事已至此也就不再一筹莫展,二叔公问道:“福海家的,这事说来也不难。春生来给福海送终,那这银子便有他一份。不过读书人名声重要,他要不来,咱们沈家也不勉强。”
程氏冷笑:“二叔公竟是要欺负我们孤儿寡母到底,春生肯披麻戴孝,也得有人来搭灵堂。”
沈福江却是极讨厌这二嫂,给自己媳妇使个眼色,还拿着装绿豆布袋的王氏忙走上前。
“二弟妹,咱们沈家这么多人,怎会连丧事都办不起来。要我说,丧事得办,我们出力不要那名头就是。”
二叔公点头:“正是,福海怎么也做过族长,虽然如今他身份不能入沈家宗祠,但云州这么大的地片,哪会缺那么一丈见方的栖身之所。”
程氏骑虎难下,父死子要守孝三年,这样一来春生不仅不能参加明年的春闱,甚至官学所有人都会知道,他有一个叛贼的爹。有了银子不一定有前程,但有了前程日后就不缺银子!
“沈家,你们真行,好!”
咬牙切齿的说道,她收拾包袱准备直奔县城。春生念书那般好,忍几年等她有了诰命,定会要这帮人好看。
沈福祥搂紧箱笼,心中犹豫。他恨二嫂,若是没有她和二哥,芸娘定不会忍无可忍的与自己和离。可他又有些可怜此人,都是一家人,为何要落到如此难堪。
“二嫂…我问过了,你若是与春生同住,别人定会只言他纯孝。为着这份孝,官学夫子也会对他刮目相看。”
打好包袱的李氏一个趔趄,春生的情况她怎会不知。多方银钱铺路,夫子才老大不情愿的收下他。四弟何时也学的与二丫那般尖酸,会说凉薄的反话了?
即使气到内伤,她还得昂首挺胸,满脸以子骄傲:“那是,明年春闱,夫子可是很看重春生。”
包袱款款,她朝外走去。
沈福祥见她如此轻松,终于暗自放心。这样最好,春生有好名声,他有宽裕的银钱照顾娘,长生他们也不用被人戳脊梁骨。
如此,他露出和离后第一抹舒心的笑容。
**
程氏走出云林村时,宜悠已经上路片刻。
因着有牛车,她并未再与穆然同乘一骑。倚着石头,她与两人闲聊。
虽然宜悠放心,但穆然每句话却是小心斟酌。他确定宜悠已与陈知州有过首尾,心下惋惜,他唯恐在神色间露出来,刺伤人家姑娘。
宜悠:“今年的麦子收成不错,看来面不会很贵。”
周屠夫:‘那是,我那租子是一半收。今年收上来的,整整比去年多一百斤。虎子刚娶媳妇,我和他娘就商量着,把面磨细点。脱下的糠喂猪,竟然能喂好几个月。“
穆然:“这样很好。”
宜悠:“莲莲真是有福的,你们这么疼着她。周叔也不用再多说,我自不会去与小女儿家置气。”
周屠夫:“你这样我也就放心了。看你这副老气横秋的样,不看模样,别人定当你已是做奶奶的人。”
穆然:抿唇端详着,心中暗自否定周屠夫说法。宜悠声调中带着甜糯,再严肃的话自她嘴里说出来,都只会让人心里痒痒的。
…
有一搭无一搭的聊着,穆然尽量放慢马速,却感觉时光还是无限短暂。
似乎一眨眼,便从云林村走到了县城。
“入城了,这么多东西,守城的得检查吧?”
