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哪句?”

“感谢父亲对子女的教育培养之类…”

“那句,”奶奶却道,“是我让你爸爸删掉的。”

轮到我发怔:“为什么…”

“实情。”

“嗯…”

“你爷爷一身老一代的书生正气,做过就是做过,没做过就是没做过,死了也不能歪曲事实。”

她问我:“没察觉还有一句常见的答谢词不见了么?”

我皱眉回忆,摇头。

“至今无法相信父亲已离开我们之类。”

“也是你让删的?”我揣测道。

“嗯。”奶奶重又望向池塘,滞了半晌,才说道,“前半辈子,我们各忙各的,后半辈子,依旧各忙各的。做不到别家夫妻般的朝夕相处,但不妨碍相濡以沫,一种,称之为默契或放心更合适的相濡以沫。几十年了,已成习惯,现在,又有什么不同。”

“其实我曾经质疑过你们的感情…”我不禁出口。

“年轻时不爱他,那是骗人的,年迈时还爱着他,那也是骗人的。生活像把卷笔刀,将彩色铅笔的艳丽渐渐削去,余下本本质质的原木。”

坦然的言语冷不防被她“嘘”地一声打断:“这些话,你知,我知,可不能给他知道。”

奶奶手指指向的地方,是不远处间断冒出黑烟的焚化室烟囱。

笑着答应了她,眼神却于彼处颓然而坐等待骨灰的爸爸身上凝住。

“奶奶,”我终于热泪盈眶,“我好后悔。以前听到,故事里说什么恰巧有一天没和某个人说再见,那个人就死了,真觉假,可当下,感同身受。”

爷爷去世前一天,奶奶曾打电话来询问我共用晚餐可好,因爷爷难得晚饭点在家,我却由于大量行李未整理而断然拒绝。

“如果我来了,或许还能讲上最后几句话。”我说。

“不怪你,丛丛。人非神仙,没有谁会知道哪次离别即是永别,正因如此,永久的陪伴成了奢侈。”她劝我,“至于对逝者的悔意,也由此而来,你有,我何尝没有”

之后,她收起话题,未再作声。

直至匆匆的豆腐饭结束,回到爷爷家,她才突然张口叫住了爸爸。

她说:“替我跟医院说声不好意思,以后我不看病了。”

家人皆陷入沉默。

看我们不语,她浅笑解释说:“号称心内科专家,却从来没觉察到老伴患有相关疾病。这个专家我不配当,不菲的挂号费我受不起。”

爸爸良久后答:“好。”便去到阳台打电话。

他转身的刹那,也许是我眼花,也许室内的光源太闪耀,我居然在他引以为豪的乌发之间看到了根根银丝,扎得我眼睛生疼。

2004年的夏天,注定是特殊的。

它的特殊体现在两个人身上:因心肌梗塞猝然西去的爷爷,以及意料之外久别重逢的故人。前者离开在炎炎盛夏,而后者出现于夏末秋初。

说来,仍拜哈日所赐。

不知遍阅青春日剧动漫的孩子们是否都憧憬过棒球部经理此项头衔,起码受安达充影响,我狂热向往之。

高中时显然只有幻灭的份儿,到了大学,好歹在招新大会的角落里挖出了这个冷门社团。

会长见我一介女生,双眼发亮,加之全身热血沸腾,惊讶之余自然欢迎之至。不过他听到我说我零基础之时,嘴角不自觉地歪了一下下。

“那个,经理也必须懂棒球…”他沉重指出。

“我看得懂啊!”我连忙说道。

后来才知,他口中的“懂”与我认为的“懂”有所差距,于是,我加入了苦逼地训练队伍。

头一回训练,部长呼唤其好友带领D大棒垒协会的新老社员一同参加。两所学校相距挺远,在他们到达前,部长见缝插针下达任务:跑圈。

那就跑吧…

体力不支的我终究丢了半条命,即将出大事之际,部长顿悟了“怜香惜玉”的意义,同意全靠四脚爬行的弱爆经理闪一旁休息。

我在一群男生不怀好意的笑声中不顾形象地躺倒在操场边的树荫下,不忘操本书来挡去细碎的阳光。

随着呼吸的平稳,闻着油墨香,瞌睡虫来袭。

操场上传来闹哄的喧闹声,我没听见…

部长再次吹响口哨,我没听见…

轻快的步伐愈来愈近,我没听见…

罩着整张脸的书猛地被谁拿走,我撇嘴,想必顿时面露凶光。无奈眼睛睁不大,只得愤愤然眯眼瞪向来人。

来人是位高挑的男生,顶着一头令人生厌的卷发,外形轮廓陌生,却又有种道不出的熟悉感。待他开了口,没想到嗓音亦如此。

“好久不见,郁丛同学。”

