他呆坐床上、目光无意识自屋内扫过,突然又被吓得一个激灵,门窗都从内关死,这人头是怎么被放进来的。

一日一夜的担惊受怕,让他整个人陷入了混乱之中,越想就越觉得头疼欲裂,好像有人伸手在脑中不断搅拌,搅得他无法思考。他就这么恍恍惚惚坐到天光渐亮,才慢慢回过神来,硬着头皮找了个包裹,把那人头包起,准备一并带去求助顾勋。

谁知走出房门时,竟撞上了匆匆赶来的杨荣安。李修文一见杨荣安就觉得气不打一处来,没好气地吼道:“你昨天晚上去哪了?”

杨荣安正见他面容憔悴、神情慌张,忙问道:“昨晚有公务在身,听家丁说你有急事找我,到底出了什么事?”

李修文这才发现他脸色也不好看,眼下挂着浓重的乌青色,显然也是忙了大半夜,他突然心中一跳,忙心虚地问道:“什么事这么紧急,是宫里出了什么事吗?”

杨荣安却又犹豫起来,语焉不详道:“没什么大事,你最好莫要多问,省得惹祸上身。”

李修文心中疑虑骤生,杨荣安身为四品侍卫,有什么公务能劳动他大半夜还要去处理?这事到底和静云的死有没有关系?但杨荣安显然并不准备多说,转念又想到自两年前那件事起,眼前这人就已经是利益相系的盟友,才暂时放下疑虑,把事情从头到尾又说了一遍,包括他如何去找顾勋,顾勋又是如何替他善后。

杨荣安先是大惊,越听又越露出疑虑神色。他双手交握,眉头紧锁,显然也是觉得李修文惹上了大/麻烦,沉默良久,才开口道:“你说看到曾经是云嫔的静云被人杀害,身首异处,但是为何我昨夜并未听到宫里传来任何消息?”

李修文叹了口气,道:“云嫔躲在静云寺本来就十分隐蔽,顾勋又帮我料理了那个老尼,估计这几日内不会有人察觉此事。看来顾勋说得没错,此事果然和今上无关,只是不知道到底是谁躲在背后害我。”

杨荣安仍觉得有些地方不对,皱眉道:“我始终觉得这件事没这么简单,不如我们现在再去静云庵一趟,看看到底怎么回事。”

李修文一听又要回到那噩梦般地方,顿时吓得瞪大了眼睛,不住地摇头,喃喃道:“不行!我好不容易脱身逃走,现在回去不是自投罗网!不如你先陪我一起去找顾勋,听他的安排。”

杨荣安却疑虑更甚,道:“说到这点,顾勋向来不好女色,为何刚好在这时恋上个戏子,还在她闺中常住。你不觉得有些奇怪吗?”

李修文被杨荣安一提醒,也觉得这事有些蹊跷。但他思来想去,也想不出顾勋要害自己的理由,自己和他之间说到底也不过一些鸡毛蒜皮的小龌龊,犯不上让顾勋冒着自毁前程的风险设局来害他。

他这么想着,觉得头又开始疼了起来,于是下定决心道:“有我爹在,我觉得顾勋应该不会玩什么花样,上次那件事不是也多亏有他我们才能脱险。不如你先和我去见他一见,探探他的虚实。”

杨荣安道:“顾勋这人城府颇深,谁也不知他真正的心思到底是什么?就连你爹也不敢深信他。我们现在就去找他,我倒要看看,到底是什么样的女人,能迷了他的心窍。”

就在两人百般揣测之时,顾勋却孤身一人坐在“含烟”房内,满腹怒火中烧。

从昨日开始,计划就一直进行的非常顺利,直到他今日进屋以后,才发现玉面罗刹竟然没有按约定等在这里。

李修文随时会过来,届时从未外出“含烟”却不在房内,实在太过令人生疑。顾勋想到全盘计划极有可能因玉面罗刹这一搅局给破坏,心中暗狠不该如此大意放他离开。

这时,密道的门却突然开了,顾勋正松了口气,想到这人好歹还算知道以大局为重,谁知却看到了一脸笑意的薛玥。

顾勋微微有些仲怔,随后急忙问道:“玉面罗刹人呢?”

