冲到电脑前,打开QQ。
迅速找出姜的昵称,欲点开,她的签名却扎得我眼睛生疼,放弃。又飞快找到蒜的头像,直接无视签名,打了一句“开心死了”给她,外加两打惊叹号。
可惜她的头像也暗着,不能即时分享到我的欣喜若狂。
“滴滴滴”的声音骤然响起,我觉得连抓鼠标的右手都在不住地花枝乱颤。
不料——
“你是谁?郁丛?”
我莫名,仔细瞧了瞧昵称,结果翻腾的雪碧刹那冻结。
“为什么我会发给你?”
“为什么你会发给我?”
“为什么你和蒜头像一样?”
“为什么我不能和马巳苗头像一样?”
“十亿飞你够了…”
“郁丛你也够了…”
冻结的雪碧再次融化,安安静静地淌下来,停止。
我关了聊天窗口,消息音竟然再次出现。
十亿飞说:“我猜关于山鸡?”
我愤愤然回他:“尚既!”
“他怎么你了?”
“…”
“说什么了让你大过节的脑壳抽筋?”
本想继续点点点处理,那份无处发泄的暗喜却又悄悄爬回来找上我,抑或它根本不曾走远。所以我喜滋滋地如实告知:“他说,我们家有重要的人。”
“你爸?”
“…”
“你妈?”
“…”
“还是,你以为是你?”
我顿住,不知该回什么。
希望是我?
他又发来:“一般来讲,心有灵犀大多建立于自作多情之上。再说,你要猜透这种混迹于社会大熔炉的高材生,还早了至少十年。”
我一愣,然后万分不爽:“你活在世界上就是为了泼我冷水是吧!”
他没了动静,我也悻悻然准备登出。
“你打扰了我练级,欠我一份人情。”十亿飞毫无预兆又来这么一下。
“练级?”
“石器。你想玩么?”
“不必了谢谢…”
妈妈推开门,说春晚开始了,唤我去客厅和大家一起观看。
她离开时留下一道缝隙,透过它,倪萍的嗓音熟悉依旧,还有宋祖英的歌声,唱着《这边风景独好》。
我和十亿飞又有一搭没一搭聊了半晌,大致了解了些彼此近况。
他中考发挥正常,考取四大名校之一的D大附中。高中生活对他而言,无非继续睡觉踢球打游戏,成绩么,对手等级不同自然没有初中时那么出挑,但也绝对不能算差。至于优等生中悄然成风的放弃国内高考,他说自己和父母更倾向于出国读研。
最后的最后,我道别:“新年快来。谢谢你听了我一堆废话。”
他答:“不客气。”
关上电脑,我背靠座椅,闭上双眼,心突然平静了下来。
然后开始感叹,十亿飞大概具有某种天生的特异功能,能够让人进来时像精神病,而出去时则成了正常人。
零点钟声敲响,新年来临。
道过新年祝福,客人们陆续散场,最后一个离开的依旧是尚既。
老妈嘱咐我送他下楼。
他个子高,腿长,所以步速特别快,以至于他随意地跨着楼梯台阶,我得在他身后不断跳跃着,才能紧跟上他的步伐。
楼道里的感应灯并不灵敏,即便亮了,那黄色也昏暗得可怜。
他的影子稳稳地斜现在其中,我则努力追赶着,时近时远,仿佛上演着一场猴子逐月的皮影戏。
转角处他突然间停住脚步,我始料不及,撞了个满怀。
“不好意思,我走得比较快…”他道歉。
“没关系没关系…”
“快回去吧丛丛,”他道,“我又不是小孩,何况外头热闹得很。”
换来我迟疑但固执地摇头。
他无奈,拍拍我的头发,转身继续前行:“虽然换了班,但是床上有病人情况不理想,因此想尽早回去…”
我点点头:“你请便,我跟得上。”
他笑笑,答:“好。”
今年的初一,也是尚既毕业留院后的首个初一。
据说同届毕业的硕士生有三名,最终独独留下他。
据说即将卸任的大主任把自己的关门弟子推荐去了兄弟医院,却和老爸一道力保了他。
据说院级领导同样十分赏识他,甚至省去了预签,直接正式签约。
穿过小区广场,又一次共同置身于欢乐沸腾的人海。我止步,注视着他大步流星的背影,不无骄傲:我喜欢的人,果然足够优秀,足够令人心向往之。
这,大概也是我平淡无奇的十几年中最浓墨重彩的一页。
刚注册微博那阵子,蒜爱玩@,因此我每天都能收到发自她的无数条@。
她曾转过一条微小说给我:你的脚步,是我永远跟不上的距离。还配了一张图,阶梯上一高一矮的两条身影。
简直逼人忆起往昔。
我思索片刻,回复给她:其实,不是我跟不上,而是你的眼里只有前方,却从来没有想过,要等我。
骤然变响的哭泣打断了蒜的追问,引得我们下意识回头。
最后的道别结束,逝者被推往里间,封棺。
陪同入里的都是最亲近的人,姜走在最后。
我们听到工作人员不轻不重地问了句:“谁来钉钉子?”
