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 遇见在最忧伤的年华上一章:第 4 章
  • 遇见在最忧伤的年华下一章:第 6 章

她竟然一点都不领情。她竟然这么抵触他。她竟然还是不愿意让他碰她。突然间,他心里上来一团火,脸上却微微一笑,拿出一副特别流氓、特别不正经的腔调,说:“当然不可以。给你的一千万,包括这个的。”冬月感到一股莫大的屈辱。她差一点要哭出来,但她忍着。她是自取其辱,怪谁呢?她恨自己,怎么竟抱有那么不切实际的幻想。是他这些天来的行为给了她错觉?让她以为他是个绅士,是个好人。让她以为事情还是可以商量的。让她以为这就是一件普通的代孕工作。让她以为自己真的可以只做一块田、一张温床,而不做一个女人,一个出卖自己肉体的女人。

冬月要求关掉灯。元深却把灯拧得更亮一些。冬月拼命地忍着泪,不让自己哭。她就那样一动不动地躺着,躺得像个烈士。任元深一件一件脱掉她的衣服。元深这时才发现,她竟然穿了那么多衣服,一层又一层,繁繁复复。他心里的火又一点点蹿上来。她是故意的。她要让他感觉到自己的无耻与下流。她要让他难堪。她答应为他生孩子。但她仍是要维持那最后一点清高。她全身的姿态都在表达一个意思:她只是来完成生育工作的,她对性这件事本身一点兴趣都没有。她对他没有一丝一毫感情。他也休想通过这件事情来征服她。

元深真正地愤怒起来。这和他的初衷完全相反。他为何放弃正规的代孕机构?为何要找他曾经爱过的人?他就是不想让生孩子这件事变成生意。他受够了生意。他不希望放弃心底最后一丝浪漫情怀,不希望自己孩子身上的另一半血来自陌生人。所以,他想与自己喜欢的人生下后代。冬月是他青涩少年时的朦胧渴望。他想圆梦。他想他或许可以感化她。可她对他竟没有一丝感情,甚至充满抗拒。她回来的原因只有那一千万。只是为了那一千万。即便他知道是这样,仍不甘心,不放弃。这一个月来,他对她那么好,给她那么多照顾。做了那么多铺垫。那么尊重她,爱护她。给她那么多温暖。哪怕是块冰也该化了。可她的心竟然如此冰冷坚硬。她竟然在这样的浪漫之夜,提出用其他方式受孕。她不愿让他碰她。想到这里,他气疯了。

愤怒中,他狂野地对待她。你觉得你是来工作的,那就好好地工作。一千万呢,还想让我放过你?他的动作特别激烈,甚至粗暴。他像是在拿她报复什么。一直以来被他压抑隐藏的戾气统统爆发出来。为什么该我去死?为什么你们都能好好地活下去?我多么惨。我有那么多钱,可钱什么都买不到。就连你这样一个女人,我都得不到你的心。

他又想到了十六岁时,他怎样窝囊地结束了单恋。那是他一辈子唯一一次窝囊。就是因为这个女人。而这个女人现在仍在让他窝囊。

他动作凶狠起来。他在想:当时碰都没碰你一下,你就委屈成那样。全校都轰动了。警察都叫来了。都以为我是禽兽,以为我怎么欺负了你。今天我干脆就当一回禽兽,干脆就好好欺负欺负你。

你不是讨厌我吗?是不是连我看你一眼你都觉得恶心?我碰你一下手你都觉得脏了你?那你现在这样顺从地躺在我身下是为了什么呢?呵,就为了那一千万,你就忍得了这么大的恶心。以为你多么清高、多么玉洁冰清,原来不过是一样的。只要价钱够高,你还是可以出卖自己。你们女人全一个德行。全是为了钱。

没错,你就是在卖。不是一次,是一辈子。

生了我的孩子,你这辈子都是我的人。

这么想着,他动作越发激烈。冬月忍耐着,一句抗议都没有。

只是,他想吻她,她拒不从。其他都可以,但亲吻不行。她转开脸。

他不放过她,扳住她的下巴,狠狠地吻下去。他撬开她的嘴唇。她无处逃躲,委屈得泪水盈眶。他要她的身体,还要她的灵魂。这个男人是魔鬼。可她是自找的。是她自己要和魔鬼做交易的。

整个过程,冬月一直没哭,事后却抑制不住地落泪。她蜷缩在床的角落,拉过毯子盖住自己,背对着元深,不停抽泣。元深吃不消女人哭,心里有些不好受,起身离开了房间。

海边的风大起来了。远处有隆隆雷声。空气中都是潮湿的咸味。元深就那样站着,面对漆黑浩瀚的大海,心中泛起孤独与苦楚。适才那一场荒唐的性爱,热情消退之后只余无边无际的虚空与疲惫。

他开始怀疑,并憎恶自己。他到底是在做一件什么样的事情呢?这一切有何意义?找来冬月,让她生下他的孩子?他或许都等不及见到那个孩子。孩子也不会记得他。留下后代,多么虚妄。而他彻底伤害了一个无辜的女人,扰乱了一个原本平静的家庭。尽管他为他们带去财富。可他自己也已看到,钱买得来身体,买不来真心。财富不是幸福,或许倒是万恶之源。