宜悠语气讪讪的,装车再卸车真心很麻烦。往常都是包子,送一两个出去,便也愉快的放行。如今这一车碎石头,那可真够麻烦。
“不用。”
穆然下马,缰绳扔给守城的衙役,拱拱手指向这边:“我看着装的,一点石头。”
“既然是穆爷您看着装的,那肯定是没问题。这位小娘子…”衙役一打脸,眼珠子在两人中间晃一下:“恕我眼拙,这位姑娘,已经查好了。”
宜悠眼观鼻鼻观心,忽略衙役神色中的暧昧。穆然已经收了别家姑娘的帕子,还贴身珍藏,她得离远点距离,免得出什么没必要的误会。
“多谢官爷。”
入城后往左转,经一坊之地,便是四合院所在地。周屠夫是第一次来,引路的便成了宜悠。
“穆大哥,你也到了。这会马上要吃饭,等会我给你送一些。”
隔着不远,穆然只感觉那嫣然巧笑下散发出的淡淡疏离。心一揪,他也不多做勉强。
“无妨,你先忙着。昨晚烧的肉还剩些,我热一下便能用。”
“午间还是用新鲜的好,就这么说定了。周叔,咱们再往前走一点。”
到自家院前,宜悠便闻到一阵饭香。穆宇同长生坐在院中桂花树下,拿着石子比划着下棋。宜悠看过几次,弄不懂规则后也只得无奈放弃。
“娘,周叔来送肉了。刘妈妈、碧桃,快出来帮忙卸石头。”
拉住要扑上去帮忙的穆宇,她走进厨房,将菜抄出三分之一递给穆宇。
“你哥刚回来,怕是没空做饭,拿回去你们俩吃。”
穆宇开头还客气,如今次数多后,他扬起小脸谢过,端起来就往家赶。
另外一边,边卸着石头,李氏边与周屠夫闲聊。
“也不怪莲莲会多想,日后我自会多管束二丫。”
周屠夫憨笑:“这事还真与二丫无关,都是看着长大的,那孩子什么脾性我还会不知道?今天她在云林村做得那些事,真真是让人挑不出一点错。我听虎子娘说着,就觉得以我这年纪,也做不到那么面面俱到。”
李氏惊讶:“什么事?”
“原来不是嫂子你授意的?你是没看见,那孩子跟沈二叔家的嫂子可亲了,福江媳妇也特别稀罕她。这孩子随了你,脾气虽没福祥好,但也是个有主意有分寸的。”
“看你把她都夸成一朵花,她哪有那么好?”
“都是实话,你知道我老周从不玩那一套虚的。”
李氏没再客套,如今她除了高兴就是感慨。二丫越发周全妥帖,她也更容易做抉择。一天一夜已足够她想清楚,惧怕陈知州找来,无非就是怕她日后艰难。
如今她这般,不愁找不到可心的夫婿。即便真找不到,自己一个人活着,也定不会晚景凄凉。
“也好,老周你既然来了,就留下来吃顿饭。二丫,再添一个菜。”
宜悠扯出脖子喊道:“添着那,是周叔带来的新鲜肉,我给你们烧回锅肉。”
**
沈家这边一顿饭热热闹闹,穆家院内,穆然望着两只盘子四个菜,眉头拧成疙瘩。
“哥,不好吃么?”
穆然夹一大筷子菜入口,火候刚好、咸淡适中:“好吃,你先吃着,我有点事要想。”
穆宇眼珠子咕噜噜转,他哥每次同二丫姐出行,回来后心情好到能多吃两碗饭。怎么这次,这么久都没吃上一碗饭?
“你在想二丫姐?”
穆然夹起筷子:“来,吃菜。”
“哥你在想二丫姐!”
穆然突然觉得,有个太聪明的弟弟,也不是那么省心。
“哥你说过,咱们兄弟谁都不许骗谁。”
“是,我在想她。”
穆宇放下筷子,托起腮:“我也在想二丫姐,哥你真的不想娶二丫姐?”
见长兄迟疑,他忙添上一句:“不许说谎。”
“我…食不言寝不语,先不说这事。”
穆宇瞬间蔫吧,为什么大人对小孩子总是搪塞,哥哥真是好生讨厌。赌气般的,他将碗贴到嘴巴边,狠狠往嘴里巴。
“口是心非,我去找长生玩,不理你了。”
穆宇一溜烟跑出去,望着空空的桌子穆然陷入沉思。他想娶二丫?当然,他很想。
可他拿什么娶?县尉说着好听,但朝廷那点俸禄,仔细算算还不够他打点上峰。他没本事,又不想去收底下那些可怜人的孝敬。就连如今住的这套宅子,房契都还在朝廷手中。而二丫呢?来县城不足半年,她那日子过得就如发面馒头般,以肉眼可见的速度鲜亮起来。
一口口的吃光菜,他洗净盘子放在一边。
罢,他得断了痴念,这东西还是让穆宇去送吧。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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宜悠丝毫不知穆然的惆怅,用过午饭将周屠夫送出城,刚到家她便被李氏拉到正房内。
“二丫,你原谅他了?”
