顾勋向左右一扫,一拍惊堂木道:“升堂!将犯人带上堂来!”

两旁衙役威武声振振,两名衙差将李修文及杨荣安带了上来,只见两人身负枷锁镣铐,一上堂来就被按压跪地,李修文被沉重的镣铐一带,差点栽倒在地上,忍不住破口大骂起来。

穆戎冷哼道:“上了公堂还如此放肆,可见此人平日里的气焰是如何嚣张。顾大人已经拖了一日,今日若再不定罪,实在难堵门外百姓的悠悠众口啊。”

顾勋却微微一笑道:“既然穆大人如此心急,这两人就交由穆大人来审问如何?”

穆戎有些惊讶地望了他一眼,另一旁的右都御使曹郁则装聋作哑,待这两人去交锋。

穆戎虽不知顾勋到底玩得什么花样,但他并不退让,冲着堂下厉声喊道:“李修文、杨荣安,你们沆瀣一气,在酹月楼内密谋杀害都察院御史吴征,如今人证物证俱全,还不快从实招来。”

李修文把下巴一扬,高声道:“姓穆的你休要血口喷人,明明是那吴征挑衅在先,我不过和他扭打了一阵,何时害过他的性命。”

穆戎冷笑一声,将案前卷宗翻开,:“大胆人犯,还敢狡辩。根据酹月楼绿芜供词,她当日帮吴征递过一张字条给你,随后你们进房密谈一阵,吴征就死了。酹月楼里数人作证,那间房内门窗紧闭,除了你们三人之外再无他人进入,不是你们做的还能是何人所为?你敢不敢向几位大人言明,那张字条上写得什么内容,是不是你们为了掩盖自己曾经的丑事,就杀了吴征灭口!”

他言辞冷硬、声色俱厉,曹郁见那李修文气势瞬时减了一半,神色迟疑的说不出话来,忍不住抬头望了望顾勋,却见他正神色自若地端起案上茶盏,缓缓啜了一口茶。

穆戎目光灼灼盯在堂下,又道:“如何?无话可说了是吗?来人,将证物呈上!”

仵作闻言忙走上堂来,手中端着一只托盘,盘内红布之上放着两根长针,观其外观,并无二致,只在其中一根之上微微染了些血渍。

穆戎向下一瞟,朝仵作问道:“敢问仵作,吴征的死因究竟为何?”

仵作拿起那只沾血的长针,回道:“正是被这根长针穿心,一击毙命。是以全身验不出致命伤口。”

“那另外一根呢?”

“另外一根便是穆大人交给我的,据称是由杨大人身上发出。两根铁针经我鉴定,大小和长度均为一致,暂时看不出有何相异之处。”

穆戎目光中闪出一道异样的光芒,望向一直跪在地上不发一言的杨荣安道:“证据确凿,你还有什么好说得吗?”

杨荣安背脊笔直,一脸淡漠道:“这铁针确实是我惯用之物,但那害死吴御史的凶器,我却从未见过,我与李公子一向恪己守法,绝不可能做出行凶杀人之事!”

穆戎面色一沉,冷笑道:“还敢嘴硬,看来唯有用刑,才能撬开你这张铁嘴。”

说完他从签筒中抽出一根竹签,正要掷下,一道不急不缓的声音自上方传来:“穆大人,且慢!”

顾勋终于慢慢放下茶盏,抬眼道:“真相未明,穆大人就急着用刑,莫非是心中有鬼?”

穆戎呲笑一声:“人证物证俱在,顾大人觉得还有何真相未明。”

顾勋将手掩至嘴边轻咳一声,目光一凝,道:“既然仵作在此,我也有一些话要好好问他。那日在验尸房内,除了发现尸体心脏内致命长针,可还有其他发现。”

仵作面上流露出些许犹豫,低头道:“还发现尸体胸前粘有一大块油脂,不过并未发现和此案有何干系,便没有记录在案卷之内。”

顾勋面色微寒,道:“即是尸体身上异状,怎可随便就下定论。我再问你,那死者身上衣物现在何处。”

仵作答道:“就在后堂。”随后忙快步走入后堂,把那件衣服拿了上来。

这是一件被洗得微微泛白的青色长衫,表面却干净平整,可见主人对其十分爱惜。

顾勋望着这件衣服问道:“这长衫之上可沾有油脂?”