是的,他就是个恶人。纵容一己私欲,凭权财为所欲为。衣冠禽兽。他在心里痛骂自己。所以他活该这么可怜,这么孤独。在这渺茫世间,孑然一身。这么多年了,各种人事来来往往,热闹不已。他却再无机会获得真爱。他的真爱,已经永远失去。无可追悔。眼前只有现实的虚空与破碎。这样失落,这样寂寞,这样疲惫。他是一个罪人,希望得到宽恕,却不知该去向谁忏悔。不知那永恒的救赎在哪里。月亮被云遮挡。风在他耳边呼啸。他在心里暗暗发誓,无论冬月是否能怀孕,他这辈子都绝不再碰她了。一千万也一定会给她。又一声雷响。他对着越来越狂躁的海风,轻轻地说了一声:“冬月,对不起。”风把他的声音吹散了。

他点上一根烟,把刚才的一切都忘了。

元深不知何时下的雨。他在那片沙滩站了很久,神思跑到遥远的时空,对现实世界丧失了感知力。待他知觉恢复,身边已是狂风大作,暴雨倾盆而下。

他浑身湿透,犹如受到某种感应,猛然惊觉,转过身去。

离他数米远的地方,苏简汐站在那里。

他惊呆了,无法相信自己所见。那…怎么可能…竟是她?

他伫立在暴雨之中,连呼吸都忘了。

这定然是幻觉。这一幕定然是四年前分别的场面,就是这样一场大雨,就是这样湿透的两个人,就是这样隔着一段距离的无言对视。

这张脸,一如往昔。他分不清她脸上是雨水还是泪水,水珠挂在长长的睫毛上,一双眼眸漆黑明亮,眼中似有千言万语,嘴唇却紧紧抿着,头发湿漉漉地披在肩头。那样单薄的肩膀,那样瘦弱的身体,那样温柔却又倔强的一个女孩子。

一定是幻觉,是他的臆想。

自从那日在公司偶遇,随后他悄悄命人安排她入职,遂她心意,又派心腹暗中照应。他做一切所能做的去帮她,让她快乐。而自己却再不亲临,暗自发誓今生不再相见。可为何会在这片海滩重逢?在这样一个雨夜。

难道是因为太想她了?还是因为太心虚了?他适才从另一个女人的床上离开,却在这里遇见她这样看着自己。一定是太心虚了,所以才会有这样惊悚的幻觉。这么多年了,他没有停止过爱她,却非要告诉自己,不爱任何人。这么多年了,他没有忘记过她,却不断和其他女人嬉戏缠绵。

雨越下越大。整个世界犹如在这隆隆巨响中分崩离析。雨水砸在海面和沙滩上震耳欲聋。他们就这样面对面,谁都没有说话。谁都没有动。

整个世界犹如一个巨大的幻觉泡泡,将他们俩笼罩其中,也保护其中。这一刻,他们的世界只有彼此。而下一秒,若有什么东西轻轻一碰,泡泡旋即破灭。

一个人打伞跑来。一个男人。他一边跑一边大声喊着什么。更近了,他听到他在喊:“简汐!你怎么独自跑那么远?快来,都淋湿了。”男人到她面前,把伞撑到她头上,伸手搂住她的肩膀。幻想破碎。现实如此清晰无误。元深看着面前的两个人,真真切切。的确是她。真的是她。同一个日子,同一片沙滩,她竟然也来了。他看到她脸上的泪。雨水打在她脸上。水和水混在一起,分不清什么是泪,什么是雨。四年过去了。当年的约定灰飞烟灭。她曾说,我们的名字里都有水。水遇到水,就再也分不清你我了。

可现在抱着她、为她遮风挡雨的,却是另一个男人。仍是无人说话。男人看了元深一眼,搂着简汐离去。她却再也没有看他,也没有回头。

元深独自站在大雨滂沱的海边,直到整片沙滩空无一人。

苏简汐醒着躺了一夜。天亮之后,她听到房门咚咚响了两下,知道是李安航来叫她起床,一起去吃早餐。机票是早上九点半的,吃了早餐他们就要往机场赶。

酒店的自助早餐很丰富。李安航端来几个盘子,面包、水果、奶酪、煎蛋、甜品,样样齐全。简汐却心不在焉,随意吃了几口便放下刀叉,望着窗外出神。他们住的这一片游客密集,早晨七点已有不少人在沙滩上嬉戏玩耍。

李安航看出简汐有心事,却也不问什么,只说时间还充裕,让她再多吃点。数小时飞行,别饿着。简汐把一团心事揉来捏去,终于开口说道:“安航,你先回去。我坐明天的飞机。”李安航的刀叉都停下了。他抬起头来看着简汐,脸上没有“为什么”。他知道她魂不守舍推迟归期是为什么。昨夜沙滩上那个男人,想必就是传说中的前男友了。李安航知道简汐曾谈过一次伤筋动骨的恋爱,也是唯一一次恋爱,分手之后多年不曾交往任何男人,直到一年前认识自己,经长辈催促,口头允下婚事。

