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怎么说?”

“第一,想当初你爸的母校为不被D大合并几经反抗,即使现在大势已定仍互不相认,但他最后竟然称我为‘校友’。第二,他唯一说了一句像是称赞的话…”

“什么话?”

我爸说,十亿飞比我懂事,他就放心了,因为他的小情人即便老得掉光了牙,在他眼里,我也永远不会长大。

他沉默片刻,搂我入怀:“谢谢你爸。”

“我应该谢谢你。”而我也有许多动容,“自爷爷奶奶相继离世后我爸的性格变了许多,大约唯有面对尚既时他才会如此舒畅。而今天,我又看到了他快乐的样子,所以谢谢你,真的。”

脑门猛地挨了个麻栗子。欲抬头责问,他却严严实实地把我按回胸口。

“咱不提尚既好吗?”

就在我以为,这个曾可以让我付出一切的名字淡出视线之际,它却卷土重来,夹杂着狂风暴雨与飞沙走石,卷土重来。

11.关键词:懂事(下)

传言究竟是从什么时候开始肆虐的,不得而知。

步入大五,offer已到手,可生活依旧充实无比,忙实习,忙考试,忙毕业,忙充电。

我极少回家,与家人的联系也是偶尔为之。若不是轮转科室的老师讨论起一夜之间沸沸扬扬的这则传言,若不是我奉命打探个中内幕,掐指一算,与爸妈已有一个多月不曾好好地交流过。

传言的内容,关于经久不衰的热点话题:落马。版本则众说纷纭,有的说因为钱,有的说因为权,有的说因为不得人心,有的说因为师徒反目。最后他们眼梢一扫,发现新大陆般地抓住了我:“郁丛!你爸不就是那个医院那个科的吗!”

后来,我不断假设,如果我没有一口应下大家的要求,如果我没有起一丝八卦之心,如果我能放下手里的事多和爸妈聊聊家常…我大概,能成功蒙在他们特意架起的鼓里,无意或刻意地错过那场惊涛骇浪。

可是,没有如果。

当我放下手机的那一刻,体会到了何为五雷轰顶,何为呆若木鸡,何又为张皇失措。

其实妈妈的讲述苍白而简洁,她告诉我:“有人匿名举报,所以他们带走了你爸。”

“谁?”我下意识脱口而出。

妈妈沉默。

鬼使神差间想起种种版本中的一种可能,我感到全身神经倏地吊了起来。

“不会是…尚既哥哥吧…”

她打断道:“等你回来再说,我这会儿忙着。”

我并未乖乖听话,不依不饶着哪肯收线。

僵持良久,她仅叹了一句:“你爸说,实名也无妨,了解举报信所述情况的人不外乎那么几个。”

一言道毕,我仿佛望见某座亘古长堤,瞬间崩塌。

实习所在的医院与家的距离并不及想象中远,这是爸爸出事后我日日往返得出的结论。人啊,总躲不过习惯漠视再拼命弥补的噩运,明明一切都是自己亲手设下的。

即便如此,我仍罕有和老爸见面的机会——他总回来得异常晚,比以往更晚。每到夜深,妈妈会劝我:“睡吧,别等了。”

“可…”我心有不甘。

她神色一凛,重复道:“别等了。”

我遂作罢,但悄悄虚掩起卧室门,继续我的等待。

直至东方泛起鱼肚白,他才出现,架着疲软的身躯,拖着虚浮的步伐,沉沉垂首。妈妈无论几时都会端上清粥小菜,把碗筷塞进他的手里,然后拿起笔,往台历本昨天的日期上画下一个圈。

“过去了。”她似乎在自言自语。

“嗯。”爸爸点头。

他搅动着米粥,总会朝我卧室的方向一再张望:“丛丛睡了么?”