“小人已检查过,并未见到油脂。”

顾勋眉头一皱,道:“这就奇怪了,为何尸体身上沾有油脂,而衣服上却没有。”

穆戎这时似乎十分不耐烦地道:“这种细微末节之事,和此案有什么关系。”

顾勋目光一凛,沉声道:“不!这件事和此案大有关系!”

他又将惊堂木一拍,喊道:“传曲玲珑上堂。”

曲玲珑聘聘婷婷走上堂来,俯身一跪。顾勋朝她问道:“曲老板,你好好看看你面前这件衣服,可是当时吴征去酹月楼时身上所穿?”

曲玲珑抬眸细看,随即摇头道:“当时吴御史身上穿的乃是金宝阁新出的腾云滚边直襟长袍,并非这件旧衫。”

穆戎脸色一变,质问道:“曲老板可想清楚了,莫要信口开河。仅凭那一时记忆,你就能断定吴征当时身上穿得是什么衣服吗。”

曲玲珑朝他微微一笑,道:“民女除了略通音律,还有一样擅长的便是识人观衣,穆大人上月到我这来时,穿得是一件袖口镶银线的青色对襟长袍,我可说对了。”

穆戎被她一噎,一时竟无法反驳,只神情悻悻地转过头去。

顾勋令曲玲珑退到一旁,又道,“就算曲姑娘判断有误,我也有件事十分不解,当然李公子和吴御史曾在房子扭打一番,吴御史身上可以见到多处瘀伤,为何这衣服上面却不见半点破损和污糟。”

穆戎面色越来越难看,“顾大人一直揪住这些不放,到底是想说什么?”

“穆大人不觉得奇怪吗?死者胸前沾有油脂而衣服上却没有,这长衫上又不见任何半点打斗痕迹,很明显,这件衣服并不是事发时死者穿的那一件,而是有人暗中调换过!”语罢,他意味深长地把眼神盯到穆戎身上。

穆戎似是有些不屑地斜睨他一眼,“顾大人所言实在荒谬,吴征已死,换他的衣服作甚?”

顾勋面色一沉,语声渐历,“这就要问穆大人你了,从死者倒地到尸体被运入验尸房这段时间,你是唯一能接触尸体之人,死者当时所穿的衣服上究竟藏有什么玄机,需让你要如此大费周章为他换下,妄想掩人耳目?”

穆戎身躯微微一震,他紧抿双唇,不发一言,眼神中却露出一丝慌乱。

“穆大人不说,我来替你说吧。”顾勋拿出一叠纸,重重摔在案上,“这是金宝阁叶老板的供词,和他交给我们的一份证物。本月初七,穆大人曾经前往金宝阁,订做了一件特别的衣服。这件衣服并不是做给穆大人的,而是按这纸上尺寸所制,我已经找人核实过,这纸上所写得身形体重与吴征分毫不差。据叶老板供述,穆大人曾特别吩咐要在这衣服胸口处,做出一个夹层,敢问穆大人,这件衣服可是吴征当日所穿,这夹层又有何用处?”

公堂之上,风云骤变。在顾勋掷地有声的质问之下,穆戎面上阴晴难辨,连一直在旁漠然置之的曹郁,也慢慢直起了身子,露出了疑惑不解的表情。

过了许久,穆戎才回过神来,他似是十分不甘地叹了口气,缓缓道:“顾大人心中已有答案,又何必来问我。”

顾勋深深望他一眼,继续道:“没错,这就是本案的关键所在!我曾百思不解,那日房内只有三人,如果李修文和杨荣安并未作案,那吴征究竟是被何人所杀。直到我将诸多线索联系起来,才终于发现…吴征,他是自杀的!”

此言一出,满堂皆惊,穆戎冷冷一笑,声音却有些飘忽:“顾大人可有证据?”

顾勋惊堂木再度拍响,朝外喊道:“来人,带人证上堂。”

众人将目光望向堂外,只见一位十六、七岁的少女被带上堂来,一走到中间,就战战兢兢地匍匐在地,十分惊恐地望向四周。直到看清台上所坐之人,忍不住惊呼道:“是你!”