2.关键词:孽缘

石贻斐曾在初中同学聚会上如此形容过那天我们的相遇:“美好的重逢叫作命运,满口脏话的重逢,只能称为孽缘。”

我呵呵着往角落里缩,顺便默默抹了把冷汗…

回到2004年9月底的某天下午。

他背着光,提起我的书,朗朗说道:“好久不见,郁丛同学。”

这份似曾相识的嗓音点醒了我,促使我一个鲤鱼打挺弹了起来,不料体位猛然改变以至天旋地转,结果又狼狈地一屁股着地。

“操!”紧跟着甩出一个字。

片刻后,十亿飞呈俯身捧腹大笑状。他放肆的笑声甚至惊动了不远处的社友们,于是我顿时变为游街的猴子…

“笑你妈的蛋!”我恼羞成怒,一把夺过我的书,“滚!”

他当然没滚,训练尚未结束。且托友谊地久天长的两位社长之福,我与他日后见面的机会,哎,估计多得很。

果然,没过几日,我又见到了他。身着印有D大校名的棒球服,压着棒球帽,倒比平时的休闲打扮经看了许多。

当地时间2004年10月1日,美职棒大联盟西雅图水手队51号铃木一郎创下单季最高262支安打记录。消息传来,比当事人更欣喜若狂的当属球迷了,不巧两位社长均为追随铃木大神的铁杆粉丝,故虽尚处于国庆长假期间,他俩一个个地把我们拷去训练。

幸好这次训练的内容只是看录像而已,只不过录像的内容由雅典奥运会棒球比赛,转为无尽的铃木大神在里头无尽地挥棒。

有人戳戳我的手臂,递来一张纸条,正是一桌之隔的十亿飞。

“晓得这人是谁不?”

我不屑地“哼”了一声:“你该不会以为我只知道上杉达也吧。看过职棒的谁人不晓日本第一强棒。”

他佯装大吃一惊,画了一副其丑无比的笑脸。

“初中时没见你特别喜欢棒球啊。”我写。

“感谢你借我的那些安达充。”他答。

“不客气。我这样的同桌打哪儿找去,哈哈。”

“请别再提同桌这茬,谢谢。”

“为嘛?”

“我早已脱离第一排队伍,”他补充道,“哪像你…”

“滚蛋!”

随着我拍案而起一声大喝,引得众人齐刷刷转头。

社长也被吓得不轻,当即暂停,怔愣了片刻后问我:“你是在梦游吗?”

我死死垂头,鞋尖不断摩擦着地面,妄图徒脚挖出了个洞方便我钻进去。可十亿飞冷不丁举起了手,确凿凿地禀报社长:“社长,其实郁丛同学从初中时起就患有严重的妄想症。”

话一出口,大家的重点似乎皆转移到了“初中同学”这个点上,连瞅我们的眼神仿佛也多了几份暧昧。

好不容易结束训练,我飞也似的逃出气氛诡异的教室。

“生气啦?”偏偏克星阴魂不散。

我恨得咬牙切齿,嚎他:“别跟着我行吗!”

“我也不想啊,”他却说,“同路。”

好!我想,老娘肚里能撑船,不挡你道!遂哒哒哒穿过马路,飞奔至另一侧。

可惜只安静了几分钟,他干脆停下脚步,朝着我嚷:“对过那个妄想症!一个人回去没问题?”

七,窍,生,烟。

我一寸一寸移动如狼似虎般凶狠的视线,试图猛兽扑食般锁定住彼处让人作呕的身影,可惜头转到一半,发现反而自己先被一大波五彩缤纷的射线吞噬…

更有甚者,有位大叔还特意骑车至我身边,“嘎”地刹住,然后不断地瞅瞅我,再瞅瞅我身后。随着他的目光回头,身后的建筑物大门赫然写着“上海市精神卫生总院”…

“你够了没!”三步并作两步冲了过去,跳起来死死掐住十亿飞的脖子。

他果然已不再是当初的身残少年,高挑的身形轻易便晃过了我的攻击圈,几个来回,双手手腕均被他捉得动弹不得。

“马加爵附体了?”他嘲笑道。

“你才马加爵!”我边反击,边挣扎,“放手!”

“不行哦,为了维护治安稳定,我得把这位病人护送回家。”

“学医的不是你!是我!”

“反正你也不想学。”

我一愣,没再声张,默默被右前方的他押解着。

见我不语,他倒奇怪了:“说中了?”

“无可奉告。”我恢复气鼓鼓的语调。

“看来说中了。我就觉得嘛,超级痛恨医生的你会学医,要么脑子被雷劈了,要么由于某个原由一时冲动…”他叨叨地讲着,末了,颇自豪地加了一句,“比起你的山鸡哥哥,我更了解你吧。”

步伐停滞,心跳忽然“咚咚”加速。

他纳闷:“怎么了?”

