其他人都一连声地对云歌道谢,少年却没有一声谢谢,甚至一个表示谢意的眼神都没有,神情清淡到近乎冷漠。

云歌倒是一点不见怪,背着双手,仰着脑袋,笑眯眯地看着少年。

少年将水囊递回给云歌时,望见她弯弯如月牙的眼睛,终于淡淡说:“赵陵。”

云歌立即清脆地叫了一声“陵哥哥”,配着一个明媚如人间四月天的笑颜,从未被人如此唤过的赵陵只觉惯常黑漆漆的心中也投入了一线阳光。

富丽堂皇的屋宇,青铜熏炉中的渺渺青烟让高坐在上端的人面目模糊。

一个四岁的小儿正立在宴席中央,背着双手诵书。

“…众圣辅德,贤能佐职,教化大行,天下和洽,万民皆安仁乐谊,各得其宜,动作应礼,从容中道。故孔子曰:“如有王者,必世而后仁,”此之谓也。尧在位七十载,乃逊于位以禅虞舜。尧崩,天下不归尧子丹硃而归舜。舜知不可辟,乃即天子之位,以禹为相,因尧之辅佐,继其统业,是以垂拱无为而天下治。孔子曰‘《韶》尽美矣,又尽善矣’,此之谓也。至于殷纣,逆天暴物,杀戮贤知,残贼百姓…”

两侧旁听的人都面露惊叹,神童之名果非虚传。

高坐在上方的老者也难得地笑着点点头。

小儿背完书,刚想如往常一般扑进母亲怀中,又立即记起母亲事先一再叮嘱的话,于是一副大人模样地作揖行礼,然后挺直腰板,板着面孔,一步一顿地度着小方步退回自己的位置。

他看没有人注意,立即冲母亲做了个邀功的鬼脸。

侧坐在老者一旁的女子含着笑轻点了点头,示意他坐好。

风和日丽的夏日,蝉声阵阵。

五岁的小儿藏在书房的帘幕背后,一双乌黑灵动的大眼睛盯着外面。

外面脚步匆匆,一个女子温柔的声音,“陵儿。”

小儿惊慌下,立即想出声阻止,可已是晚了一步。

只听见齐齐的尖叫声,放置在门上面的水桶已经随着女子推门的动作翻到。

一桶混了墨汁的黑水全部倒在女子身上。

女子从头到脚变成了落水的黑乌鸦。一旁的侍女吓得立即黑压压跪了一地。

小儿的贴身侍从于安早已经吓得瘫软在地,心里万分悔恨。他才刚做贴身奴才,才刚学会谄媚,才刚贪污了一点钱,才刚摸了一把侍女姐姐的手,难道天妒英才,不给他机会做天下第一奸诈奴才,就要要了他的命?

小儿紧张地拽着帘子,母亲最爱美丽,这次肯定完了!

女子在屋子门口静默地站了一会,刚开始的不能置信和惊怒,都慢慢化成了一脸无奈,“陵儿,出来!”

小儿从帘子后探了个脑袋出来,快速晃了一下,又缩了回去,“阿姊把我画的画给剪了,我是想捉弄阿姊的。我会背书,会写字,会听先生的话,会不欺负阿姊,会… ”

女子走到小儿身前,揪着小儿的衣服领子把他拽出了帘子,用力给了小儿一个拥抱,又在小儿脸上揉了几把。

小儿越来越害怕,终于停下了嘴里的唠叨,低下了头,“我错了。”

女子看到他的样子,蓦然大笑起来,对身后的侍女吩咐,“你们还跪着做什么?还不去准备沐浴用具?要最大的浴桶。”

小小的人儿本来衣饰精致,此时却也是满身墨水。他瘪着嘴,看着母亲,一脸敢怒不敢言,母亲肯定是故意的。

自从三岁时失足落过一次水,他最讨厌的就是在浴桶里洗澡。

女子看到他的样子,笑着在他的脸颊上亲了下,“是洗澡,还是领罚,自己选。”

小儿刚想说“领罚”,看到女子眼睛瞟着于安,立即耷拉下了脑袋。

果然是女子小人难养也,人家一个就很凄惨了,他却是两个都有,认命吧!