薛玥脸上挂着歉意,不好意思地低声道:“他说他该做的都做的差不多了,不想和你继续合作了。”

顾勋一看她神色就知道玉面罗刹的原话绝不可能这么客气,愈发愤怒,冷冷道:“我早就和他说过,这个计划需要周密配合,一步都不能出错,想不到他还是如此任意妄为。既然已经开始,岂是他说退出就能退出的!如果此事因他生了什么变故,我定不会轻饶他!”

薛玥也知这次是玉面罗刹做得太过分,也只得小心道:“你也知道他这人绝不愿受束缚,这次能配合你做到这一步已经是不易了。不过昨天到底发生了什么,他只说是你做得太过分,无论我怎么劝说,也坚决不来了。”

顾勋自然知道玉面罗刹是为了何事而气,他说出“我的女人”虽是为了逼李修文向薛玥道歉,却也是存了私心故意让玉面罗刹听到,只是没想到那人会如此不顾大局,说走就走。

他望着薛玥那双透亮的眸子,这话在嘴边转了又转,却怎么也说不出口,刚才的底气顿时就减了一半,竟莫名有些心虚起来。

顾勋轻咳一声,故意回避此前的话题,转而问道:“那你为什么会跑过来。他既然不愿意来,又怎么会让你来。”

薛玥嘿嘿一笑,“是我自己偷偷跑来的。我知道他说走就走,必定会给你添大麻烦,便想来看看能不能帮上忙。如果真出了什么变故,有两个人一齐,总比你一个人好应对。”

顾勋听她此言,胸口不由涌上一阵甜意。自从那次尴尬之后,他一直刻意回避与她见面,这次让玉面罗刹这么一闹,竟阴差阳错地为他们添了独处的时光,于是之前那满腹的怒火顿时烟消云散,反而有了些莫名的窃喜。

薛玥见他一瞬不瞬地盯着自己,脸颊竟有些发热,她忙低下头,自怀中掏出一物,放在桌上道:“这就是你上次让我做的东西,叫做千机筒,里面藏着淬毒的暗器,只要按下机关就能出其不意取人性命,足以对付一般的高手。”

顾勋眼神一亮,伸手拿起千机筒,仔细观察。突然,他脸色陡然一变,凝神倾听片刻,以束声传音低声道:“快,到床上去!”

薛玥正端起茶盏啜了口茶,乍听此言,吓得双目圆睁,“噗”得将满口茶喷了出来。

第59章 恍然悟

李修文和杨荣安走到含烟的房门外,李修文抬手正要敲门,却被杨荣安使了个眼色,手就这么不尴不尬地停在了半空中。

杨荣安死死盯住那扇门,不知在想些什么。随后又缓缓走到窗子旁,观察一阵,发现窗内被遮得严严实实,就把脸贴上去屏气细听,而与他只有一窗之隔的屋内,顾勋正满脸戒备地看着薛玥迅速跳上床去,又将纱帐遮严,才稍稍放下心来。他一边留意门外的动静,一边轻轻解下外衣放在床边,随后又想起一事,轻手轻脚地翻出含烟的装扮,叠放在他的衣衫之上。

门内门外,各怀心思,在一片平静中暗自较量。杨荣安听了片刻,并未发现什么异常回头发现李修文神色已经极不耐烦,才终于敲响了房门。过了许久,门内才传来顾勋暗哑的声音:“是李公子?”

李修文忙回道:“是我,我出门时刚好遇上了杨兄,想着多个人多份主意,就带他一起来了。”

门内静了静,随后传来了趿鞋声,打开门就看见顾勋那张略有些惺忪的面容。他用眼神在两人身上绕了绕,才将两人领进屋内,又随手勾起床边的外衣,披在身上。

顾勋坐在桌案旁,拢了拢衣襟,冷冷道:“李公子倒是好精神,一大早就来扰人清梦,我交代你的事办了吗?”

