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口是心非,现在连我都瞒了?”
宜悠心里隐隐有个想法,先前她只当这是天方夜谭。如今看到这般的巧姐,她却陡然升起了希望。
“没骗你,不信咱们去院里比划比划。”
想着心中的念头,宜悠也没那般胸闷。说服了不赞同的章氏,两人走到院中,拿着木剑开始比划起来。一招一式间,她有些惊讶巧姐习武的速度。一个半月前,她还压着她打,如今却是完全反过来。
“廖监军究竟是如何教的你?”
“分明是我天赋异禀。”
宜悠坐在石凳上,往那边看去正是一个湖。说是湖其实有点夸张,不过是个大点的水池。那边正是先前她被陈德仁逼迫时歇息的院子,如今院墙拆除,分在两处的池子聚拢到一处,端的是好精致。
“怎么拆了?”
“我娘找铁先生看过,说风水不好,再说我想起来也堵心。”
宜悠点头,她看着也堵心:“只是你现在就不堵心?既然这般不在乎,为何方才都哭出声,还连吃三碗龟苓膏降火?”
“哎,其实这事也瞒不过你。我跟廖其廷挺投脾气的,临出征前,他说回来就到府里提亲。”
“什…什么?”
“提亲啊,我想过了,嫁给谁不是嫁。廖其廷说他爹只有娘一个,他也会只有我一个。往后没人烦我,嫁给他挺好。”
宜悠把到嘴的话咽下去,矜持不矜持已经没必要。想起前世那个形销骨立的巧姐儿,再看这辈子颇为自在的她,宜悠真心为她两辈子唯一的好友而高兴。
“那你想不想去看他?”
“看他?怎么去?”
宜悠终于把憋在心里一个半月的主意说了出来,从穆然谁她要离开时,她就打着随军的主意。虽然大越律不许,但她可以贴着律法的边过去。
“你哥哥不是要中举,咱们去越京为她道贺。”
“越京离着边塞还有好远。”
“越京有常叔的商队,那天他跟我娘商量,要将赚来的银子拿出一部分,买成米面支持这场仗。我去说说,咱们跟着商队去,既安全,大越律也没法管。”
第103章
阴山下已是千里冰封,万里雪飘。穆然面前是一望无际的马队,而他背后马背上没有驮人,而是在马两侧挂上布袋,驮着粮食前行。
“就地扎营。”
前方传来消息,穆然松一口气。二十天前他已离开越京,这之前他曾秘见过主帅廖将军。将军对他和廖其廷委以重任,亲自送他们来大军左翼处,听命于左将军王克。
“挖一百二十个灶台。”
军中斥候骑着马,将前方主帅的命令传到大军每一处。一口灶台就是一个大坑,架上锅后煮出的食物可供两队人补给。军中全是大锅饭,行军在外没法计较滋味,吃饱就行。
先前饭食尚且充足,可最近几日,尤其是离开中军后的十日。他们深入茫茫草原,找寻北夷残部。茫茫雪原上,找寻那一股游牧民族势力无异于大海捞针。而骑兵本身携带的食物,却是一日日的减少。
从一开始的三百口锅,到如今的一百二十口。所有人都只能吃个半饱,尽管如此,半饱的日子也熬不了多久。到时在这草都被覆盖的冬日雪原上,等待他们的只有饥饿而死。
默默地拿兵器挖着坑,穆然眉头却是怎么都松不开。他还没机会给小媳妇写家书,她身怀有孕,不知道会急成什么样子。
“想什么那?”
“想着云州,廖兄在想何事?”