上周,简汐提出圣诞节来伊甸岛旅行,他只道是为庆祝订婚,却不料暗中还有另一个故事。此时他未流露任何情绪或者猜疑,只淡然说道:“你明天要上班。”“我会请假。”简汐像是早有准备,立刻回答。“若是爸妈问起…”“就说我遇到一个老同学,要多留一天。”“老同学?”李安航趁势追问一句,目光展露些许逼迫之意。“别问了,我就想独自散散心。你给我一点空间,好吗?”简汐说完轻叹一声,靠进座椅,再次转头看向窗外。李安航沉默了。是什么让一向乖巧懂事的苏简汐信口扯谎?闷了片刻,他说:“那也好。你一个人要注意安全,手机保持畅通。”简汐对他点了点头,心思却早已跑远了。

四年前,圣诞过后的情人节,元深送给简汐一份神秘的礼物。

他要她当面打开。她照做,袋子里竟是一套内衣。白底黑色蕾丝边,半透明,特别成熟性感的那种。简汐当即羞红脸。因她和元深从未有过亲密关系,这样的挑逗与暗示让人尴尬。元深却在一旁看好戏,笑着问她喜不喜欢。

简汐佯怒,“不知羞!”又笑道,“我才不穿这种东西!”元深还是笑,“那为我穿呢?”“为谁也不穿!”“好姑娘也需要偶尔坏一坏。这样,等我娶了你,你就穿给我看好不好?”“谁要嫁你!”简汐嘴上不饶人,脸上还是忍不住笑。

那套内衣简汐当然没有穿,只是洗干净了准备收起来。可没想到,衣服晾在宿舍楼道里,第二天竟不见了。因为以往也发生过女生内衣被盗事件,所以简汐也没太当回事,只后悔自己太大意,可惜了元深的一片心意。本还想着好好保存,将来婚后说不定还是会穿一穿的。

几天后,简汐在一堂选修课上被一个高年级男生截住,男生自我介绍说是学校绘画社的,见她容貌秀丽,想为她画一幅素描,作为学期作品,会支付一定酬金。简汐对酬金无所谓,只是见男生真诚且无恶意,便答应下来。

他们约了周六下午在艺术楼的画室见。那天简汐本来和元深约好去看电影。男生说,画一幅肖像很快的,一小时足矣。简汐便算好时间,提前到达。

谁知当男生开始画的时候,一小时又一小时不知不觉地过去。

简汐坐得久了,有些着急。男生总说:“快好了,快好了,马上就好了。”让她不要动。简汐太单纯、太善良,别人说快好了,她就真以为快好了;让她再等一会儿,她就再等一会儿;让她不动,她就真的不好意思动。放在包里的手机响了无数遍,她都没有去接听。

走出艺术楼的时候,天已经快黑了。简汐在楼下与元深迎面相遇。

元深脸色很难看。电影早结束了。他找了她一下午,打她手机不接,问了无数人才打听到,苏简汐好像是跟着一个男生进了艺术楼。简汐自知理亏,误了两人的约会,只好连连道歉,又解释,答应了人家画一幅画,总得画完了才走吧,不然多不礼貌。元深说:“哪个王八蛋拿我女朋友当模特?吃了豹子胆了。”他拉起简汐的手往楼里走。简汐说:“不过画一幅肖像,人家的学期作品,何不助人为乐?”她知道元深素来霸道不讲理,脾气上来了就不理智,所以温言相劝。

“你这人就是太善良!要你干什么就干什么。谁欺负你你都不吭声。什么时候被人卖了都不知道。”元深仍火着,拽着简汐在楼道里四处找,“人呢?在哪里?”简汐陪元深把整栋楼找了一遍,没看见那个男生。画室里空无一人。

事情出在第二天。元深突然收到一封快递。打开,里面竟是一幅女人的裸体画。画中女人侧躺在地上,搔首弄姿,神态妩媚。再一看女人的面容,不是苏简汐又是谁!画的空白处,题有一行小字:

为艺术,借苏女简汐一用,特此赠裱留念。另,汐着衣匆忙,落下一物,代为奉还。多谢。

快递封内另有一物,抖落出来,竟是那件白底黑边的蕾丝内衣。元深气炸了,当即把简汐叫出来,也不问究竟,上去就是一巴掌。简汐被打蒙了,手捂着脸。元深手劲大,一掌下去,她脸上柔嫩的皮肤迅速红肿起来,热辣辣地痛。简汐瞪着元深,又害怕又委屈,好像突然不认识他了。

元深也不说话,把那幅画往简汐面前一丢。简汐一看便崩溃,知道自己被人陷害了。她从来是不善解释的,此时急急辩白:“根本不是这样。我一直穿着衣服坐在那里,只是画肖像。根本没有画过这种…”她又看了一眼那幅画,只觉不堪入目,别开脸,泪水流下来。