李修文愣了愣,才想起他说得是向薛玥端茶认错那件事,忙陪笑道:“现在形势急迫,实在无暇分神。如果这次能平安度过,我一定规规矩矩带上银子向薛姑娘请罪。”

顾勋冷哼道:“你那件是大事,我这件却也是不能再等。明日午时,我在酹月楼等你,要亲眼看你办好这事。”

李修文看他架子摆得十足,非要逼他向那个小丫头道歉,气得想拍案大骂,但手中一触上包裹里的人头,气焰就顿时矮了半截,只得勉强挂上笑脸,唯唯诺诺应下此事,随后就迫不及待地把包裹放到桌案上,小声道:“顾大人你来看看。”

顾勋伸手挑开包裹,也是脸色巨变,喃喃道:“这不可能,我昨天亲手把它埋在山上,为何会…”

李修文见他如此,也愈发六神无主,声音都带了哭音:“昨天晚上不知何人偷偷放在我床上,这人不知存了什么心思,不仅陷害我杀人,还故意让我寝食难安。顾大人一定要帮我查个明白,千万莫要让他再害我。”

顾勋眉头紧锁,死死盯着桌上的人头,陷入沉思之中。而他身旁的杨荣安自进门起就不发一言,一直留心观察着顾勋的反应和帐内的动静。

短暂的沉默过后,杨荣安突然笑起来,起身道:“顾大人这位房中佳人倒是睡得极沉,我们在此叨饶了半天,也不见帐内有半点动静。”

顾勋极为防备地站起身,拦在床前,冷笑道:“杨兄可知道什么叫避嫌,你们一大早就大喇喇地闯进来,难道还要她衣衫不整地出来迎你们不成?”

杨荣安意味深长的“哦”了一声,突然极快闪身,想要越过顾勋去拉那纱帐,顾勋反应却也不慢,迅速将身子贴上去,运了真气将他双手擒住,拦了下来。谁知杨荣安还藏了后招,他胳膊被顾勋死死攥住,手中却发力,一枚暗器便蓄势飞出,将纱帐带得高高扬起,如惊蛰而起的蝉翼,不断在空中飘舞。

帐内传来一声惊呼,杨荣安忙侧身去看,自轻纱影动之间,隐约瞥见一名女子乌丝散落,白皙的肩颈裸露,正背对着他迅速用锦被将身子裹住。他正待细看,顾勋已经挥手将纱帐遮好,眼神凌厉地望向他。

顾勋面色铁寒,攥住杨荣安的右手不断用力,杨荣安顿时觉得一阵剧痛传来,连体内真气好似也被他压制住,心中略微有些慌乱,勉强扯起笑容道:“杨某不过想一睹佳人芳容,顾大人何必如此小气。”

顾勋冷冷道:“李公子,我好心帮你,想不到你这朋友却是如此无礼。含烟虽不是什么千金小姐,却也不是能随意让他冒犯的。”

李修文被两人挡着,看不清帐内情形,却也知道杨荣安这次是真把顾勋激怒了,忙出来打圆场,道:“杨兄你这是干什么,你要想见含烟姑娘,大可改日再来大方求见,今日又何必如此心急呢。”

随后又对顾勋陪笑道:“杨兄是个粗人,绝对不是有意冒犯。只是被我说得有些好奇,想要见一见含烟姑娘,还望顾大人莫要见怪。”

顾勋面色阴沉,狠狠将杨荣安往前一推,负手道:“也罢,我本就不想沾这摊浑水,昨晚是看在李首辅的面子上才帮你出力,既然杨侍卫不信我,后面的事我不会再插手,你们二人请回吧。”

说完竟好似两人不存在一般,转身就进了帐内。那两人被晾在房内,顿觉十分尴尬。李修文忍不住狠狠瞪了杨荣安一眼,怪他非要多管闲事,现在惹怒了顾勋,那人头的事也没法再问。

杨荣安扶着几乎被折断的胳膊,脸色也十分难看,但是他始终觉得这事有古怪,不弄清楚便是心有不甘。

帐内此时传来几声轻语,隐含着些啜泣声,显然是顾勋正在安慰那被惊吓了的佳人。两人见已到如斯田地,今日的正事是怎么也谈不下去了,只得识趣地走出门去,又轻轻把房门带上。

一走出门外,李修文正要发作,杨荣安却沉着脸做了一个噤声的动作,拉着他故意踩着重重的步子走开几步。然后在数丈外停住,将整间屋子仔细打量一番,阴阴勾起嘴角,施展轻功毫无声息地跳上屋檐。

