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姜以露?放学就请假回家了。她要头悬梁锥刺股勇夺奖学金呢!所以避开我们的‘骚扰’独自发奋图强去了呗!”满是嘲讽的语调。

我一愣,只好只身再次踏上寻找蒜的道路。

蒜的活动范围我知晓,可原本熟悉的各处在下着雨的夜里却变得意外陌生。

眼看时针跃过十二点,雨越下越大,蒜依旧杳无人影,我摸遍全身口袋,总算找到了两枚硬币,赶紧求助于姜。

第一通,忙音,响了很久,无人接听。

第二通,仍然忙音,仍然响了很久,仍然无人接听。

在我绝望地准备挂断之时,传来了姜的声音。

我顿时好像溺水之人抓着了救命稻草,讲话不住颤抖:“姜!帮我一起找蒜吧!她离家出走了!”

对方明显怔住。

而后,她沉默了许久,似乎深吸了口气,淡淡地回答我:“现在?不行。我还没复习完。”

5.关键词:谎言

如果光阴快进许多年。

蒜的婚礼当夜,新娘和伴娘们无一幸免地被宾客攻势放倒,之后抛下同样烂醉如泥的新郎,转战新房,继续把自己灌趴…

新娘激昂地挥动着酒瓶,突地将瓶口对准伴娘之一。那里不知被谁敲出了个锋利的豁口,未滴干流尽的酒精|液体从容缓慢地从此处淌下。

“姜以露!”她口齿不清地喊着,“你要庆幸!高一期中考试前那晚!如果你说那句话的对象是我!我!一定!冲到你家!甩你两个耳刮子!”

“那倒是极好。”姜另撬了一瓶,与新娘手持的重重相击,玻璃容器碰撞发出清脆的声音,“这难道不是劝你结束离家出走的最快办法么…”

“大姐你扯的理由也太伤我们了!重伤啊!你不知道葱哭得有多伤心么!”蒜自顾自接着嚷。

“彼此彼此…”

话音未落,我便倒头进入睡眠状态。

基因,妙不可言——我很多地方像我爸,甚至连酒品都可以如此相似。

依稀中有人推门而入,她俩软软地起哄了几下,并未阻止来人将一滩烂泥般的我一把抱起,离开这里。

“缘于初中时代的情感真是持久得诡异啊,友情是,爱情也是。可惜…”

似乎是新娘在感慨。不过后半句,我没听到。

这座城市的冬天经常下雨,但下得如此丧心病狂却不多见,伴着偶作的雷声,简直如穿越到了炎炎夏季。

公用电话由透明塑料板半包围,此时顶上窄窄一块挡雨板形同虚设。我没带伞,被浇得内外湿透。

“姜…”我想质问她,“你怎么能这样?”

她比我早一步收线,留下空洞的四个字:“不好意思。”

于是,我只得转身,走向下一个蒜经常出没的地点。

这个时间点的街道,行人车辆皆少,无不行色匆匆。甘愿淋雨的疯子大约只有两个,一个我,一个蒜。

最终我在我们初中操场一侧的主席台上找到了她,像个傻瓜般仰头迎接雨点的洗礼。

雨点密集地打在我们的周身,我胡乱抹了一把脸,又走上前朝她的脸上一阵狂擦,才发现它们均是温热的。

原来我们都在哭。

她的视线透过雨帘捕捉到我,即刻自啜泣转为大哭。

“男人果然没一个好东西!”她嚎啕道。

“怎么…”

“妈的!以后我绝不结婚!死都不结!”

“到底出什么事了…”

“这世上最可靠、最顾家、最有责任心、最爱妻疼女的人,居然当着我们的面,牵着第三者的手,说他们相恋多年,说他要为了真爱离婚!”

“你知道那个不要脸的女人是谁吗?你听了一定会吓一跳。”她又忽然间破涕为笑,“记得不?小饭馆的老板娘,那个拜我爸的秘方所赐的女人,那个对我们百般温柔的女人…”

我回想起马总送去抢救室的那晚,阿姨的紧张神色,现在想来的确非同寻常。

“你不觉得恶心吗?不愧最毒妇人心啊,居然偷了别人的老公还可以在那人的女儿面前扮得如此无辜无害。还‘相恋多年’!还‘真爱’!恶心死我了,能别玷污这些如此美好的词语吗!”