顾勋将声音放缓,柔声道:“阿宛姑娘,莫要惊慌,麻烦你将当日所发生之事一一道来。”

阿宛稍稍安定下来,犹豫一番,就将那日对顾勋所言又复述一遍,说到最后语调微颤,低声啜泣起来。

顾勋轻叹一声,道:“吴征走时将屋内一切物事都收拾妥当,又将毕生积蓄托付给了这位阿菀姑娘。可见当他赴酹月楼去找李修文时,已经报了必死的决心。”

阿宛满面泪痕,抬起头来,鼓起勇气问道:“你说吴大哥是自杀的,他,他为何要自杀?”

顾勋抬手往穆戎处一指,一字一句道:“因为他要和穆大人串通一气,诬陷李修文和杨荣安杀人之罪!”

这话语好像一道惊雷,震得堂上众人目瞪口呆,一时间,本应喧闹的公堂之上,竟是鸦雀无声。

直到顾勋温润的嗓音再度响起,众人才从这震惊中回过神来,“本月十七日,也就是事发之时。吴征穿着那件带有夹层的新衣去了酹月楼,在贴近心脏处的夹层之内,放了一块猪油,猪油内包裹着一根长针。他知道,油脂会随体温慢慢融化,直到将针尖露出,待到那时,他便故意挑衅李修文和杨荣安,再趁厮打拉扯之际,把那根长针插入了自己心脏,布出被杀之局。”说到这里,他竟微微有些失神,想到那年轻的御史是怀着如何的勇气和信念,毅然将一枚长针刺入自己的心脏之内。稍稍停顿之后,才又接到:“然后穆大人便算准时辰,进房捉人,此计可谓环环相扣,天衣无缝。穆大人,你说我推测的对不对。”

穆戎目中也露出一丝痛意,又冷声道:“推断十分精彩,但顾大人可有证据?吴征前途大好,为何要用如此玉石俱焚的手段去陷害李修文。”

顾勋拿出一份奏折,抛在案上道:“去年九月,穆戎穆大人上书,陈请重审景元十六年,前右副都御史段笙一家九口被杀一案。奏折之中,言辞凿凿,称段氏九口乃是被铁针穿脑而亡,而首辅公子李修文及御前侍卫杨荣安则是幕后真凶。可惜随后不久,段氏埋身之地便糟了一场大火,以致尸骨无存。无凭无据,这份奏折也被压下,穆大人一定想不到,我能把它从万千留存的奏折中翻了出来,也找到了你们设下此局的重要动机。”

顾勋又望向堂下,只见一直低着头的杨荣安目中掩盖不住的得意之色,他唇角泛起一丝冷笑,继续道:“穆大人更想不到的是,杨侍卫所用铁针乃是珍贵玄铁特制而成,并非普通铁器可仿。其中差别,至于火上一烤便知,穆大人敢不敢将吴征心脏内和长针和杨侍卫所使长针分别烤上一烤,看看到底有没有差别!”

穆戎面容僵硬,重重跌在凳上,而后目光颓败,发出一声沉重的叹息。

杨荣安此时却嘴角轻扬,缓缓站起道:“原来如此,穆大人就凭我所使长针,就断定我杀了段氏一家。此前诬告我们不成,这次又煞费苦心地设下此局陷害,你我好歹也是同僚一场,想不到用心竟如此歹毒,硬要置我们于死地。”

穆戎双手微颤,抬头看他,目光中流露出森森恨意:“此次事败,是我棋差一招,怨不得人。但是天理昭昭,总有一日,你们会受到应有的报应!”

顾勋眸色幽深地望着这一幕,深吸一口气,道:“穆大人,你身为顺天府府尹,精通刑律,敢问知法犯法,诬害朝廷命官,有私设刑罚,企图屈打成招,如此该当何罪?”

穆戎慢慢坐直身子,扬声道:“当摘除其乌纱,判斩首之刑!”说完,他竟如释重负地大笑了起来,一面笑,一面除下官帽放在案上,又扯下官服抛在地上,仿似卸下千斤重担,一脸倨傲地,负手朝外走去。

他走到阿宛身边,突然脚步一顿,朝她躬身长揖道:“吴御史年纪虽轻,却是顾某生平所见最勇敢无畏之人,他让我告诉你:人生在世,有些事非做不可,他身无长物,唯有以命相博,还请姑娘,莫要怪他。”

阿宛满面泪痕,却好似明白了些什么,她努力挤出一丝笑意,柔声道:“吴大哥做了自己应做之事,阿宛会为他骄傲。”