李修文呆呆地看杨荣安趴在屋檐上,轻轻掀开一片朱瓦,借这空隙的亮光朝房内望去。他心中隐隐闪过一个念头,却怎么也抓不住,于是蹙着眉,绞尽脑汁地苦苦思索起来。

自那瓦片的空隙处一路往下,被轻纱罗账罩住的大床上,顾勋死死压住想要马上起身的薛玥,摇了摇头,伸手朝头顶上指了一指。

薛玥也向上望了望,立刻会意过来,叹了口气,乖乖裹着被子又躺了下来,顾勋想也没想,掀开被子也钻了进去。

薛玥见他竟也挤了进来,心中一阵慌乱,面上顿时涨得通红,以束声传音吼道:“你进来干嘛!”

顾勋这才想起,薛玥刚才为了掩饰身份,故意将衣衫褪到了肩下。此时只见她乌发凌乱地搭在肩上,胸口肌肤光洁白嫩,小脸上却泛着潮红,顿时觉得胸口处气血一阵上涌,慌忙转过身去。

但他想了一想,又迅速转了回来,伸手将她衣衫拉上肩膀,才红着脸再度背过身去。

薛玥觉得自己脸上热得快要烧起,尴尬地手脚都不知往何处放,忙低头将衣服系好。两人背对背躺着,均是心跳如雷,连喘息都不敢太重。

顾勋觉得这气氛实在太过暧昧,只得以束声传音状似随意道:“这次多亏有你帮忙,他们才寻不到什么疑点。你刚才倒是挺机灵的。”

薛玥涨红着脸,脑中一片混沌,也不知他说了些什么,只轻轻地“嗯”了一声,声音却轻似蚊叮。

杨荣安在屋檐上呆了许久,帐内却久久没有任何动静,好似两人已经熟睡一般,忍不住微眯双眼,暗自揣想莫非真是自己怀疑错了。此时,他并没有发现呆立檐下的李修文,因终于抓住了那个一瞬即逝的念头,露出了恍然大悟的神色。

原来竟是如此,难怪昨晚门窗紧锁的情况下,那人还能神不知鬼不觉地把静云的头颅放到自己床上。只要从房檐上用绳索将头颅吊下来,再收回绳子、放回瓦片就能不留任何痕迹。想通了其中的关键,李修文心中一阵雀跃,同时他又想到,那人一定也是有不浅武功修为,至少轻功和杨荣安不相上下,才能神不知道鬼不觉潜入他府中做成这件事,那人究竟是谁呢!

突然,头又开始疼了起来,他抱着头再往屋檐上看去,却不见了杨荣安的身影。

不知为何,他心中陡然一惊,隐隐感到些不安。他连忙退后两步,左右寻找,却都见不到杨荣安的踪迹。

一个大活人,眨眼间就不见了。李修文望着空无一人的街道上,只有几片落叶被风吹起飞旋,感到双腿又有些发软。突然,背后传来一阵寒意,他忙转过身去,发现杨荣安正黑着脸站在自己身后。李修文不知自己是不是因为惊吓过度造成的眼花,好像在他转身的瞬间,看到杨荣安脸上还来不及掩去的杀意。

李修文心口咚咚直跳,忙轻声责怪道:“你不声不响跑去哪里了?”杨荣安一脸莫名其妙,望着他道:“什么跑到哪去,我一直站在你旁边啊。”

李修文被他说得愣在当场,待他回过神来,李修文已经大步朝前走去,一边走一边道:“依我看,这事不能只听顾勋一面之词,我会找机会上静云庵查看,你最好也和我一起过去,那夜你走得惊慌,也许会有什么疏忽而不知。”

李修文盯着他的背影,突然从心底涌起巨大的恐惧,眼前之人脚上是皂青色的缎面软靴、黑色袍角滚着银线流云,这不正和他那天在静云房外匆匆瞥见得一模一样,难怪他那时会觉得那人身形装扮如此熟悉。