元深正在气头上,根本不听简汐说什么,抓起她的胳膊,吼道:“快说,那人是谁?啊?叫什么名字?”简汐被他抓得一踉跄,差点摔倒,胳膊被掐得生疼。她忍着疼痛,说:“我也不知他叫什么,只知道是绘画社的同学,在课堂上遇到的。”“连名字都不知道就能跟他走?对着陌生人脱衣服?我怎么从没发现你这么贱呢!”元深怒吼,摇着简汐的胳膊。他心里的邪火一点一点蹿上来。他们交往了快两年了,简汐都不让他碰她。圣诞节的时候,都答应求婚了,都在一间屋子里睡了。她都不愿意。以为她多么纯洁,原来一个画画的就能叫她脱光衣服。

简汐被元深摇晃得站不稳,一边流泪一边徒劳地说:“不是的。我没有脱衣服。我没有脱衣服…”“那这个呢?你作何解释?”元深拾起那件内衣,摔在简汐脸上。

简汐知道自己百口莫辩了,但她仍说:“衣服我晾在楼道里,被人偷了。你尽管不相信。我也不想再说什么。”说完她挣脱元深的手,转身便走。

被人陷害并不可怕,但元深竟如此不信任她,甚至用恶毒的言语辱骂她,让她难以忍受。她心中悲愤,泪水流淌不止,只想快些离开这个男人。

元深却不放过她,上前再次抓住她的胳膊,拖着她走,说:“你带我去找那杂种!不杀了他我不是人养的!”简汐拼命挣扎,却再也犟不过元深,被他拖着来到艺术楼。

元深问遍了所有人,却没有找到简汐所形容的那样一个人。事实上,简汐也形容不出什么。就是普普通通一个男生,不高不矮,不胖不瘦,斯斯文文的样子。

事情没有结果。元深找人去调查绘画社。绘画社共有三十多名成员,其中十几名男生,没有一个承认与此事有关。元深叫简汐去认人,简汐不肯,认为元深无非把事情越闹越大,正中了别人的计。毕竟,此事传扬出去,吃亏的是简汐。

简汐不肯去认人,元深觉得是她心虚。于是他叫来一帮人,把绘画社所有的男生挨个痛打一遍,一个都没放过。

事情闹得很大。有伤重的被打得多处粉碎性骨折,险些致残。

这是一件大范围的、影响极其恶劣的事件。元深被警方拘留调查。几经周折,事情被摆平。但元深受了学校处分。

其实元深心里也知道,这件事简汐多半是被陷害的。简汐本就是个美人,是看上去特别朴素、干净、温和的美人。在她与元深确立关系之前,也有不少男生追她。而她最终和元深交往,被不少人骂攀附权贵、见钱眼开。却只有元深自己清楚,简汐答应和他在一起的时候,根本不知道他的真实身份。还曾傻乎乎地打工挣钱,让他别吃馒头吃包子。女生中嫉妒简汐的也不在少数,明的暗的都有。曾经被元深甩掉过、拒绝过的女生,保不准有因妒生恨、刻意谋害的。虽说本本分分的小简汐是不该有什么仇人的,但因着元深的关系,她恐怕已不知不觉把天下人都得罪了。

虽是这么想,但元深年轻气盛,觉得这事弄得他很没面子。他又揪不出一个人来为此事负责,只好将气全撒到简汐身上。打她那一巴掌他是有些后悔的。他是第一次动手打女人,竟打在他最爱的人身上。很快他又想,这事简汐也不是一点错都没有。那么轻信他人。那么傻,那么蠢。自己的贴身衣物都保管不好,还是他送她的情人节礼物呢,居然会这样稀里糊涂地丢了。元深心里一团火久久下不去,便故作强硬,不肯原谅,也不愿意主动去见她。

那是阴沉的一个傍晚,天要黑不黑、快要下雨的样子。简汐主动来找元深,到校门口等他。

元深走出来,远远地看到简汐,那么孤单柔弱的一个小姑娘,站在风中,等着他。他心里温柔的一团突然就被点着了,觉得应该与她尽释前嫌,和好如初。她是那么单纯善良的好女孩。他真不该那样对她。

可是到了面前,他却发现,简汐脸上一点温柔也没有。这是第一次,他看到简汐不再是个柔顺的小女孩了。往日她哪怕沉默着,脸上也总有嫣然笑意。但此刻,她脸上什么表情都没有。他以为她是来和好,甚至来道歉的,他想错了。

她看着他,冷冷地说:“你以为你是谁?法官吗?上帝吗?你认为谁有罪谁就有罪?你想惩罚谁就惩罚谁?你凭什么伤害无辜的人?那些人有什么错?我去看过他们,没有一个是害我的那个人!你简直就是流氓!恶霸!你有钱就好了不起吗?想做什么就做什么。真是不可理喻!我怎么会喜欢上你这么一个浑蛋!”元深惊呆了。他从没见过简汐这样疾言厉色。事实上,从小到大,除了父亲,也从没有任何一个人敢对他这样讲话。他按捺不住心头那团乱蹿的火,差一点又要抬手打她,但他克制住了。只是越克制着不动手,越是气得发抖,脸色发白。

他压住怒火,唇角慢慢泛起一丝冷笑,“好。很好。我就是这么个流氓、浑蛋。你为什么要跟我在一起?我流氓归流氓,至少还没脱过你衣服。真正脱你衣服的流氓,你倒不追究了。”他一边说一边在心里后悔。明知是诬陷,明知会伤害她,却仍要放纵自己,让嘴痛快一下。