穆戎眼眶渐红,似是有些欣慰地又向她一躬,随后不再回头,大步朝前走去。

坐在案后的曹郁终于自这变故中定下心神,朝上望去,以眼神示意是否要捉拿穆戎入狱。顾勋坐在台上,神情寂寂,轻轻摇了摇头,“他跑不了。就让他最后一次抬头走下公堂吧。”

挤在堂外的百姓眼看大门终于打开,忙凑上前观看。却见穆戎仅着里衣自堂内走出,他发髻散乱、目光戚戚,冷风吹起他白发,显出阵阵悲凉。而他的腰却始终挺得笔直,不见半分怯意。

城中百姓素来十分尊敬这位清廉公正的大老爷,虽不知堂内发生了什么事,却也隐隐感到悲戚之意。原本喧闹的人群,此刻竟奇迹般得安静下来,众人纷纷从中让出一条道来,默默地朝穆戎致意。

穆戎仰起头,望向乌云蔽日的隐瞒天际,他铁声铮铮,振聋发聩:“我穆戎这一生,上不愧对天地,下不愧对百姓,唯一对不起的便是段兄一家九口枉死之命,不能为他们报仇,让凶徒偿命!”言毕,他那久经沧桑的面容之上,落下一行滚烫的热泪。

第45章 春雨蒙

大理寺诏狱内,孤灯照影,阴森幽暗,黑暗中仿佛有无数双眼睛嘲讽着注视着,穆戎手铐脚镣,一路从这阴暗的牢房中走过。

在他为官生涯中,曾无数次走过这条路,如今再走之时,却已沦为阶下囚徒。脚镣在石板之上摔出“乒乒乓乓”的声音,仿佛在叩问他的内心:悔不悔、悔不悔。“凭心而为,有何可悔!”想到此处,他不由笑了起来,于是挺直了身子,昂首走进了刑讯室。

刑讯室内,烛火跳动,在墙上映出各种刑具的影子,令人望之生寒。穆戎很清楚这些刑具的用途,而他却半分不惧,桀骜地站在中央,打定主意绝不屈膝。

就在此时鼻间却钻入一丝酒香,穆戎诧异地抬头望去,只见案台后面仅顾勋和张冲两人一坐一立,而案台之下,竟摆着一只火炉,炉上温着一壶酒,正咕噜咕噜地将香气散了满屋。

顾勋伸手往堂中一请,道:“穆大人请坐。”

顺着他手指之处,穆戎看到了为他准备的一张椅子,他觉得有些奇怪,却大大咧咧地撩袍坐下道:“事到如今,顾大人又何须再惺惺作态。”

顾勋用眼神向旁一瞟,张冲忙上前将炉上温酒及一个酒杯送到穆戎面前,穆戎狐疑地望了这两人一眼,随后便斟酒一饮而尽。烈酒入喉,火辣的热度瞬间传遍五脏六腑,令他感到一阵久违的畅快。

顾勋静静看了一阵,突然笑道:“穆大人不怕这酒有毒吗?”

穆戎又斟一杯,满不在乎道:“今朝有酒今朝醉,我这条命既已有定数,若能死在这美酒之下,也算是快事一桩。”

顾勋哈哈大笑道:“穆大人果然豪爽之人,顾某实在佩服。只可惜你我相知太晚,如今顾某也只有以这壶好酒相待,聊表心意。”

穆戎并不抬头看他,只自顾自地饮酒道:“莫要废话,有什么想问的就问吧。”

顾勋于是示意身旁的张冲执起纸笔,肃然问道:“穆大人可愿认罪。”

穆戎冷冷道:“成王败寇,这次是我算不如人,也没什么好辩驳的。”

顾勋眼神微眯,突然问道:“你真的确信段府灭门之事和李首辅有关?”

穆戎觉得这问话有些奇怪,不由抬头望了他一眼,只见他俊俏的脸庞,在烛火的映衬下,显得越发深邃,令人难以看透。他有想起关于这人的传闻,心中一阵鄙夷,也就把那电光火石间产生的念头按了下去。

他于是执着酒杯斜斜往后一靠,轻蔑道:“我说了你敢记吗?”