再细细想来,杨荣安昨天晚上为何不在府内,又为何不告诉他到底去了哪里?还有他为何笃定顾勋有问题,一定非要拉他再去静云寺一趟。

李修文被这个念头吓得动弹不得,仿佛有一双手正把他推到悬崖边,再走一步便是万丈深渊。

第60章 山雨来

乌云层叠、山雨欲来,灰白色的天空,仿佛被泼上浓墨一般,阴沉地朝天际延伸。

长街之上微寒侵衣,酹月楼厢房内却是春意融融,顾勋长身立于紫檀香炉旁,随手往里添了些香料。沉香脉脉、青烟袅袅,顾勋有些嫌恶地皱了皱眉,又掸了掸袍角,坐到了离香炉较远的锦凳上,十分悠哉地把玩着手中的白玉棋子。

门外传来了绿芜柔柔的嗓音:“顾大人,李公子来了。”顾勋嘴角勾起一个自得的浅笑,将那枚棋子放入锦袋之中收好,才朗声道:“叫他进来吧。”

李修文耷拉着脑袋走了进来,发现屋内竟只有顾勋一个人,顿时大大松了口气。

顾勋见他这幅模样,在心里冷笑了一声,道:“小玥说了,像你这样恶心的人,她一见就会心情很不好,所以就不要你道歉了,把银子留下就行。”

李修文想到不用向那小丫头低头丢丑,心中如释重负,但被顾勋这么一说,面子上却还是有些挂不住,右手自袖中紧紧攥拳,面上还是挤出干笑,道:“银子我自会双手奉上。只是我这件万分棘手的大事,还是得仰仗顾大人帮忙啊。昨日都怪那杨荣安自作主张,大人可千万别把这账算在我的头上啊。”

顾勋神情突然变得有些古怪,凝神盯了他许久,好像有些欲言又止。

李修文被他看得一头雾水,忙问道:“顾大人可是有话要和我说。”

顾勋指节在桌案上轻叩,似是在思索到底应不应该开口,过了许久才道:“你那件事我虽说不再插手,但毕竟牵连到李首辅,不可大意。是以我思来想去,还是应该跟你说一声。我差人去调查过云嫔的背景,你猜被我发现了什么?”

李修文一听到云嫔两个字,心就提到了嗓子眼,忙紧张地追问道:“查到了什么?”

顾勋叹了口气,道:“云嫔本是姑苏玉山人氏,和杨荣安正好是同乡。三年前云嫔被今上带入宫中之后,杨荣安竟也随后进了京城。你说是不是十分巧合。”说到这里,他顿了顿,别有深意地望了李修文一眼。

李修文隐约听出了这话中的意味,藏在心中那个疑虑不断扩大,慢慢聚成了一个望不见底的黑洞。

顾勋观他神色,知道他并不是毫无察觉,才继续道:“还有一件事,去年云嫔被今上安排入了了静云寺清修,这件事是由你爹一手操办的,而杨荣安刚好也参与其中。”

李修文眼中露出恐惧神色,这件事杨荣安从未和他提过,他仿佛又望见那黑洞之中,有一双狰狞的双目,在暗处默默地注视着他,随时准备扑出将他撕成碎片。

顾勋见时机已到,决定抛出最后的一根稻草,他掏出一块结缨瑞纹玉佩,道:“我帮你处理静云庵留下的痕迹时,在后院找到了这块玉佩。你可还记得这是何人所有。”

李修文跌坐在椅中,全身如遭雷击。他记得十分清楚,两年前,他爹提拔杨荣安升了四品侍卫,将这块上等的羊脂玉佩送给他当了贺礼。皂靴、黑袍、羊脂玉佩,就此串成了一条清晰的线,而顺着这条线往下,却是一个他怎么也不敢相信的结果。李修文最后那丝侥幸也被击溃,一时间心中又是愤怒又是恐惧。

顾勋知道此时无需再说什么,只摆出一副唏嘘神色,道:“杨荣安跟了李首辅多年,和你也是知交挚友,我本来怎么也不会怀疑到他身上。只是他向来沉着冷静,昨日却一反常态、百般为难,好像是故意要激我不理此事,这才让我起了疑心。想不到他为了一个女人竟会…”他摇了摇头,没有再说下去。

李修文越想越怕,喃喃道:“那…那怎么办?难怪他多次提出让我再去静云庵一趟,他到底想对我做什么?”