简汐气得哭起来,“你这人真是没救了,疑心那么重,对人没有一点信任!你根本不懂什么是爱!”“是,我不懂。那你就去找个懂的人来爱你吧。”元深话音未落,天际一声惊雷。一场瓢泼大雨就这样倾盆而下。两人都被这突变的天气吓得一怔,仿佛看到一种可怕的预兆。事实上,这的确是他们最后一面。隆隆雨声中,元深冲着简汐大喊:“你滚吧!快滚!我这辈子都不要再见到你!”他说完这句话,转身快步离去。心里不是没有犹豫,不是没有后悔,但此刻,尊严、面子,比什么都重要,一向骄傲不可一世的他,无论如何不肯停下脚步,也不肯回头。大雨滂沱。简汐站在原地,浑身湿透。她望着元深的背影渐渐远去。

就这样,明明还在相爱的两个人,中间却已隔着千山万水。

简汐沿着海岸徒步,沙滩越走越荒凉。

这片沙滩位于小岛的西南部,环境幽静,只有零星别墅。离沙滩不远的地方有一片古老的树林,极美。林子的那一边,是原住民的自留地。

这片海湾虽然荒凉,但天蓝沙白,依山傍林,别有一种古典的安宁。

四年前,元深曾带她去过那片树林。他们在树林里看到了奇景,流连忘返。那时他们说好,将来要再次一起回到这里。

然而,所有说好的浪漫,所有约定的温暖,都没有发生。

随着时间流逝,她早已在心里原谅了他。她知道他不过是个被宠坏的大男孩。他的心其实不坏的。她知道他不过是想保护她,只是太骄傲,一赌气便不愿再回头。她知道他其实是爱她的。最重要的,她心里切切实实爱着他啊。

无论是那时,以为他不过是普普通通一个男孩子,还是后来,知道他家世显赫,她都一样爱他。自从她落入湖中,被他救起,从她睁开眼睛看到他的一刹那,她就已经爱上他了。她早就诚心诚意想要嫁给他。只是他年少气盛,一去不返。

她等过他、盼过他,悄悄打听过他的消息。什么都没有。

她不过是普通人家的女孩子。他要消失,要离开,她是一点办法都没有的。她为他守候了四年。他一丝讯息都没有给她。

她自己身世坎坷,幼时亡父,母亲殉情自杀。孤苦无依的她被叔叔婶婶收留。叔婶待她是说得过去的,但家里还有堂弟堂妹,孩子一多,总无法照顾周全。叔叔婶婶都说,女孩子二十四岁论婚嫁已不算早,不要耽误了自己。她明白,自己若能早早嫁出去,长辈们自然高兴。

李安航是她的校友,毕业后留校任教。二十九岁的大学教师,年轻有为、稳重顾家、仪表堂堂,没有大富大贵,但一份小康的安稳日子是给得了她的。

婶婶说,这样好的男人,还犹豫什么?叔叔也找她长谈,劝她投奔这样的好归宿。叔婶的用心,她何尝不懂?那日在公司与元深重逢,是她所料未及的。但后来的日子,他再未出现。彷徨中,她决定给自己最后一次机会,打一个赌。她要在圣诞节这天,回到这座岛,回到这片海滩,来看一看,曾经的纪念地。

如果他不在,她就对着大海说一声再见,然后离开,彻底忘记他,开始新生活。可如果他在呢?她没有想好,如果他在,将会怎样。她一直对自己说,他不会在的。他怎么可能在呢?怎么可能在同一时间和她去往同一个地方呢?四年过去了,他们早已是陌路人。何来灵魂相契?这个可笑的赌,不过是她给自己的借口,让她顺理成章地放弃顽抗,安心去嫁人。

可谁料到,那暗藏的渴望竟感动了上苍。又或许冥冥之中自有天意。他,竟然真的在那里。在那里等着她吗?在那里怀念他们已逝的爱情吗?她不敢相信。她伫立在原地一动都不动。生怕一动,梦境就破碎了。哪怕只是梦境,她也希望多一刻好一刻。又是一场大雨。有一刻,她相信那真是梦境。她不过是梦见了他们最后分别的场面。直到李安航远远跑来,找到她,带她离开。她才发现,一切都是真实的。她等了四年的男人,真的和她在同一时间,来到了同一座岛屿、同一片海湾。一场神秘的暗中约定。某种临到身心的启示。

昨夜,在海边相见的那一刻,元深内心的震惊与简汐一样。

他们隔绝了四年。这四年里,他想过要找她,每一次却还是放弃心里的念头。

曾经的这场真爱带给他的痛苦和甜蜜一样多。分手之后,他告诉自己不要再爱任何人。后来他远远躲到美国,认识沈庆歌,确立正式的关系,之后亦和无数女人游戏,心里却一直保持一份轻松自在。

他身边从不乏出色伴侣。沈庆歌也好,夏悠悠也好,在那一时一刻,他都是真心诚意地喜爱并善待她们。她们也的确是美的,是吸引他的,是让他快乐的。只是再也找不回热恋的感觉。那种纯粹地想要奉献一切、豁出一切去保护一个人、想要守着一个人过一辈子的感觉再也没有了。