顾勋微微一笑,“穆大人既然到了这里,所说的每个字都会入我大理寺卷宗,无需担忧。”

穆戎并不信他所言,但他实在压抑了太久,此时酒意上涌,忍不住要一吐为快,“两年前,段兄府中九口人一夜之间全部被害,当地府衙也不知是验不出还是不愿验,只过了几日就对外称案件离奇,死因凶器不明,将段府九口草草下葬,成了悬案。我与段兄同僚多年,情谊深厚,绝不可能让他如此不明不白地就被灭了满门,更何况他的独子段乘风,本来是将要成婚之人。于是我告假两个月去了洛城,届时段府已经成了无人敢靠近的鬼宅,而我就在这里找到了段兄留给我的一个讯息。”

顾勋:“什么讯息?”

穆戎又饮一口酒,目露得意之色,“那凶徒虽已将府内大致清理了一遍,却不知我和段兄平日书信来往之时,习惯以官服补子样式代替品阶。我在段府院中的一棵树下找到了一只仙鹤茶杯,据我在官衙得到的讯息,段兄一家的尸首是在院子里找到的,那树下为什么会这么巧出现一只仙鹤茶杯。显然是段兄在死前已有怀疑,得知真凶以后偷偷掷出。仙鹤补子只有朝中一品大员能穿戴,一品大员又与段兄结怨之人,只有一个,就是李宗甫!”

说道此处,他血气一阵上涌,忍不住咳嗽了几声,才继续道:“后来,我又去了段府九口所葬之地,思虑许久才挖出其中一具尸体,用斧子劈开身体和头颅,终于被我发现其头颅之中的一根致命铁针。于是我又回京多方查探,查到李宗甫的亲信杨荣安,本来只是一个江湖中人,却在在两年前突然得到他的赏识,被荐入朝当了武官,这两年又得李宗甫照拂一路高升。而杨荣安所使暗器,正是长针!”

顾勋眸光一闪,接口道:“所以你便上书要求重审段氏灭门一案,谁知有人提前得知消息,放火烧了所有尸体,导致再无证据,此案也就再无翻案可能。你眼见上告无望,便决定破釜沉舟,在上月买了杀手企图杀死杨荣安?”

穆戎拿着酒杯的手微微抖了一抖,随后无奈笑笑,道:“果然这事也瞒你不过,当日酹月楼那件事确实是我所为,谁知竟被那个小丫头坏了大事。”

“你眼见买凶不成,料想那杨荣安必定会十分警惕再难得手,索性一不做二不休,精心再布一局,将李宗甫的儿子一起拖下水。”

穆戎慢慢将酒杯放至嘴边,“没错,那李修文平日放浪形骸,又十分高调,引他入局实在比对付他老子容易的多。”

顾勋突然想到一事,又问道:“那张写着曲玲珑名字的字条是不是你放在我身上的?曲玲珑房里的到底是何人?”

穆戎挑眉望他一眼,“没错,那字条是我给你的,想借你的手揭开酹月楼的秘密。不过事已至此,她房里是谁已经毫无意义?曲玲珑一个毫无背景的弱女子,来京不过半年,就能把酹月楼开到如此声势,背后自然不会那么简单。至于真相如何,我为何要告诉你?”

顾勋知道他心意已决,逼问也是无用,转而又问道:“那吴征呢?他是如何参与进来的。”

穆戎眸色一黯,深深叹了口气,道“吴征无父无母,自入都察院以来,受到段兄的多方照拂,他一直视段兄如师如父。我从洛城回京后,他便一直找我打听那件案子的详情,但是我担心他年轻冲动,一直不愿向他告知。那日酹月楼事败,我胸中愤懑,便将事情真相全部告诉了他。吴征满腔热血,一心为恩师伸冤,宁愿舍弃性命配合我的计策,只可惜到最后还是功亏一篑,是我对不起他。”说罢,他面上满是悲戚,手上一翻,将杯中之酒缓缓洒在了地上,仿佛是在祭慰这年轻枉死的性命。

顾勋深吸一口气,眸色幽暗,似是想起了一些事,竟久久未能开口再问下去。

这时,穆戎却猛地抬头,盯着顾勋,眼中满是嘲讽:“只可惜像顾大人这样卖师求荣,见利忘义之人,永远不会懂这种舍身取义的大义。”随后他将酒杯一扔,站起指着顾勋狠狠道:“宋大人含冤枉死,全部拜你所赐。总有一日,你会有报应的,你们都会有报应的!”