“睡了。”

“别让她担心。”他嘱咐道。

妈妈答:“我知道。”

至于我最关心的内容,他们心照不宣相聊甚少,也许他们并不想我知晓太多,又也许他们在一颦一笑、一叹一息之中可将所有情感释明,只是我无法明白罢了。

可传言播散的速度远远超过了我的预估。

大约一周后,视我为新大陆的老师们无一换上了另一种复杂的眼神看我,几分唏嘘,几分同情,几分敬而远之。

“知道吗?就是她爸!这次被请去喝咖啡的那位!”

“X院的骨科主任么?据说拿了千万回扣?心是有多黑啊!”

“不是说购置了豪宅么?而且他女儿要去国外一流的私立医学院留学,那得花多少钱!”

“不知道上头愿意保他吗,不保的话恐怕会批捕吧。这下不仅赔了事业,连执照也要吊销了。”

如果说高一时因借读第一次成为别人眼中的异类,那么当下,便是第二次。原本相熟的同学虽未有意远离,但无奈好奇乃人之天性,他们难免会问起我类似“传言究竟是真是假”的话题。

我只能答:“别问我。你们知道的都比我多。”是为实话。

又过了几天,内容不断被夸张,主人公也明确地冠上了姓氏,传言已不知不觉间传遍大街小巷。

不幸,郁姓不算大姓,再框上若干定语,追及到我爸身上不是件难事。这不仅惊动了亲亲戚戚,甚至引起毫不相关人士的强烈关注,以至于家中的座机安装至今从未如此热闹非凡过。

八月末,方过立秋,酷暑依旧。千载难逢的双休,我睁着眼等到老爸回来,又睁着眼听闻父母离去。

他们仍然竭尽所能隐瞒着我,即使清楚传言早就泛滥成灾,却自欺欺人般地继续沉默。而我选择陪同演戏,他们不讲,我便不知,他们不推开虚掩的房门,我便接着兀自捕捉蛛丝马迹,透过两片窗帘的隙缝仰视太阳升起。

手机震动在清晨显得异常突兀,侧头一看,是蒜和姜。她们邀我共进早餐,结果方一到场,顿时笑场。

“难道我们有缘到同时失眠吗?”我问她们。

不料她们却道起歉来:“明知道你不好受,偏偏抽不出时间陪你…”

我一愣,而后感慨地开怀。

“瞅瞅你们的黑眼圈,”我捏捏她们的脸,“日理万机的脸色。”

“所以你是被感动了吗?”她们坏笑。

“切,”我说,“只是觉得,朋友还是老的好。”

我的闺蜜们,都毕业了,走出校园,一个个儿地变成了成熟可靠的社会人。蒜留在自家日益庞大的酒店里,马总逐渐权力下放,她承担地就愈发繁多。姜找了家不错的公司,每到月底一片鸡犬不宁。调味品三姐妹聚在一起嘻嘻哈哈的机会屈指可数,关键时刻她们却毫不犹豫地从天而降,即便选的时点实在不怎么合情理。

意料之外的,她们对我爸的是非绝口不提。意料之中的,她们关心的仅有一点——“你的十亿飞呢?死哪儿去了?”

十亿飞正执行着他事业生涯的首次长差,跨度从奥运会开幕直至闭幕。他一直处于冗忙之中,连通话亦十分珍贵。

他与传言擦肩而过,不过也听我倾吐了大概。于是,他隔着半个中国苦思了良久,安慰我道:“你要相信因祸得福这个词。”

在这之前,不乏收到过各种情绪夹杂的宽慰之辞,可拿“因祸得福”来安慰人的,他还是头一个。

我哭笑不得:“这成语是用来安慰人的?”