顾勋露出凝重神色,道:“想必是我的插手打乱了他的计划,让他一时乱了阵脚。你这两天一定要特外小心,千万不能让他看出你已经发现了真相,不然他若知道事情败露,只怕会杀人灭口。”

李修文吓得浑身一个激灵,忙带着哭音道:“顾大人这次可一定要帮我,杨荣安武功高强,若真想对我不利,我根本无力招架啊!”

顾勋沉吟片刻,自怀中掏出一物放在桌上,道:“这是我以前寻得的一件暗器,叫做千机筒。你把它收好,万一碰到危急时刻,按下这个机关即可。此物十分凶险,却是对付他那银针的最佳利器。”

李修文双目放光,忙接过千机筒仔细琢磨,欣喜道:“这个真得这么厉害吗?”

顾勋又再叮嘱道:“你且记住,今日之后一定要步步谨慎,万般小心。杨荣安武功高过你许多,只有在他动手之前,抢先发动千机筒,你才能有机会自保。”

待李修文怀着惴惴不安的心情走出酹月楼时,门外已是雾霭沉沉,墨黑的卷云张牙舞爪地在头顶密布,压得人透不过气来。云层中隐隐传来几声闷雷,眼看就要下起暴雨。

李修文摸了摸怀中的千机筒,脚步不停地回到李府,吩咐下人看好大门,不经他允许,绝不可轻易放人进来。连日的惊吓和煎熬,让他觉得头疼欲裂,晕晕沉沉地提不起精神。

于是他径直走回了卧房,仔细检查好门窗都已锁死,才稍稍放下心来,躺在床上迷迷糊糊地睡了过去。

大雨滂沱、电闪雷鸣,一声惊雷猛地将李修文从梦中打醒,豆大的雨点噼里啪啦地砸在窗棂上,听得他有些心惊肉跳起来。

李修文定了定心神,摸了摸怀中的千机筒还在,披了衣走下床去,想再一遍检查门窗是否锁好,突然一道闪电腾空劈下,将浓黑的天空照得骤亮,窗外就在这时现出了一个黑色的影子。

李修文吓得双手一抖,大声喊道:“是谁?”

那影子慢慢从窗前挪开,开始“砰砰”地狠拍房门,喊道:“快开门,是我!”

李修文乍听这声音,如同撞见地狱的催命符一般,吓得心中突突直跳,过了片刻才颤颤巍巍回道:“杨兄…杨兄?今日这么大的雨,你还过来做什么?”

杨荣安的声音愈发不耐烦道:“你先把门打开,我有要事要和你说!”

李修文本来是打死也不想开这道门,但是他突然想起顾勋和他说过,切莫打草惊蛇,若是自己迟迟不开门,杨荣安必定会起疑心,届时只怕会更加危险。于是他也只得硬着头皮,小心翼翼地把门锁打开。

杨荣安忙推门疾步走了进来,身上的蓑衣扬起点点水滴,溅了李修文一身。

李修文努力让自己神色显得平静,问道:“杨兄这么晚来找我到底有什么事?”

杨荣安面色十分沉重,盯着他认真道:“我今日散值后便去了趟静云庵,你可知道我看到了什么?”

李修文不知他所谓何意,愈发心惊起来,有些心不在焉地问道:“看到了什么?”

杨荣安盯着他一字一句道:“你听清楚,静心和静云都好好地呆在静云庵,根本没有什么命案,也没有什么人头血屋!”

李修文被他说得愣住,不可置信地喃喃道:“这不可能,满屋子的血,我亲眼看见的,那人头,人头藏还在我房里!”

他准备起身去寻那人头,突然想起一事,直愣愣地盯着杨荣安问道:“你,你是怎么进来的?”他回房之前明明交代过家丁好好把守大门,不经允许谁都不准放进来,杨荣安为何会不声不响出现在自己房前!

这时,又一道闪电自浓黑的空中狠狠劈下,杨荣安的脸被电光照得时亮时暗,如鬼魅般阴森。

李修文不由得退后一步,双手探入怀中,又问一句:“说啊,你到底是怎么进来的?”