“他?”
“就是沈福祥!”
“周叔消息可真是灵通,拔一上午猪毛,啥事都不落下。”
李氏拍拍她手:“你别跟我打哈哈,你是打算原谅他了?”
原谅吗?起初她是恨,云林村那么多户,别人的爹都那般硬气,唯独到沈福祥这,软趴趴的带累全家。可是时日一久,她便转过那弯。托生在谁的肚子她没法选,这世上就是有不成器的爹娘。比起碧桃,起码她有个能遮风挡雨的娘,这已是人生幸事。
“没什么原谅不原谅,娘你想想,如果他在云林村活不下去,最后还不是得来找咱们。”
李氏颇为赞同:“就该这样,让人说不出闲话。对了,你觉得然哥儿怎么样?”
那块带香味的帕子闪现在面前,宜悠皱眉:“怎么提他?”
“二丫别恼,娘也不是逼你。咱们家这些东西都是你赚来的,你想怎么着都行。可娘昨晚想了又想,然哥儿确实不错。”
“所以?”
李氏将她楼在怀中:“你也别听村里那些人胡汵,然哥儿脚又不是天生跛,他那是外伤。前些年天下乱,从北方回来,缺胳膊少腿的汉子多了去。那些人后来生的孩子,不都活蹦乱跳的。娘亲眼见过,这一点你不用担心。
而且穆家大哥和嫂子也早早的去了,你要是嫁过去,上面没婆婆压着。逢年过节事多忙不过来,不还有娘给看着,平常你的日子可就十足自在…”
宜悠凝神听着,若要嫁人,穆然的确不错。她也不是囿于前世,不肯有丝毫寸进之人。
“娘,穆大哥很好。可惜啊…”
“怎么?”
“人家有了心意的姑娘,你看他早上送来的那两盒油粉,一个大老粗哪懂得这些。即便懂,难不成他还会亲自跑芳华斋买?”
“那也不一定。”
“别想了,今早我用过他的帕子,上面一股茉莉香。”
李氏难掩失望:“这样,哎,早知道我便早些去说。可惜了,可惜。”
宜悠坐直了,掩面哭丧着脸:“娘,你就如此亟不可待,想着把你闺女扫地出门。”
李氏掐下她的腮:“娘就那么一说,看你编排出这一大堆。好了,既然你们无缘,那日后,怎么过全看你想。”
宜悠有些不可置信:“娘,你是说?”
李氏起身,点点她脑袋,留下一个潇洒的背影。
第七十一章
望着李氏潇洒的背影,宜悠足足愣了有一盏茶时间。
“娘这,应该是想开了?这样实在好极。”
拍起手掌,她整个人跳到炕边的杌子上。
“二丫,来调馅。”
李氏的呼喊声响起,宜悠一个趔趄,险些从小杌子上摔下来。稳住双腿走出正房,她就见桂花树下零散堆着的白石。
原本井井有条的小院突然多出这么一堆东西,显得格外突兀。习惯了整洁,如今她只觉得分外别扭。
“快点进来。”
李氏端着盆,扯起脖子朝窗外喊道。宜悠边挽着袖子,边往里面走。
一遍遍的旋转撒盐,她搅着馅料。虽然有刘妈妈和碧桃帮工,但调馅这种事极为讲究经验。李氏调出来的同样好吃,但跟她的不一个味。买包子的习惯了老味道,一般不乐意接受新的。
理所当然的,这事便落在了她头上。
“二丫,再过五天就是你生辰,你想怎么办?”
以宜悠不喜麻烦的性子,这事自然是越简单越好。
“县丞夫人说过她要来,这两天巧姐嫁妆应该也归置好了,明后天我去看看她,顺便听听夫人的意思。”
“这样也好,若是夫人能亲自来,往后也没人敢太过轻慢于你。”
宜悠拔出筷子:“娘,这里不是云林村。只要安生过日子,也不会有人敢欺负上头。”
“那倒也是,还有另外一件事。秋收后眼看着天一日凉过一日,茄子马上也要断,咱们这一冬可该怎么办?”