无人接话,饮泣愈烈。过了好半晌,人群中才终于有了应答。
“我来。”
姜一语说毕,全场凝住。
“这孩子心好狠啊…”
“听说她各方面都很优秀呢,高挑清秀,脸袋也漂亮…”
“有什么用,家里穷,又没了妈…”
“哎,只怪命太苦…”
…
方才悲从中来的亲戚朋友,转眼竟全然换了副嘴脸。
我身边的蒜把拳头捏得咯咯作响,仿佛下一刻即会无法忍耐地冲进人群暴力相向。
他们似乎感受到了什么,蓦地转过身,上上下下仔仔细细地将我们打量了一番,匪夷所思的眼神几乎把我们称不上正式的服装戳得千疮百孔。
“哪儿来的学生?”其中最年长的一位开口,疑惑中带着斥责,“这里可不是小孩子随便乱逛的地方。”
一旁忙有人帮腔:“现在的孩子真不懂规矩…”
蒜方才松开的拳头再次握紧,脱口而出:“还不是拜不懂规矩的大人所赐,连说辞都得人前一套,人后一套。”
气氛顿时陷入僵局,随之而来的是对方一干中老年妇女惊涛骇浪般的指责。
我欲哭无泪,上前扣住她的手腕,拼命往门外拖。
使场面重又回归平静的,是由远及近的袅袅身影。
“阿姨,阿婆,”姜有意无意地插在我们和她们之间,背对我们,面朝她们,“这里已经没什么事了,请移步花园等候。”说完随即抬脚折返,未曾瞥我们一眼。
“姜,”我叫住她,“你…”
我们关心的是,你没事吧?
她仿若未闻,向前几步后却收住了步伐,但依旧没有回头,也依旧将背挺得直直的,异常直。
“我以前胆子很小,怕黑,怕鬼,怕独自一人。”她突然讲道,不知诉说的对象是我们,还是她自己,“但以后,不会了。‘怕’这个字眼,只配给有依有靠的人用来撒娇。”
2001年的年底,我周围的空气弥漫着一种前所未有的躁动不安。
媒体日日念叨着中国加入WTO后面临的机遇和挑战,导致我们写起作文来也成了大片大片的新闻稿,但它所带来的远远不只有经济贸易方面的影响,还有,比如教育。
美国著名大学宣讲会把沪上四大名校一圈兜完,终于想起了中心城区内另外几所比较优秀的市重点,而我们学校有幸位列其中。
当熟悉的“高考”、“3+1+综合” 杂合上陌生的“AP”、“SAT”,这才是真正的“机遇和挑战”。
由于是首次,校方抱着尝试的心态让每个平行班推选了两名学生,理科班的名额则多一些,不出意外的,我在里头找到了姜的姓名。
某天放学,我被召唤去办公室订正试卷,老师会议还没结束,我便在走廊里闲晃。
“就是因为这个?”从其他办公室中隐隐传来个女生的声音,听着有点耳熟,我便好奇地朝门口挪了几步。
“是,”老师似乎在叹息,“读这些个东西,对家庭经济条件是个巨大考验。就你而言,可能并不适合…”
那女生显然顿了顿,但也没再说多余之言,闷闷地回答:“我知道了,谢谢老师。”
“没关系的,”老师安慰道,“凭你,规规矩矩高考,照样能进个好学校,出国么,以后机会多着。对吧,姜以露…”
话音未落,办公室的门忽然“嘎啦”被拉开。
门里的人与门外的人措手不及地打了照面,犹如相邻的淋浴房刹那间撤下隔离板,尴尬得令我不知所措。尤其,面前的人正是姜。
她也一愣,随后拐弯离去。我方舒了口气,她却倏地停了下来。
“你就如此热衷于观赏我百般不顺的模样?”她发问,透着一股暗涌的怒意。
“啊?”我怔住,慌忙解释,“没有没有,误会误会…”