和简汐在一起的时候,他认为爱一个女人,就是爱她一辈子。后来他觉得,爱一个女人,最好只爱她一个晚上。

四年里,每一次想到她,他都不让自己沉溺超过一分钟。

直到他得知自己的生命只剩下一年,直到他列下名单想要留下后代,他将她的名字写进去,又划掉。

他不忍心。简汐在他心目中,一直就是那么稚嫩、那么单纯的一个女孩子。他那么喜欢她。如果他这辈子得不到她,会是永远的遗憾。但要是他真的放任自己去得到她,他至死也不会原谅自己。

数周前,那次出乎意料的偶遇,他克制了自己。之后亦是。他加倍地沉溺辗转于其他女子之间,努力忘却她。他以为自己能够做到。

可是,昨夜海滩上如梦似幻的一面让他崩溃了。满腔的悲伤与克制决堤了。取还是舍,进还是退,他迷惘了。他看到那个男人把她带走了。他震惊、痛心,还有愤怒。可他有什么资格震惊、痛心,或者愤怒呢?她当然应该拥有新的爱情、新的生活。四年了。这四年里他经历了那么多女人,却要她在原地等他吗?

不能找她。放她走。放她走。放她走。他一边这样想着,一边仍在整座岛上疯狂地、没命地找她。当他徒步穿越了黎明,他开始看清自己心中黑暗的渴望——他不放她走。

不会再放她走了。无论他怎样骗自己,无论他怎样克制忍耐,那些注定都将成为无用功。从他与她重逢的那一刻起,他已注定不会再放开她。

一夜在雨中徒步,他不知自己何时晕倒在沙滩上。

迷糊间,只觉日头已经升得很高了,他听到海浪涌动,击打礁石。似乎从很遥远的地方,隐隐传来一个既熟悉又陌生的嗓音,在呼唤他的名字。

梦境渐渐远去,真实的知觉却在清晰起来。他缓缓睁开眼睛,看到她的脸。他找了她整整一宿,最终却是她找到了他。“简汐…”他嘶哑地唤她,伸出手去抚摸她的脸,摸到她脸上的泪水。她什么话都没有,只是抱着他哭。四年的等待与煎熬在这一刻消融了。她相信这样的重逢是天意。有这样的果,一定是有一个因。就在他们相拥而泣之时,简汐突然感到背后有人接近他们。她看到那人的影子投在她身旁。转身抬头,她看到李安航。简汐惊呆了,一时不知如何面对。想问安航为何没走。但有什么可问的呢?他自然是放不下她,所以悄悄留下来,跟着她。李安航面色沉郁,并没有话,只是看着面前两人。男子奄奄一息,简汐抱着他,泪流满面。安航心中自是愤怒,但见所爱的女人这样痛苦,忽然不忍,又十分无奈,沉闷半晌,只是拿出手机一面拨打急救号码,一面说:“送他去医院吧。”元深被送到医院。一夜淋雨让他发起高烧。医生担心会发生肺炎,用了药。

简汐在元深身边相陪。李安航在病房外等候。到了医院之后,他们之间没有说过话。一时不知该如何质问和辩解,又似乎都想留有挽回的余地。毕竟都是成熟的人,知道冲动无用,事情真相如何,前途何在,还需时日定夺。

元深一直在昏睡,睡梦中间歇性地叫着简汐的名字,抓着她的手也没有放开过。简汐守在他旁边,哭红了眼睛。

即便是在昏迷中,在一片混沌中,他也能看到她的样子。在海滩边,那短短片刻的清醒,他无言地看着她。她如此美丽、温柔,却强大。他觉得自己整颗心都化了,像是和她进入一种无形的大团圆。即便立时就死了,他也无憾。

她是多好的女孩子啊。可他当年为什么那样无情地对待她?若是给她一点理解,或者不要那么自负、自尊,或许他们就不会分开;或许他们早已结婚,生了两三个孩子,现在幸福得不得了;或许他也不会陷入现在这种境地;或许他会一直健康地活下去。心中的悔恨让他流泪。在昏迷中,他流着泪,喊着她的名字。