重重叠叠的帘幕。

他曾经躲在这里让母亲找不到,在帘子内偷看母亲的焦急;

也曾经躲在这里,突然跳出来吓唬过母亲和阿姊;

也在不愿意听先生授课时躲到过这里…

可是今天,他一点都听不懂帘子外面的人的对话。

他只觉得害怕,一种从没有过的恐惧。母亲正在跪地哀求,她的额头都已经磕出了血,可为什么父亲仍然只是视线冰冷地看着母亲。不是所有人都说他最宠爱母亲吗?

“为了陵儿,你必须死!”

父亲只是说着一个最简单的句子,他却怎么都不能明白。

为什么为了他,母亲要死?他才不要母亲死!

他正要从帘里钻出,身后的于安死死扣住了他的手和嘴。

于安满头冷汗,眼睛中全是哀求。他在于安的按压下,一动不能动。

两个宫人拖了母亲出去,母亲原本的呜咽哀求声,变成了凄厉的叫声:“让我再见陵儿一面…陵儿,陵儿,陵儿…”

母亲额头的鲜血落在地面上。

一滴,一滴,一滴…

涔透进地板中,成为他心上一生都抹不去的痕迹。

那血腥气永远都漂浮在大殿内,也永远漂浮在他的鼻端。

母亲时而哀求悲痛,时而绝望凄厉的声音,在黑暗的大殿内,和着血腥味,徘徊不止。

夜夜,日日,月月,年年;

年年,月月,日日,夜夜。

从没有停止过…

陵儿,陵儿,陵儿…

母亲额头的血越落越急,越落越多,已经淹没到他的胸口。

“母亲,不是我的错!不是我的错…”

是你的错,是你害死了你的母亲,是你的错…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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赵陵整个人在毯子里缩成一团,一头冷汗,却紧咬着嘴唇,一声都不肯发出。

“陵哥哥,陵哥哥…”云歌轻摇着赵陵。

赵陵从噩梦中醒来的一瞬,一把推开了云歌,“大胆奴才,谁准你…”

等看清是云歌,看清楚自己是睡在苍茫广阔自由的天地间,而非暗影重重的殿堂内,他立即收了声音,眼神渐渐从冷厉变成了迷茫。

云歌被赵陵推得一屁股坐到地上,却只是揉着屁股,小声地问:“你做噩梦了吗?”

赵陵定定看着夜色深处,似乎没有听见云歌的话。

云歌坐到篝火旁,在自己随身携带的荷包里,翻了一会,找出几枚酸枣丢进水中,待水煮开后,端给赵陵。

赵陵盯着云歌手中的杯子,没有接的意思。

云歌轻声说:“颜色虽然难看,可效果很好,酸枣有安定心神的作用。”

赵陵依然没有动,云歌的眼睛骨碌转了一圈,“我不肯喝药时,我娘都给我唱歌哄我喝药,我也唱歌给你听好不好?”

张口就要唱起来,赵陵看了一眼沉睡的众人,端过了碗。

云歌笑眯眯地望着他,赵陵喝完水,一声不吭地就躺下睡觉。

云歌拥着毯子看了他一会后,往他身边凑了凑。

她凑一寸,赵陵沉默地后退一寸,云歌再凑一寸,赵陵又后退一寸,云歌再凑一寸,赵陵又后退一寸…

赵陵终于忍无可忍,压着声音问:“你想干什么?”

“我睡不着,你正好也睡不着,那我们说会话,好不好?你给我讲个故事好不好?”

“不会。”

“那我给你讲故事。”云歌未等他同意,已经开始自说自话。“有一年,我爹爹带我去爬雪山…”

赵陵本想装睡,让云歌停止唠叨,可云歌却自己一人讲得很是开心,讲完了她的雪山经历,又开始讲她的二哥、三哥,赵陵冷着声音说:“我要睡觉了。”