“也想着云州,王克可是个老狐狸,多余的军粮被他的嫡系攥在手里,咱们带来的人只能每日喝稀粥。”
“主帅有命,我等也没办法。不过我瞧着,方才一路走来有两匹冻死的马,呆会趁人不注意,杀了给兄弟们吃马肉。”
“行,分那边点。虽然那肉又臭又硬,可吃马肉却是犯了军中大忌。”
穆然点头,他别的本事没有,但只有一样:心细。廖将军派他来左翼,左将军将他打发到最不显眼的后方管理军粮,这些天下来他可是十分有数。尽管云州这些人吃得不好,但前面那些嫡系日子也好不到哪儿去。
伸出手掌比划着:“死了五匹,我往上报两匹,怎么都得分咱们半匹,搭着剩下的三匹,够弟兄们吃一顿好的。”
“行。”
廖其廷点头,眉眼间也是忍不住的焦躁。傻丫头还在等他回去提亲,想他这一生,自幼丧父丧母,虽然大伯对他好,但怎么都隔着堂兄弟们一层。尽管知道大伯无私心,但为了廖家其他人,他也得小心翼翼。
可在傻丫头那就不必,她虽然聪明,但人却极为坦诚。尤其当她露出小酒窝,闪动着慧黠的眼睛时,那副模样直挠得他心里痒痒。就是被姜家退过亲又如何,他娶媳妇娶得是人,可不是那虚无缥缈的名声。
“好好吃一顿,我总觉得今个邪门。”
穆然神色紧张起来,廖其廷虽然年轻,但其带领的兵卒却从未打过败仗。并不是说他手下精兵强将多,而是因为他对战事有着天生不同寻常的敏锐。
“那更得吃顿好的,我把后面的干粮发下去。”
军中一天歇息时喝点热汤,其余时候都是就着水囊吃干粮。干粮每几天发一次,穆然现在发放,也没人能说出什么来。
新干粮加上宰杀的马肉,廖其廷手下的嫡系好好地吃了一顿。刚准备收拾锅往前走,前方斥候却满身是血的跑了过来。
“报,前方有北夷的部落。”
说完后斥候从马上下来,后背的箭矢穿透了他的胸膛,此时他已经是没了气。
穆然走上前,剪下他的一缕头发。身体发肤受之父母,死在北夷的兵卒,除却将领外均无法带尸身回去。剪一缕头发,也算把他的魂魄带回大越。
“准备迎敌!”
一日的歇息顿时被打断,刚吃饱的众人斗志昂扬。穆然跨在马上,望着远方的风雪,心中不详的预感越发浓烈。
如此恶劣的天气下,连事物都看不清楚。北夷人年年生活在此地,早已习惯大雪大风,而越人却完全不适应。这一战,真的能打赢?
心中存着疑惑,他想着来之前信誓旦旦的话。他对小媳妇说过,一定会全须全好的回去。不缺胳膊不少腿,回去后他还继续做县尉。
可如今大敌当前,他真能躲在后面袖手旁观?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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事实容不得穆然多去想,很快北夷人便杀到跟前。北夷全民皆兵,无论男女老幼纷纷上马,平素剁羊肉的刀,便是他们手中最好的武器。
“是左贤王的部落,逮到大鱼了,全数包抄!”
王克心中难掩激动,出身王家嫡支,他一直顺风顺水,即便不想走科举,自幼舞刀弄枪,家里也给他在朝廷的军队中找了个官职。而后多方运作,他一路高升。直到廖将军横空出世,以三十岁的高龄夺得武状元,而后百战百胜,直将他眼馋的镇国将军之位抢走。
如今那老匹夫已是垂垂老矣,此战他再立功,晋封镇国将军便指日可待。到时不仅他荣耀,王家势力也会晋一大截。到时宫中的妹妹和二皇子,便可超过那个小官家出身的皇后还有她的嫡长子,成为新一任皇帝。
“给我杀,一个不留!斩首级多者,便可加官进爵。”
最后一句话调动了所有兵卒的血性,刀剑无眼,他们随军队前来虽是无奈之举,但既然来了,每个人都想捞个功名回去。日后一家富贵荣华,他们后半生也舒坦。
“杀啊!”
一时间呼喊声四起,马蹄踩在冰雪上,扬起漫天飞雪。
廖其廷皱眉:“将军,如此兵力太过分散。”
“我们带来了上万人,难不成还攻不下这部落?”
“可正面迎敌伤亡最小。”
“这一仗必须得赢得漂亮,廖偏将你不要再多管,你且带人,向后路包抄。”拔出刀,王克豪气万千:“这是军令。”
军令如山,廖其廷只得回到队中。明知道王克公报私仇,给他最难的任务,他还是得上。
“穆兄,我们走。”
穆然朝后面的补给瞅一眼,选出了两匹带满补给的马,混在众马匹中间,他跟着往前面走去。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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北夷的营地防守甚为严密,骑兵一出现,便引来了所有人的注意。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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对面卷头发的壮汉说着他听不懂的语言,三人一组,推着一充满倒刺的拒马往这边冲来。
“好家伙,这不是咱们大越的守城用的拒马?”