宜悠皱起眉,先前种田时是靠天吃饭。如今这卖包子,也得靠天。云州冬日虽不若塞外严寒,但也不是书中描绘的南方那种温润。一般农家多是储好粮,烧热土炕一冬天不出去。
至于县城里要怎么过,她是第一遭来,还真不清楚。
“娘,县城里人家,冬日也是烧柴火?我听说知州府还有那些有钱的人家,都是烧银炭。”
李氏多少还明白:“朝廷有规定,银炭只能由为官之人所用。云林村多是拔了地里柴子当草,冬日也会有乡下人进城卖柴,但是城里烧柴火麻烦,稍富裕的人家却是用黑炭。”
“黑炭?银炭不也是黑的,怎么这俩还不一样?”
李氏笑道:“那当然不一样,黑炭烟大且不耐烧。娘也没见过银炭,只听说银炭火盆放在屋里基本没烟,而且拳头大的一小块可以烧好个把时辰。”
宜悠恍然,前世自己房内烧的炭,跟后厨那种冒浓烟的肯定不一样。
李氏又道:“炭的事不用急,现在最关键的馅。咱们总不能一冬天,全都卖肉包,那能卖几个?”
“也是,娘,让我想想。”
宜悠托腮望向窗外,不当家不知柴米油盐贵。如今卖包子赚的银钱是足够花,但她还想开铺子,所以这包子买卖不仅不能停,还得尽量越做越大。
耳边是擀皮的声音,刘妈妈和碧桃都是利索人。尤其是刘妈妈,她有一手绝活,双手各拿一支擀面杖,旁人擀两张皮的功夫,她能出三张,又快又好。
“小姐,我倒是有个主意。”
宜悠回头,看着鼻子上站着一撮面的碧桃:“你说说看。”
“原先在家的时候,我爹娘卖不完的山楂柿子,挂起来晒干后,都是放在地窖里。那里面又冷又闷,但是东西放上几个月拿出来都新鲜。”
宜悠眼前一亮,云林村自家没有地窖,可沈家祖宅却有。那东西不难建,却着实好用。
“娘,咱们找人打个地窖吧?”
李氏摇头:“我怎么会没想这茬。可你看看咱们院里那口井,下去一丈多点就是水。这院子离着护城河近,地下土很潮湿,打不成地窖。”
碧桃眼角耷拉着,再没了先前的光彩。宜悠伸手抹去她鼻头上的面粉:“碧桃这主意也不错,我也没想到会渗水。”
碧桃又开心起来,果然小姐最好了:“我也没想到,我老家那里全是山,吃水都得去山溪里挑。”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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安慰好了人,问题却还摆在那,宜悠坐在窗边,托腮继续想着。
该怎么办才好?
李氏出去蒸包子,刘妈妈悄悄走进来,小声说道:“小姐,我打听出来一点事。”
“什么事?”
“就是小姐说的那家绣坊,确实是寡母领着幼女。这些年不是没人想过去买,可掌管绣坊的夫人却是如何都不同意。”
“哦,这是为何?”
“老奴还没打听出来。”
宜悠耷拉下眼皮,没打听出来有什么用。见刘妈妈立在前面神色惴惴的,她也不想多做为难。
“时日毕竟太短,你妈能知道这些也不容易。我也不是那刻薄的,看把你吓得,‘老奴’都出来了。”
“我这人就是藏不住话,不过小姐,我已经拜托隔壁五谷斋的伙计明远多留心,这事应该不难。”
“五谷斋?”
“恩,开张那日小姐不还送过饼屋?明远一听是咱们家,答应的可痛快。”
宜悠若有所思,挥挥手道:“刘妈妈你先去跟娘那边。”
待刘妈妈退下后,她却想起初五那日五谷斋开业时,常爷所提之事。他要根据时令季节,前往大江南北采购新鲜食材。
此事听起来荒谬,可她却知,十月云州已是寒冬腊月之时,最南边的琼州稻米正值丰收。连稻米都有,那会不会有别的?地窖里存放的东西,再新鲜也比不过新成熟采摘的。
“暂且试试,再不济,还有萝卜、白菜和肉可以熬过一冬。”