“嗯,我擅长预见性的安慰。”他居然振振有词。

我无语,遂理解为学霸的思维果然和凡人不大一样,直到站在家门口听到了父母的那段对话。

“亏你对他亲如己出,到头来倒是养壮了一匹白眼狼。”是妈妈在说。

“师弃徒徒反师,我们这行当里多了去了。”爸爸则道。

“你一直讲尚既以后能成人物,没想到人家首先面不改色地出卖了老师吧。”

“算了…”

“我也想算了,但是…”

“算了,可不能让丛丛知道,丛丛那么喜欢他…”

收回欲推门而入的手,我转身离开。

百感千回油然而生,掏出手机,拨通了即将登机返沪的十亿飞。

“你的确擅长预见性的安慰。”我说。

“怎么了?”他不解。

“你说过的,暗恋是一个人的孤独,其实,全世界都在陪我。”

他微微顿住,一时未作答。

“因祸得福你也说对了,”我继而告诉他,“我确信,我实在是个上天眷顾的幸运儿,拥有深爱我的父母,贴心的闺蜜,以及,导航仪一般的你。”

他不禁莞尔:“如果你站在我面前,我一定狠狠敲你的脑袋,再用你爸爸的口吻感叹一句…”

“什么?”

“我的小情人,终于懂事了。”

12.关键词:如梦

暂且,将回忆停留在2008年的桂花飘香时。

又一个十一长假。

前辈们说笑着告诫我,节假日值班,唯一需要的就是保持一颗静如止水的心。我坚信我能做到的同时,竖了张倒计时牌,眼巴巴地坐等解放。

相安无事地熬到睡觉时点,不料反锁起的值班室门被一阵乱捶。自认倒霉地爬起来打开,出现于我眼前的却是两张盈盈笑脸,以及满满三大袋零食饮料。

蒜和姜擅自挤进狭小的实习生值班室,在我傻愣的目光中变戏法似地摸出了一盒烧烤,用孜然和香辣瞬间把我唤醒。

“来吧别客气!”她们完全客夺主位,拍拍床沿招呼我。

我撇撇嘴,自然乐颠颠地接受了深夜探班福利。

闺蜜间的话题总是那么跳突而随意,天马行空地一如既往。可乐过三巡,功效赛酒,姜开始不由自主地感叹人生。

“当初申奥成功的时候,高兴归高兴,不无迷茫,毕竟那是七年后的事情啊,多遥远。可一眨眼,奥运会都闭幕了。”她说。

“七年前啊…我和葱还在努力争取借读生的身份呢。”蒜附和道,“我犹记得高一摸底考的作文题就与展望奥运有关,我貌似写了‘七年,说长不长,仅占平均寿命的十分之一,但说短也不短,也许它便是有些人的一辈子’之类的句子,结果被语文老师批评太过悲观,分数奇惨…”

似乎注意到了我和姜动作一时停滞,她语塞,值班室内悄无声息。

我知道,姜一定想起了期间离去的亲人,因为我也是。

如此看来语文老师的批评是正确的:真话,才更伤悲。

人们偏爱掌控,喜欢料事如神,或者制定严密计划试图事事顺意,即便大家都明白,成也时间败也时间,但这个至关重要的因素却被习惯性忽视,造就了一串又一串“没想到”。

初中旧友大多疏离,而我们的关系亲密如昨,没想到。

若干年前盘踞在教室一角争论题目和偶像的孩子们,若干年后排排坐在值班室的床沿对着窗外的霓虹闪烁回首往事,没想到。

烧得一手美味大排骨的姜妈妈匆匆撒手,把柔柔的笑脸和深深的怀念留给了我们,没想到。

与我相约共赴北京观看奥运赛事的长辈,未能兑现这辈子最后的承诺,没想到。

而那个彩虹之于天空般贯穿我整个青春时代的男人,绝情地伤害了我最爱的男人,没想到。

风波历经一个多月的起伏终于平复。正如妈妈告诉我的那样,老爸不可能是拿的最多的,也不可能是责任最重的,充其量只是头体格中等的顶罪羊罢了。

既然为牲为畜,生死皆由人定。

是否该庆幸他身上尚留有一丁点儿利用价值,才能在几十次追逼拷问、几十次心理折磨、几十次自我斗争之后,噩梦结束。

郁慷,仍旧是泱泱X院重点科室的主任,仍旧是看似风光的一介教授,仍旧是一号难求的医生。可惜,至此,他最引以为傲的一头乌发,雪白如霜。

事情解决的这天他得以准时回家。我迎了过去,瞅着他的白发,不禁心生不忍。

“怎么了吗?”他问我,语气中透着大石落地般的轻松。

“没什么…”

“你是想问我尚既怎么样了,”他接着问,“是吧?”