“许是头些年打仗时看到,他们也学了来。真难为这些人,这边可没有什么森林,想必木头都是从很远的地方运过来。”
穆然应和着廖其廷,指挥着手下人往后退:“不可硬碰硬,得想办法把这十多个大家伙毁了去。”
廖其廷当然也知道,其实法子很简单,只需要骑兵远程射击,击落马上的人,而后他们便可躲过拒马的控制。可王克方才派人时,以后方都是老弱妇孺为由,并没有给多少东西。
“先躲着,看看能不能穿过去。整个营地这般大,不可能全无漏洞。”
穆然点头,边往后退,边找寻着可以穿过去的突破口。而后面,北夷人步步紧逼,眼见着他离山越来越近。
北夷人发出野性的呼喊,虽然听不到,但穆然能觉出他们昂扬的气势。突然间他明白过来:“廖兄,这绝不仅是一万人。外面出去那般多,营地防守不可能还如此固若金汤。”
廖其廷皱眉:“左右贤王合并了,这是两个部落。军中出了细作,我们上当了。”
“细作?”
穆然颇有深意的瞅了眼那一根根拒马:“我们甚至连家书都未曾写,能往外传信的就那几人,若是细作,那也就是王…”
“王将军定不会,怕是王家其他人。不过此刻,我们还是先担心下,自己会不会成细作的好。”
穆然指指廖其廷,再指指自己。而后他后知后觉的发现,左翼中几乎都是王家嫡系。若是他们统一口径,两人将百口莫辩。
“上当了,咱们回去。”
就这会云州的兵卒们军心也有些不稳,尤其是当其中一个人掉队,被北夷人的大刀拦腰斩断后,所有人都害怕起来。
“恶魔。”
“是恶鬼,恶鬼来了。”
廖其廷走在最后面,刚想说些什么稳定军心,斜面突然传来巨大的响声。两人向前看去,原本巍峨的阴山,如今似乎打了个喷嚏。冰雪自半山腰往下,以极快的速度奔下来。
“雪崩,快跑。”
都雪崩了,不管杀几个蛮族人都没有用。反正打完后,所有人都会死。
穆然极速向前奔驰着,身后跟着两匹补给的马。跟着廖其廷,他看到不远处有另一座凸起的山。
“快,往反方向跑。”
尽管廖其廷有本事,但此刻天灾当头,没几个人听他的。众人见小山的方向正是雪崩刮来的方向,纷纷没命的往相反的方向逃。只要跑远点逃出那片冰雪,他们就能活下来。
“穆兄,听我的,往山上跑,雪崩不会跑到那里。”
“好。”
穆然却是全然相信廖其廷,他自十二岁便认识此人,多年来两人同甘共苦,一块受过伤,也一块被北夷人抓住过。最危险的一次,若不是廖其廷出手相助,他肯定早就被北夷人射穿,如方才的斥候一样只剩一缕头发。
勒紧缰绳,他调转马头往小山出跑去。两人的马虽然比不上王克,但却比寻常兵卒的要好一些。全力奔跑起来,逆着风,冰雪刮得脸上生疼。雪崩涌来,偶尔有冰雪分开,擦着马蹄过去。
穆然全力的向前冲着,心中却想着在家等他的小媳妇。他还不能死,他得跟小媳妇白头偕老,看着他们的孩子一起长大。
脸上已经失去意识,终于在最凶猛的一波冰雪到来之前,他们爬上了小山山腰。耳边是刺骨的寒风,冰雪以常人达不到的速度,直接淹没地上的一切。
肉眼望去大地一片雪白,再远的几乎看不到的地方,大越的旗帜高高飘扬。
“现在要怎么办?”
廖其廷下马,蹲下摸着脚下的冰雪:“最起码有三丈厚,踏不过去。阴山贯穿河西走廊,翻过这座山,咱们绕过去。”
“行。”
穆然牵过两匹负重的马,拍拍那鼓鼓囊囊的粮食布袋。廖其廷看了满脸惊奇:“有你的,什么时候装进去的?”
