所坐的汉朝百官,那些宽袍大袖下的瘦弱身子。
“…可是,广阔的蓝天有雄鹰翱翔,无垠的草原有健马奔跑,汉人兄弟,你们的雄鹰和健马呢?”克尔嗒嗒说着一扬手,四个如铁塔一般的草原大汉捧着礼物走向刘弗陵,每踏一步,都震得桌子轻颤。于安一边闪身想要护住刘弗陵,一边想出声呵斥他们退下。
游牧民族民风彪悍,重英雄和勇士,即使部落的首领——单于、可汗、酋长都要是英雄,才能服众。克尔嗒嗒看到汉朝的皇帝竟然要一个宦官保护,眼内毫不掩饰地流露出鄙夷。正想命四个侍卫退下,却不料刘弗陵盯了眼于安,锋芒扫过,于安立即沉默地退后。四个铁塔般的武士向着刘弗陵步步进逼,刘弗陵却状若不见,只看着克尔嗒嗒,淡然而笑。
直到紧贴到桌前,四个武士才站定。
刘弗陵神态平静,笑看着他面前的勇士,不急不缓地说:“天上雄鹰的利爪不见毒蛇不会显露,草原健马的铁蹄不见恶狼不会扬起。草原上的兄弟,你可会把收翅的雄鹰当作大雁?把卧息的健马认作小鹿?”刘弗陵用草原短调回答克尔嗒嗒的问题,对他是极大的尊重,可言语中传达的却是大汉的威慑。
刘弗陵的恩威并用,让克尔嗒嗒一时不知该如何回答。
能用草原短调迅速回答并质问他,可见这个皇帝对草原上的风土人情十分了解。不论其他,只这一点,就让他再不敢轻慢这个看着文质彬彬的汉朝皇帝。克尔嗒嗒呆了一瞬,命四个侍卫站到一边。他向刘弗陵行礼,“天朝的皇帝,我们的勇士远道而来,不是为了珠宝,不是为了美酒,更不是为了美人,就如雄鹰只会与雄鹰共翔,健马只会与健马驰骋,勇士也只想与勇士结交。我们寻觅着值得我们献上弯刀的兄弟,可是为何我只看到嚼舌的大雁?吃奶的小鹿?”结党拉派、暗呈心机,比口舌之利、比滔滔雄辩的文官儒生们霎时气得脸红脖子粗。
而以霍禹、霍云为首,受着父荫庇护的年轻武官们则差点就掀案而起。
刘弗陵面上淡淡,心里不无黯然。
想当年大汉朝堂,文有司马迁、司马相如、东方朔、主父偃…
武有卫青、霍去病、李广、赵破奴…
文星、将星满堂闪耀,随便一个人站出来,都让四夷无话可说。
而现在…
嚼舌的大雁?吃奶的小鹿?
人说最了解你弱点的就是你的敌人,何其正确!
刘弗陵目光缓缓扫过他的文武大臣:
大司马大将军霍光面无表情地端坐于席上。
今日宴席上发生的所有事情,明日都会传遍长安城的大街小巷,继而传遍全天下。霍光似乎只想看刘弗陵能否在全天下人面前应下这场挑衅。似乎等着刘弗陵出了错,他才会微笑着登场,在收拾克尔嗒嗒同时,也让全天下都知道霍光之贤。“木头丞相”田千秋一贯是霍光不说,他不说,霍光不动,他不动。垂目敛气,好像已经入定。
官居一品的中郎将:霍禹、霍云。

刘弗陵微笑着把目光投向了坐在最末席的刘病已。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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刘病已心里有一丝踌躇。
但看到下巴微扬,面带讥笑,傲慢地俯视着汉家朝堂的克尔嗒嗒,他最后一点踌躇尽去,这个场合不是过分计较个人利弊的时候。他对着刘弗陵的目光微一颔首,长身而起,一边向前行去,一边吟唱道:
“呦呦鹿鸣,食野之苹,
我有嘉宾,鼓瑟吹笙。
吹笙鼓簧,承筐是将,
人之好我,示我周行。
呦呦鹿鸣,食野之蒿,
我有嘉宾,德音孔昭。
视民不恌,君子是则是傚。
我有旨酒,嘉宾式燕以敖。
呦呦鹿鸣,食野之芩。
我有嘉宾,鼓瑟鼓琴。
鼓瑟鼓琴,和乐且湛。
我有旨酒,以燕乐嘉宾之心。”