“嗯?”我缓过神,“哦,没什么。”

姜和蒜曾经一起炮轰我,我究竟什么时候开始对十亿飞动的心。我回忆了老半天,才想起了他诽谤我妄想症那一出。

“了解?”她们不信,“了解有何值得动心?”

“每个人所憧憬的爱情不同,而我希望的大概是种亦情侣亦朋友的‘舒适感’。我不说话,你不说话,相对一眼,便知所有。”我应该是这样回答的。

听后,她们惋惜四起:“你们从平行线变为相交线也挺好,可为何好好的又回到平行线了呢?”

我无法定义我们的相交是否能称得上“挺好”,因为他的好友向我提过:“石贻斐说,他至今有三件后悔的事。一,westlife上海演唱会;二,美职棒铃木一郎对战达比修有;三,重逢你后爱上你。”

当然2004年国庆假期中的某天,我尚不明白自己的心脏怎么就一下子激动了。打量着十亿飞的侧脸,脑海中莫名蹦出六个字——然诺重,君须记。

罢了,损友一枚,不交为好。

墨菲定律云,事情总会往你想的反方向发展,比如当你越讨厌一个人,他就会无时无刻不出现在你的眼前。举个生动的例子,我下午刚被十亿飞诬陷为妄想症怨念未消,当夜便在贝塔斯曼书店里头不期而遇。

“妄想症同学,美国地图如此好看?”

瞠目结舌,我差点一口老血喷出来:“不会吧!简直有缘得惊悚啊!”

“还好吧,”他无比淡定地挑了本恐怖小说,“我们家住面对面,之前基本没见过,哪里有缘?”

初中学校对口的地块绝大多数属于区内几家单位分配所得公房,像我家是我爸医院分的,他家则是他爸单位分的,仅仅隔着一道小路,共用菜场、超市、学校、等等,隶属同一街道。随便出门买个东西便能遇到熟人,但十亿飞,真没有。我遂点头表赞同。

我的地图倏地被他抢去:“光看有什么用?你山鸡哥哥难不成会从地图里爬出来?”

“要你管!”我恶狠狠地去夺。

“你就没想过试着和他通通邮件?”他咂嘴,“该不会,每次都需要我推你一把,你才有所行动吧?”

不提也罢,提起他一手撮合的表白被拒,我就气不打一处来:“谢谢,不用。”

“真的?”

“真的!”

“真的不发邮件给他?”

“嗯。”

“你听,连孙燕姿都在劝你,‘我遇见谁会有怎样的对白,我等的人他在多远的未来’。你不想知道?”

“…”

最终,拗不过丝丝爱慕之意,我妥协。奉他之命,立马回去从老爸的电脑里抄到尚既的邮箱。几天后,两人于区图书馆聚头,共同琢磨该发些什么内容给他比较妥当。

先纠结用英文还是用中文,其次商讨二次告白还是客套问话,经过半小时努力,终于邮件成型。

“我按发送咯?”

“发吧…”

“发咯?”

“等等!”

关键时刻,我突然把十亿飞推下座椅——上网查星座运势,接着喜滋滋地把他从地上拉起来:“这月我运势极佳诶!久未解开的爱情或友情难题会取得突破性进展!发吧发吧快发吧!”

他啼笑皆非,无语道:“郁丛,原来除了头发长你还有数不清的特长啊,迟钝、被动、迷信、愚蠢、暴力…”

“好了好了,我知道我嫁不掉!”

“这倒不至于,”他按下发送,好笑地瞥我一眼,“孙燕姿唱的:未来有一个人在等待。”

长假结束,尚既仍杳无音讯。十亿飞无时无刻嘲讽着相信星座运势的愚昧之徒,幸而蒜的一个电话解救了我。

通过高考,蒜和姜进入位于同一座大学城的两所大学学习,不仅学校相邻,专业也相同。

梦想均已实现,实感欣慰,余下的便是挽救我们的友谊,为此蒜信誓旦旦地说她会近水楼台先得月,把姜重新拉回我们的世界。

一个多月的努力过去,我却听到了蒜黯然无措的求助。

“她已经不是我们认识的姜以露了,”她说,“你怀念三个人亲密无间的日子,我亦是。我们最后试一次好吗?”

3.关键词:面具

项羽乃悉引兵渡河,皆沉船,破釜甑,烧庐舍,持三日粮,以示士卒必死,无一还心。——《史记·项羽本纪》

袖珍不乏小资的甜品店,隐于闹市一角。因其近学校,竞争对手又少,生意向来不错,故老板急忙开拓地盘,敲敲打打声不绝于耳,力争圣诞节前开门迎客。