杨荣安终于发现了李修文看他时流露出的恐惧,他纵起眉头,拍案而起,步步朝他逼近问道:“我怎么进来的很重要吗?你难道是不信我?”

李修文见他的面上已经露了杀意,猛地又退后几步,发现自己已经被逼到了死角,杨荣安高大的身躯挡住了微弱的光线,身上厚重的蓑衣不断滴着雨水,在地上拖下一条长长的印记。

李修文双腿发软,顿时跪坐在地上,自余光处发现杨荣安右手微微握拳,就要往袖中探去,他心中倏地一惊,来不及再细想,揣在怀中的手紧紧抓住千机筒,电光火石之间按下了那个机关…

杨荣安不可置信地盯着胸口被击穿一个小洞,藤曼一般的黑色细纹,自这小洞处慢慢扩散开来,直至蔓延全身。他瞪大了双眼、喉结不断滚动,想说些什么,却最终只发出了几声咕噜声,最后如同风中破败的枯树,直直倒在了地上。

李修文不敢相信这么轻易就已得手,呆坐在原地,胸口剧烈起伏,过了许久才敢爬过去探了探杨荣安的鼻息,确定他已经死透,终于松了口气,但马上又涌起另一种恐惧,不知下一步该如何是好。

突然,院内火光大作,传来嘈杂之声,李修文还没反应过来,就有人猛地踢开他的房门。来人穿着禁军服饰,一眼就望见了躺在地上早已没了气息的杨荣安,随即露出惊恐神色,朝外喊道:“快进来,他杀了杨侍卫。”

立即又涌进几名禁卫,查看杨荣安尸体的同时,开始在屋内四处翻找。李修文脑子一片混乱,突然想到藏在他床下的人头,连忙想要起身阻止,却马上被人擒住双手按在地上。他眼睁睁地看着一名禁卫翻开他的床榻,但哪还有什么人头,只有一张被涂得密密麻麻的纸笺,李修文看不清那纸上到底写了什么,那禁卫却望着那张纸露出惊喜之色,又转向他冷冷道:“人赃俱获,你还有什么要说的!”

第61章 审判迟(捉虫)

李修文自阴冷的牢房中醒来,感觉像是做了一个可怕到令人作呕的噩梦。然而眼前狰狞的铁壁,冰冷的枷锁,仿佛都在提醒他,这个梦再也没有醒来的一天。

稍稍起身,便觉得全身如被刀割一般生痛。他这才迷迷糊糊地想起来自己已经身在金吾卫的镇抚司内。

直到这一刻他也不明白到底发生了什么,自己犯得应该是杀人罪,为何没把他送到刑部或者大理寺,而是给关进了京卫营的私属刑狱镇抚司。

从昨夜开始,便轮番有京卫带他去拷问,可他一点也不懂他们在说什么,只隐约听见什么十二京卫防布图、什么同党,呼呼喝喝,吵得他头疼欲裂。那些人见问不出所以,便动了大刑,镇抚司酷刑累累,他只受了一样便昏死过去,直到现在才恢复神智。

李修文扶住额头,感到脑中昏昏沉沉,怎么也想不出到底是哪里出了错。这时,牢门处锁链声响起,一人铁青着脸,负手走入。

李修文虚弱地抬起头,看清来人正是昨日下令给自己用刑的金吾卫指挥使魏铮,忍不住愤愤吼道:“你好大的胆子,竟敢对我用刑!等我爹回来了,必定不会轻饶你!”

魏铮脸上浮起浓浓的讥讽神色,冷冷道:“李元甫就算权倾朝野,也有一人是他绝对不敢动的。你可知道这人是谁?”

李修文心中一凉,隐隐有些不详的预感,魏铮居高临下的瞥了他一眼,便吩咐属下将他拖入审讯堂。

审讯堂内烛火跳动,映得刑具上寒光森森,李修文看得越发胆颤心惊起来。而当他看清坐在正中那人,翼善金冠、团龙纹袍、周身散发着不怒自威的威仪,李修文顿时腿下一软,伏倒在了地上。堂上之人,竟是当今天子明帝。

吴铮撩起袍角跪下行礼,毕恭毕敬禀道:“人已经带来了,陛下可是要亲自审问。”