“不是…”我一愣,连忙否认。

他却笑了:“开个玩笑而已。”

久违的笑脸,泛起久违的涟漪,涟漪描画着嘴角眼梢的弧度,翩翩起舞,带来一池暖意。

晚餐时,老妈不仅大起炉灶还特意开了红酒,允许老爸喝到尽兴。我确信,这是我有记忆以来她的首次开恩。

我便陪着他从餐厅,转战客厅,再徜徉阳台,如同曾经的一幕幕重现,侧头聆听他的独角戏。

他告诉我,他哪有接触如此巨款的命,至于它们去哪儿了,他无可奉告。

他告诉我,他希望极具悟性的尚既能成为一代刀神,不料他一心向着仕途。

他告诉我,尚既大义灭亲为的不过是抢夺他老师现在的位置,不想毕竟嫩了几年,闹了个两败俱伤。他离开了这所医院,靠着妻子家优渥的人脉,跳到一家二级医院平步青云。

他告诉我,他不怪他,完全不怪,十年种树百年育人,教不严师之惰,有果必有因,何况,理念不同,怎能强求于人。

他还告诉我,其实援川归来之际,他难免也打过仕途的小算盘,只不过深谙自己不是这块料,而尚既,的确可琢。

最后,醉意微醺,他举起杯子,朝夜空一揖。

“你知道我最喜爱那首词吗?”老爸忽然问我。

我摇摇头。

“人生如梦,一樽还酹江月。”

桂香愈淡,蒜也结束了一段爱恋。她的前男友曾与她一道镇守过洗碗池子,可惜,他没有个当老总的爹,故我们给其拟了枚昵称为“灰小伙”。

他们牵手不过个把月,却成功惊动酒店上层,甚至到了逢人便劝她分手的地步,最终被马总棒打鸳鸯——是为直接原因。蒜找我们抹了几小时鼻涕眼泪,顺便探讨了下根本原因——阶级!对,阶级是爱情的天敌!

我们:“额…”

“假设世上有一百个马总,一百零一个会拆散你们。”我妄想点醒她,“爱情的天敌不应该是面包吗?”

倒受到她的不屑:“你不懂。像你们这等平凡的情侣,不懂我们的特殊。”

姜只能和我相对叹息。

不过,十亿飞与我一致认为,比起其他情侣,我们才是特殊的一对。

特殊,在于你的过去我曾经历,你的现在我已参与;在于即使你默不作声,但你的喜怒哀乐我了如指掌;在于不熟悉的外人看到我们的相处状态,八成会好奇一句“你们是兄妹?”

每逢此时,十亿飞一定立马一本正经地回答道:“不,我们是姐弟。”

然后么,表情刹那扭曲——被姐姐我赏赐一狠脚,外加咬牙切齿地反复强调:“你!农历比我大一年!姐弟你个鬼!”

正如有人说过的那样,爱情的保鲜期不过十八个月,而后热情必然会被麻木代替,恋爱的感觉也渐渐由习惯取代。而我们仿佛从这一阶段纵然一跃,直奔老夫老妻而去,也不知算幸还算不幸。

“他好歹是名吃香的公务员,出道比你早,眼界比你广,条件什么都不差。你就不怕他被别人拐跑?”姜为我担忧。

我未在意:“我没空管,随便他了。”

“随便他?”

“再说,我们不历来就是这副模样么?”我反而嘲笑她的杞人忧天。