他说得咬牙切齿、目眦欲裂,眼中已经带了八分醉意,更是借着这酒发泄心中的滔天恨意,他恨这朝中奸佞当道,恨这世上公理不公,更恨自己多年来苦苦坚持的人间正道,如今却已是一文不名,只能被狠狠践踏。

张冲见穆戎已呈癫狂之状,生怕他会伤了自家大人,忙唤人将穆戎带了下去。回过头,却看到顾勋呆呆坐在案旁,目中竟是蓄满痛意。张冲忍不住愤愤不平道:“那穆戎太过自以为是,以为随便设个计策就扳倒首辅,简直是螳臂当车,可悲可笑!”

顾勋却轻轻摇了摇头,道:“明知不可为而为之,并不可悲也不可笑。他心有信念,便无所畏惧。若是朝中多一些这样的人,我又何须…”他语调渐变,没有再说下去,只望着那如松般坚毅的身影在黑暗中慢慢消失,在心中默默做了一个决定。

穆戎行刑的前一天,青灰色的天空上阴云密布,眼看就要下起雨来。一名女子穿着黑色斗篷,宽大的帽子将面容遮了一半。她手持令牌朝狱卒轻言几句,就被一路带进大理寺牢房之内。

她步履轻盈、款款而行,一直走到穆戎的牢房门口。狱卒打开锁链将她放了进去,随后又将门锁上,低声道:“姑娘请快一点,我呆会再过来。”

女子对那狱卒微微一笑表示谢意,待狱卒走后,确定左右无人,才弯下身子,将斗篷取下,对穆戎道:“穆大人,你受苦了。”

穆戎狐疑地抬起头来,借着铁窗里透进的些许微光,望向那张白皙娇嫩的面孔,随后惊讶地叫道:“薛姑娘,你怎么进来的?”

薛玥将食指放在唇边,示意他莫要声张,附至他耳边轻声道:“顾大人让我给你带一句话:殊途同路,卿愿定偿!”

穆戎心中一震,惊讶地望着她那双在暗室中愈发显得晶莹笃定的双眸。待他想明白这话中意思,忍不住心头一松,哈哈大笑起来。

窗外一道闪电划过,将这昏暗的斗室照得透亮起来,穆戎越笑越剧烈,到最后眼中竟带了些许泪光。而他心中却是无比畅快,只觉得自己死得其所,再无遗憾,他望向被闪电照得一片澄明的天空,在心中默默喊道:“顾勋啊顾勋,你可莫要让我失望!”

待薛玥走出牢房之时,外面已经下起了绵绵细雨,雨滴自屋檐上丝丝落下,深深浅浅地打在石板路上,街上的客舍与行人,都被笼罩在了这轻纱一般的雨雾之中。

春雨迷蒙,令她心中又添了一些愁绪。因为出来得有些急,是以并没有带雨具,她在檐下站了一阵,看这雨并没有要停的趋势,于是轻轻叹了口气,戴上帽子往雨中行去。

薛玥在雨中行了几步,虽只是细雨沾身,却令她感到颇有几分寒凉,她缩了缩脖子,微微拢了拢身上斗篷。再抬起头,却见一人玄衣乌发,执着一把青色油伞,静静站在她的对面。微风将他腰间锦带吹起,在烟雨氤氲之中,显得愈发俊逸出尘。他轻轻将伞移到薛玥头顶,眼神温柔得好似藏了整片春\色,薛玥顿时觉得阴雨消散、春意旖旎,周身泛起阵阵暖意。

第46章 蝶恋花

天街细雨,微风燕斜,薛玥和顾勋并肩走在迷蒙烟雨之下,街边一树红杏嫣然,花瓣被雨滴打落,随风旎旎而下,轻轻落在顾勋微湿的衣袖之上。

薛玥偷偷朝他望去,只见顾勋的大半边衣袖都露在雨中,已经湿了一片,心头泛起丝丝甜意。她望着连绵不绝的雨势,轻声道:“雨越下越大了,我们找个地方避避雨吧。

顾勋望了她一眼,见她眸色潋滟,微扬的小脸上带了些许羞怯,忍不住含笑道:“也好。”