她仍然未搭理我,继续向前,而她的背,仍然挺得直直的,甚至比之前更直。
其实,这是一个多月来她与我的第一次交谈。虽实在不太像轻松愉悦的好友,倒更像两个敌对之人。
出院不久后学校安排了期中考试的补考,对象为缺考者,只有两名:我,还有姜。
她走进偌大的教室,默默瞅了眼坐在第一排的我,接着径直走向后排。我的心情顿时跌到了谷底,笑容挂在脸上不知是否该收下。
因为在那个眼神里,我俨然变成了陌生人。
她妈妈去世的消息,校内的知情者大约只有老师们,再有就是我吧。姜的保密工作做得如此到位,到位得让人觉得难以想象。比如该有的丧假,她没请;该搞的迷信活动,她没告假参加;按此地的传统,若有直系亲属离世,作为女儿在断七前得佩戴黑袖章,她也没戴。
一夕之间,她宛若在周身加了一层透明又坚硬的罩子,不主动接近他人,也拒绝他人靠近,包括曾经最好的朋友。孑然一身,步履匆匆,而倔强挺拔,仿佛这世上,除了她自己,皆是陌生人。
所幸经过了几个月的磨合相处,我作为被排斥的借读生总算交到了几个同出同进的朋友。每次我们成群结队去出操、上课、买零食或洗澡,看到她与我们冷漠地擦肩而过,我总会不是滋味地驻足。
“真难相信以前你和姜以露关系那么好。”她们说。
“是啊,她是奇葩,搞得我们以为你也是奇葩。”她们又说。
“奇葩?”
“就是奇葩!不知道她自我感觉良好个什么劲,不就理科班么,不就有几分姿色么,一个贫困生傲什么傲。”
“额,”我插嘴,“和贫困不贫困有什么关系…”
“当然!起码在当下的社会,非常有关系。”
我将信将疑,便去问蒜。结果没等到回答,倒是听她歇斯底里地发了一顿牢骚。
她远比我郁闷,典型的泥菩萨过江。
蒜告诉我,她的父母闹到现在并没有离婚,源于她妈妈的强烈反对。甚至她爸爸离开了家与第三者共筑爱巢,她妈妈依然决绝地一把撕碎了离婚协议。
蒜气愤地浑身筛糠似的发抖:“说什么都是为了我,为了我有个好名声,为了我今后嫁个好人家,屁!她就是为了她自己的面子!平时凶得像雌老虎有什么用,关键时刻软弱无能得像病猫!”
2002年元旦,蒜素来比换衣服还频繁的QQ签名终于安定了下来。
“我要好好睡去,好好睡去,一直睡到一个人也可以坚强地、好好地活下去。一直睡到我可以真心地微笑,然后,再哭泣得像个孩子。”
这段文字我见过,在向我表姐借的《第一届全国新概念作文大赛获奖作品选》中,改编出自于宋静茹的《孩子》。
视线再往下,则是基本从未在线过的姜的昵称,她的签名连看都不用看,万年不变。
我正想退出登录,眼梢不经意一扫,动作停滞。
那行字在我之后的印象中于彼处存在了更长一段时间:“寒门再难出贵子。”
和他一同搭轻轨回家,他指指窗外雾蒙蒙的天,说:“记得高中时的天空还是很蓝的。”
我笑着摇头,然后故作深沉:“是吗?我怎么记得是灰色的。”
“少年不识愁滋味,为赋新词强说愁。”他也跟着深沉,“谁都有过这样的时光。”
经他提点,我突然记起了高中时代某位老师的经典名言:“新概念作文不就是写个早恋、装个忧郁、把好好的段落拆成流水账吗?”于是兀自呵呵傻笑。
“想到什么了?”他好奇。
我作“嘘”状:“秘密。”
他“切”了一声,拍拍我的头发,拉着我准备下车。
那时的天空真的是灰色的吗?