然后,不知何时,连那一点模糊的、残存的意识也消失了。他彻底失去知觉,沉入一片深深的黑暗。或许死亡也就是这个样子的。

元深还在沉睡。来了一位白衣男子,对简汐招手,请她到一旁说话。

白衣男子问简汐,是不是欧阳元深的家属?简汐犹豫一下,点了点头。男子说:“那你跟我来,我有话说。”他看上去十分严肃并沉重。简汐跟着他走。

十分钟后,简汐从医生办公室出来,目光空洞,犹如魂魄被摄走。她茫然地走了几步,忽然支持不住,在窗边无人的角落蹲下身,暗自嚎

啕起来。她的脸埋在膝间,整个人缩成一小团,抑制不住地颤抖。她在狂声哭泣,却发不出真正的声音。胸腔中的悲痛无法释放,被压抑得几乎爆裂。五内俱碎的痛苦不过如此。身边传来脚步声,她感觉到一双男人的脚,立定在她面前。她抬起头,隔着厚厚的泪水,看到李安航。安航沉默地扶她站起来,轻轻地拥她入怀。她有些不知所措,呆呆地被他抱着,试图稳定呼吸以平复胸口的疼痛。安航轻抚着她的脊背,“别哭了。我不会逼迫你立时做出选择。我先离开,把时间和空间留给你,留给你们。我不想我们未来的生活中存有过去的阴影。你知道的,未来的生活,我能给你幸福。简汐,无论怎样,我深爱你,至死不渝。”他说完,紧紧抱住她,手掌在她背后轻轻拍着,像是抚慰,像是承诺。然后他松开她,对她微笑,“照顾好自己,我等你回来。”简汐泪眼婆娑,看着安航。安航再次微笑,转身离去。她望着那远去的背影,始终未发一言。安航,他理解错了。他以为她流泪是舍不得元深,难以抉择。多么大度而隐忍的一个人。未婚妻邂逅初恋男友,哭泣难舍。他不动怒,反来安慰。他先行离开,给予时间空间,让她处理过去。多么执着而深情的一个人。他说他爱她,至死不渝。可他真的理解死的含义吗?对常人来说,死太遥远,用作修辞、煽情,或者赌咒发誓,倒是动人。可当死亡就在近处,就在眼前,当死亡真正来临,威胁至爱者的生命,至死不渝这样的词汇,显得多么无谓?简汐幼时失去父母,死亡对她来说是既熟悉又陌生的概念。因为这世上与她关系最密切的亲人都已死去,所以她从来都并不真正畏惧死亡。

可现在,她害怕了。她害怕再次面对死亡带来的伤害。她深知那种被迫分离、阴阳两隔的痛苦。她无法想象这样的事情将发生在她与元深之间。

泪水无声地汹涌起来。她太难过了。现在她不仅是面对情与爱的纠结。生死面前,一切都太轻,太无力了。回去、留下、选择、放弃、忠实、背叛、谎言、善意,一切都轻如鸿毛。事关一个生命的存亡,那生命是她此生最爱,还有什么其他的人与事值得挂心?

李安航的背影即将消失在走廊的尽头。她望着那背影,很轻很轻地说了一声:“安航,对不起。”一个决定已在她心中成熟。

简汐拭去泪水,振作精神,回到病房。病房里多了几个人。简汐认得其中一人是元深的随从,彼得。另两名是保镖。

元深已醒了,正对彼得交代什么。简汐听到一句“先送她走吧。后面的事情交给医生和律师。”简汐不知元深要送谁走,但见彼得朝自己点了点头,什么也没说就走出去了,面色亦有些沉重。

简汐在元深旁边坐下,看着他。元深刚醒来,有些疲乏,对着简汐无力地微笑一下。两人陷入沉默。穿越了四年的隔绝,他们在这一刻清醒地重逢,一切的陌生和疑惑都消散了,只是仍没有任何语言来表达此时的感受。

简汐努力微笑,却止不住泪水滑落。“阿深,我留下来陪着你。”她轻轻地说。元深的心被暖暖地碰触了一下,充满了感动。眼前这张熟悉的脸庞,一点都没有变。她还是他记忆中的模样,白皙的皮肤、明亮的眼睛,哭过之后,双眼皮双得尤其厉害,温醇天真。连厚厚的齐眉刘海都是四年前的样子。

他没有说话,情不自禁地握住她的手。她的手也是他记忆中的样子。手指修长,指甲总是修剪得很整齐,从来没有刻意修饰。手背上淡蓝色的静脉在薄薄的皮肤下若隐若现。他从没见过一个女人的手这样干净。任何词汇都无法形容这双手的温柔与安静。似乎这双手就是温柔与安静这两个词本身。

元深的沉默与他眼中的深情让简汐再次泪如泉涌。她突然控制不住,扑上去紧紧抱住他。她的脸伏在他胸口,听着他的心跳,感受着曾经熟悉的气息。

她这样抱着他,就没能看到他的表情。她没有看到,他平静自持之下,强力克制,却依然无法克制的痛苦的泪水。

这一刻,元深的内心矛盾到极致,痛苦到极致。他多么想告诉简汐所有的真相,告诉她,自己来到这座岛,的确是来缅怀曾经的爱情,但也是为了另一桩事情,一桩不堪的事情。他快死了,他想留下后代,他找了一些女人。他想告诉她,他曾想过要找她。甚至现在,他仍有这样的欲望。他需要克制自己的欲望,才能不对她犯罪。但此刻,他没有勇气去坦白。真相太残酷。他宁可骗她,给她幻境。

他对自己说,保持理性,战胜内心的魔鬼,战胜邪恶的欲望。上帝送她回来,给他机会,不是让他去造孽,而是让他悔过,让他赎罪。

她是拯救他灵魂的天使。他不能辜负这份仅存的美好。

简汐陪元深在医院观察了一天。

他们都知道,彼此已有了恋人和婚约,这不过是他们侥幸获得重逢,不免都有些伤郁之情,神色间充满失而复得又得而复失的惆怅。

两人不得不谈话,也只好说些不紧要的事情。

元深问简汐:“在公司上班还顺利吗?”口气平淡自如。

简汐笑一下,轻轻点头,过了片刻,又说:“他们都有点怕我。”“他们是谁?”简汐就笑笑,不作声。

“现在就怕你,日后你做到经理,做到总监,岂不要对你下跪?”