“你说感觉不太好,我就下意识的先找好粮食。也不知道其他人怎么样了,都是从云州来的。”
廖其廷摇头:“怕是凶多吉少,他们不听,我们也没办法。雪这么深,下去不等挖出人,咱们自己先被埋了。”
穆然的伤感并未持续多久,他早已见惯了生死。静静的朝向雪崩的方向,默哀片刻后,他牵起马匹。半山腰着实很冷,可他身上有小媳妇缝的滩羊皮衣。里面更是一层薄棉花衬着,再加上外面棉袍,还能抗住一会。
“廖兄,你先披上这件衣裳。”
廖其廷本想拒绝,但转眼他却看到穆然那厚实的皮衣。冰天雪地中,那皮衣看着就很暖和:“有媳妇的人就是不一样。”
“咱们快些走,等会去廖兄便跟知州大人提亲。”
“恩。”
两人四匹马,一路向山顶走去。好在山并不高,即便终年积雪,两人也有法子过去。没过半日,终于到达山头,山那边的景色却让人大吃一惊。
“树林,怪不得他们要将部落安在此处。”
入目一片松树林,尽管松树上覆盖着冰雪,但还是不能阻挡两人的好心情。树林里可不少吃的,即便马上的食物吃光,两人也饿不死。
站在山顶,望着落日下壮阔的雪山,两人终于放下心中包袱。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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同样是一片落日,宜悠与巧姐坐在云州府衙的凉亭中,商量着怎么与章氏说。
“我去磨一磨就是,娘最疼我,定不会看着我伤心难过。”
“总不能让你一人去说,算了,我与你一道说去。”
巧姐其实有些怕,长这么大她还真没单独出过院门。刚才答应宜悠是因为一时头脑发热,这会她越想越觉得这事好。自己可以闯一闯,又能给廖其廷一个惊喜,可无奈娘那关着实太难过。
“那多谢你啦。”
宜悠戳戳她的酒窝,两人一道来到正房:“夫人,其实我今日前来还有一事。”
“哦,要去越京?”
两人皆是一惊,宜悠想着凉亭边上那些妈妈,也随即释然。整个知州府被章氏搞正一只铁桶,他们又没有可以避讳,她自然能听到。
“这是其一,还有一事与官学有关。”
“你还当真想承认,你去我不管,巧姐不行。”
“娘。”巧姐如麻花般的吊在章氏身上,满眼里全是哀求:“我先去看望兄长。”
“夫人先听我说完另外一事,再确定要不要生气。”
“哦?”
“这事还真是无心插柳,前几日我命木匠为长生和穆宇最两张小书桌,没想到他却做出另一种格外好的。”
当即宜悠将那书桌描绘一遍:“便是如此,大越官学甚多,而童生入学时身量尚未长成,用太高的书桌,读书习字多有不便。若是换做此种,便可极大的解决此事。”
章氏无论何时都保留着最基本的冷静,很快她就想到,这事可以做到很大。若是推广到整个大越,教化更多人读书习字,定是好事一件。
“如此,你且将那木匠送过来,我问询一二。”
见她语调放缓,宜悠也稍稍安心:“另一事,便是我想与巧姐一道入越京,而后跟随商队去寻穆大哥和廖监军。”
这回章氏没有立刻反对:“你可知此去越京多远?”
“自然知晓,乘马车约莫四五日。”
“那你可知北地天气如何,巧姐自幼没受过苦,你如今身怀有孕。你们不为自己想,也得为家里人想想。”
宜悠心有触动,确实她十分思念穆然。可如今她若是一去,那亲近之人定为她日夜担忧。尤其是李氏,她如今身子骨不好,正在好生调养着。常爷曾与她说过,用这方子最重要的便是身心舒畅。
“夫人且容我再想想。”
巧姐却着急起来:“宜悠你怎么就改了主意,咱们跟着常家商队,还能出什么事。娘,爹不常说读万卷书行万里路,你就当我去北地观赏一番。”
章氏白眼都没赏她一个,宜悠心中的天平左右摇摆。留在这,她担心穆然;若是去了那边,娘必然也要担忧她。若是能带娘一道去,那自然就没什么后顾之忧,可这显然不现实。
垂下眼睑她慢慢想着,最终抬起头时她神色已是异常坚定:“夫人,我必是要。巧姐有一句话说得对,这次乃是跟着常爷商队,定不会有太大危险。”
“就是。”
巧姐头点得跟个拨浪鼓似得,一旁的章氏有些心烦,一下压下闺女。
“我确是决不允许。”
眼见她态度如此坚决,宜悠也没有再多说。临出门时,她安慰着巧姐:“我自会说服我娘。”
**
回到常府后,宜悠直接说明了自己的意思:“娘,我着实放心不下,想去看看。”
李氏的反应却比章氏还要激烈:“你去那边作甚,你不知那边的人都想来咱们云州。”
常逸之坐在一旁,手里拈着一大块粘糖,笑呵呵的看着他们娘俩,并不拘帮着哪一边。
“娘,我跟着五州斋的人去。”
“五州斋最近没有商队去那边,你给我死了这份心。”
宜悠目光转向常逸之:“常叔,你也曾去过幽云十六州,那边当真如此?”
“差不多。”