“好啊!离啊!你敢离我就敢断绝父女关系!早知道他酒精中毒后脑子坏了,还不如当初不要救他死了拉倒…”

蒜跳下主席台,在大雨滂沱中拼命摇晃我的肩膀。在她的推搡之间,我看着倒更像是那个破坏她家庭的人。

“为什么?为什么你要辜负我妈…”

“为什么?为什么你抢走我爸爸…”

我口才不佳,亦不善于劝人,只能哑口无言。

或者又可以理解为,此时对于蒜最好的处理办法,就是任由她拖来掖去,任由她哭叫发泄,直至她精疲力尽。

精神科医生的姑妈曾说过,人绝望之后,或躁狂或抑郁,而最佳状态则为回归冷静,甚至是回归到不同寻常的冷静。

几小时后,雨过,渐明的天色预示着第二天将会是个好天气。

蒜坐回主席台边侧,呆若木鸡垂首瞪膝盖。等再次看向我时,眼底的目光已镇定了许多。

但她仍感些许惊讶:“葱你怎么哭了?”

我忙抬手摸脸,否认:“没有。”

她环顾四周,又问:“姜呢…”

“姜!”被我慌慌张张打断,“她有点事…”

“有点事?”

“嗯…”

蒜注目良久,叹了口气:“你知不知道,你从来就不会说谎?”

第二天,期中考试。

混入走读同学上学人潮中踏进校门,在教室外的走廊里我依然被抓了个正着。

“郁丛,为什么逃夜?”班主任斥责我。

“朋友遇上了麻烦…”我如实回答。

“多大的麻烦?”老师不依不饶,“多大的麻烦?大到你要半夜翻墙出去?还挑在大型考试前一晚?”

“我…”

我无言以对。

也许是淋雨多时或未眠一宿所致,身躯不自制地微微颤抖,紧了紧校服领口,寒战一拨一拨袭来。

偏巧在我欲挪动脚步之际,迎面而来了姜。

“找到蒜了吗?”她果然开口,透着一股子理所当然。

我不知该用怎样一副表情去面对昨晚抛下无比冷淡理由的好友。但当我抬起头,仍愕然于她的狼狈,不亚于彻夜未归的,我的狼狈。

“不知道。”我本想怒气冲冲甩一句,无名之火却一下子被疑惑和担忧掩盖了大半。

“她干嘛离家出走?”她问。

“你为何不去问她?”我反问。

她语噎。

“那…蒜难道没问,我人呢?”

“问了。”

“你说什么?”

我拧了拧湿漉漉的上衣下摆,回头,冷冷说道:“当然是原封不动转告你的话语。”

考试铃声适时响起,监考老师抱着试卷正向我们走来。

折返身,她却在我身后淡淡地笑了:“葱,你知不知道,你从来就不会说谎?”

眼前突然一阵天旋地转,好不容易找回平衡,怒气倏地上窜,我重又冲回她的跟前,抓住她的袖管。

“我是不会!不像你!我知道你在撒谎!可到底有什么原因是我们之间不能说的…”

考前宁静的环境之下,我的声音显得异常掷地有声,不仅受到教室内同学们的注意,也吸引了监考老师的目光。

最终我们被老师强行分开。她始终抿着唇,脸色愈发难堪。

第一天的考试日程结束后,我住进了医院,由于肺炎。

其实返校时我已高烧在身,坚持完上下午两门考试,便倒地不起。保健老师和班主任合力把我送去了医院。

非常不幸的,这次又是我爸的医院——谁让它离我们学校最近呢。

老爸自然第一时间现身,老妈随后赶到。他们从老师们口中得知了我生病的诱因,再瞅瞅烧得不像人样的我,气急败坏又无可奈何。

混沌中我隐约听到他们在致歉:“真是不好意思,我们家女儿借读的还出这么多岔子,真是给学校添麻烦了…”

我迷迷糊糊地苦笑了一下。

经过老爸同事的会诊,再结合各项检查和症状,医生建议我住院治疗。

老妈略微嫌弃地瞟了我一眼,转身向老师和学校汇报。

“…对,明天的英语考试无法参加了,不好意思…”

“能考虑增加补考吗?不好意思…”

“万分不好意思…”

“是吗?太谢谢了!不好意思…”

我听不下去了,小心翼翼地唤她:“妈!”试图阻止她的赔不是。

她一顿,望向病床上疯狂摇头的我,转为怒瞪,并做了个“闭嘴”的口型,但嗓音仍然如此温柔。

“谢谢…”

“不好意思…”

就这样,在她持续的道谢和道歉声里,我再次昏沉睡去。期间我做了个梦,异常清晰。

梦中我一袭白裙,安静地躺着,周围的人皆缟素在身,团团将我围住。

老妈依旧在哭,抽泣着紧紧抱住我,说着:“丛丛对不起!快醒过来吧!”