元深表面嘻哈,一副玩笑口气,心中却在正经计划年后为简汐升职一事。如此,在他最终失力护她之前,可让她做得部门长,往后也总有路可走。

简汐看着元深,目光饱含清冽的理智与温柔的深情。她说:“你知道我的,对事业和财富无过高期望。不过希望每日所得一蔬一饭都由自己劳力赚得。自食其力,不妄其他。”元深看着简汐,微微笑着。就是知道她是这样的,所以才如此安排。若不然,直接取出支票填一串数字交予她岂不更好。

简汐也知道元深在想什么,不禁暗自叹气。她的工作和前途,多么无关紧要。他们在一起时日无多,为什么偏要说这些?也许因为,那些他们真正在乎的事情,比如生死,比如情爱,比如未来,是他们无法去谈论、去直面的。

第二天,元深烧退了,也无炎症,便可出院。他问简汐,离岛前想不想一起去那片树林看看?四年前他们曾约定要一起再去的地方。简汐欣然点头。

海湾边的那片树林,他们终于一起回到这里。这宁静深邃的古老树林,是他们爱情的纪念地。行至密林深处,他们见到了那堆由白色巨石组成的废墟。她还记得自己初次看到这堆乱石时的震惊,记得那次他们的对话。她不敢想象,这座小岛上竟会有这样的东西存在。她问他,这是由什么样的建筑坍塌而成的?似乎不像出自人类之手。他说,相传这是数千年前圣殿的断壁残垣。她望着那些白色的石头,感觉到某种不可亲近的神秘与神圣。数千

年前的圣殿,是什么摧毁了它?战争?还是自然灾害?他笑说:“或许是远古的巨兽。”“远古的巨兽?”“当哺乳动物终于离开海洋,踏上陆地,自是要摧毁一些什么宣扬新的统治。”她怔怔凝望废墟,问:“真的吗?”他哈哈大笑,“我随便说的,你也当真?”他有时喜欢信口胡说一些事情,逗一逗她,而她单纯幼稚,常信以为真。他笑个不停。她却仍望着废墟,心中怅然,似有什么东西在柔柔牵扯。

他说:“好啦,我猜这就是近代土著的村落遗址。不过是些石头建筑,年代久远,风化雨蚀,荒废了而已。”他拉过她,“快来看这里,看这棵树。”他拉着她来到一棵参天大树前。只见此树异常粗壮,顶端枝繁叶茂,遮云蔽日。树干需数人合抱方可围住。树底下盘根错节,根脉广布。

她不住惊叹。他说:“这棵树肯定有几千年历史了。”她笑,不信,又发现树上很高的地方,有人刻了四个英文字母:L,O,V,E。简汐说:“几千年前人类还在用象形文字呢。这应该是游人刻下的。”元深笑,“但是谁这么浪漫呢?爬到那么高的地方去刻字。”简汐也笑,“应该是相爱之人吧,在此留下字据,天地为证。”两人一时无话,并肩仰望那英文“爱”字,怔怔出神。那四个字母,笔画稚嫩拙朴,不像成人所刻,倒像出自幼童之手。

此刻,林中寂静。一切都是他们记忆中的样子,仿佛时间与空间在这片树林里没有产生任何作用。他们手牵手慢慢走着,落叶在脚下发出沙沙的声响。

那种无法言喻的神秘感再次出现。她轻轻依偎着他,对他说:“我总有种奇怪的感觉,好像时间在这里是静止的,好像我们两个从上次来到这里,到现在这一刻,没有经历过任何变化。时间和空间,在这里没有任何流动。这里的一草一叶、一阵轻风、一只飞鸟,都是原来的样子。就连我们两个也是,似乎…不是四年后的我们,似乎…还是原来的我们。”原来的我们。他看着她,无言地微笑起来。她也莞尔一笑,轻轻摇头,“你一定不明白我在说什么。其实,我也不知道自己在说什么。只是一种感觉,一种奇特的、难以形容的感觉。”他还是微笑。他什么都没说,但他的眼神告诉她,他懂。他懂她在说什么。他自己又何尝不希望时间没有流动,何尝不希望回到四年前,回到一切还完好如初的时分?只是,这样的幻想,太不现实。这世间,哪里真的会有平行空间、时空穿越?科学家们的理论模型,与文人的杜撰异曲同工,不过用以抚慰心灵罢了。

他们一起走到那棵粗壮的巨树前,同时抬头去看树干上的刻字。L,O,V,E,那四个英文字母在茂叶的掩映下若隐若现。他们微笑起来,握紧了彼此的手。无论未来怎样,他们再次一起来过了,心里默默地忏悔过、感恩过、许愿过,这样也够了。曾经的美好留在心底,一样可以永恒。他们并肩站在林中,望着那棵参天大树,身后是庞大的乱石和废墟。四周空无一人。几只鸟哗啦啦地飞过。落叶飞扬。