两人找了一处茶楼,走上二楼厢房,房里茶香满溢,轩窗听雨,颇有一番恬静雅致。

薛玥趴在窗沿,听着雨丝滴滴答答打在栏杆之上,眼神中升起些许迷蒙,悠悠道:“京城的春雨,我已经有好多年没有遇过了。小时候我特别喜欢趴在窗边听雨,那时爹爹总会坐在我旁边,给我讲好多的故事,我听着听着就睡着了,爹爹就会把我抱回房内,我在迷迷糊糊中,听着窗外的雨声,知道爹爹在我旁边,就会睡得特别安心。”说着说着她轻轻闭上眼睛,好似沉溺到儿时的美梦之中。

突然一个声音在她耳边柔柔响起,“你想听什么故事?”薛玥吓得猛地睁开眼来,一转头就望见顾勋那张蕴着笑意的眉眼近在眼前,心脏不受控制地猛烈跳动起来。

顾勋望着她略微泛红的双颊,笑意更甚,他在她身旁坐下,想了一想,略微皱眉道:“小孩子听得故事无非哪咤闹海、女娲造人这类的趣事,这些我并不是很熟,要不我给你讲个嫦娥奔月,保证你听得开心。”

薛玥看他故作认真的神色,忍不住噗嗤一笑,眼眶却微微发热,她眉眼弯弯,也调侃道:“小女子何德何能,让你顾大人来讲故事,岂不是有损大人一世英明。”

顾勋蹙眉一想,道:“说的也是,那我们就跳过讲故事这里,直接把你抱进房如何。”

薛玥望着他那不怀好意的笑容,脸上腾地红了起来,他离得那么近,她能清楚感受到他面上传来的温热气息,搅得心中一阵慌乱,忙低下头去,故意板起脸道:“不过童年旧事而已,顾大人莫要借机逗我了。”

谁知顾勋却神色一黯,淡然道:“我小时候,并没有人给我讲故事。也没有人守着我在雨中安睡。”

薛玥扭头看见他脸上寂寂神色,心中莫名一痛,正要开口,顾勋却继续道:“后来有一个人,帮了我许多也教了我许多,待我如亲生儿子一般,我很尊敬他,也很崇拜他,可是有一天…他也不在了。”说到最后,他的声音越来越低,几不可闻。

薛玥隐隐约约猜到他说这件事的用意,但她并不知道这件事中间的隐情,于是垂眸不语,等他继续说下去。谁知顾勋却不再开口,只目光怔怔地望着窗外雨丝,透出些许落寞。薛玥从未发现,这人鲜衣怒马的背后竟藏着如此的孤寂。

两心脉脉,一室静寂,屋内只余窗外雨点滴答声作响。两人在轩窗之下默然对坐,不知过了多久,薛玥终于开口道:“我爹除了喜欢研究阵法,也极爱听戏听曲。我记得小时候每年生辰之时,爹爹都会叫来大戏班来家里搭台唱戏,吹吹打打地十分热闹。我虽然听不懂台上唱得什么,但有些曲目听得多了,也偷偷学上了几句,顾大人想不想听我给你唱唱。”

顾勋还未从刚才的情绪中抽离,乍听她此言,便转头专注地望着她。

薛玥向他微微一笑,清了清嗓子,手指微翘,似模似样地唱到:“海岛冰轮初转腾,见玉兔,见玉兔又早东升。…皓月当空,恰便似嫦娥离月宫,奴似嫦娥离月宫。”

顾勋见好好的一出贵妃醉酒,被她唱得不伦不类、荒腔走板,忍不住摇头轻笑。

薛玥见他终于笑出,心中也是十分欢喜,她眼中露出得意之色,一曲唱罢,才柔声道:“我爹爹虽然已经不在了,但是每当我遇到困难彷徨之时,一想起他做过的事说过的话,就会觉得他还在我身边,从未远离过。我相信顾大人也是一样,你说得那人一定会默默指引你,帮你完成那件非做不可之事。”

顾勋见她那双晶莹透亮的眸子里泛着微光,仿佛能够直接望进他的心里。他从未被人如此安慰过,心头涌起一阵暖意,柔声笑道:“小玥你呢?又有什么想做之事。”

薛玥歪着头想了一下,也笑道:“我曾经的愿望就是多多赚钱,买下薛家老宅,落叶归根。不过,还好有叶大哥帮忙,这个愿意已经达成了。至于以后要做的事,我暂时还没想好。”

顾勋的笑容顿时有些僵住,不知为何竟觉得十分不是滋味,他沉默了一下,突然抬头道:“小玥今天既然帮我做了一件事,我也帮你做一件事如何?”