“我没死啊。”努力欲张嘴发声,却徒然无力。

“你知不知道,你从来就不会说谎?”姜的声音忽然飘至。

我一惊,死命蹬腿,居然坐直了身板,目光急速掠过恍惚的人影,终于在远处找到了她高挑而单薄的背影…

“啊哇!”

有人惨叫。

“郁丛你诈尸吗?能别吓人吗?毫无预兆地跳起来想干嘛?放手!”是我姐在乱喊。

“姜呢…”我朦朦胧胧地问她。

她把我按倒:“舅舅舅妈走了。除了我,没人来过。”

“是吗…”我略失望。

“对了,他们留了张条,”我姐读起来,“丛丛:期中考试不用担心,因缺考者不止你一人,校方已答应过后进行补考。住院期间安心养病,权当给你放了个悠长的假期吧。爸妈留。”

我乖乖点头。

“悠长假期?”老姐来回咕哝了几遍,突地坏笑起来,“那岂不是得给你送个木村拓哉来?”

6.关键词:顺序

老爸把我安置在修复重建科病房,往他的组内硬塞了张加床,一来方便照顾我,二来也易发动群众,谨防我再次做出跳窗翻墙之举。

可是亲爹,您真的多虑了。

自入院以来,我每天的生活,无外乎吃饭、睡觉、看天花板、看移动中的天花板、看输液袋、看移动中的输液袋…这大概就是他们所谓的“悠长的假期”。

在听到他们留下的纸条上这最后的五个字时,我心中不免“咯噔”了一下——悄悄从文庙运回的、藏在厕所储物柜倒数第二格、备用厕纸下方的这套碟,估计不知何时已暴露。

老爸下了手术例行夜查房,他对其他病人无微不至地摆摆弄弄、嘘寒问暖,行至我床前却仅瞅了我一眼,揪出我的胸片,吐出一句:“炎症是好多了,脸色太差,和某部日本片开头出逃的新娘一样,白得瘆人。”

“叶山南。”我轻语。

郁主任一顿,“啪”地合上我的病历夹,无语地拂袖而去。

果不其然,老爸大约早就把山口美女与木村大神共同演绎的经典月九浏览了一遍。

查房队伍消失在门口,最后一名踏出病房的白大褂正是尚既。他怀抱着几本病历夹,反手带上房门后,我便抬高输液中的手,紧咬牙关,另一手使劲助臀部挪到床尾,拉布帘。

不料他突然转过身来,透过门上的一条玻璃,将我这不太优雅的姿态与略显狰狞的五官尽收眼底。

我的世界瞬间万籁俱寂,接着一群乌鸦从脑中飞过…

彼处的尚既缓缓勾起嘴角,酒窝显现,仿佛实在难以忍住笑意。

我大窘,以迅雷不及掩耳之势抓过布帘,用力一拉,火速退回床头,犹如检讨错误般垂下脑袋。

“小尚医生笑起来真好看。”

“他平时对我们虽亲切,但的确不常笑呢。”

“女孩子都羡慕的漂亮酒窝藏着掖着做什么…”

同病室家属们的热烈讨论已炸开了锅,不久后终于有人发觉了我的异样:“丛丛你没事吧?脸怎么红成这样?又烧起来了?”

“快叫郁主任回来吧。”遂有人提议道。

不等我出声,他们已派了代表跑到医生办公室。

于是我的脑袋垂得更低了。无奈,眼下提到我爸,我就会自然而然地联想起我那套命运未卜的《悠长假期》,以及被他用来比喻脸色苍白的叶山南。

然而出现在我面前的却是濑名秀俊。

“来陪陪你,”尚既托着厚厚一本书坐到我床边的椅子上,说:“顺便看会儿书,正好我也下班了。”

此时我的神情,一定稀奇古怪,非常。

稀奇古怪地目睹他安然而坐,稀奇古怪地旁观他一把将帘子封得密密实实,稀奇古怪地注视他拖过床头柜全当书桌,稀奇古怪地见证他变戏法般地掏出折叠台灯再接上电源,稀奇古怪地谛视他打开书籍、拿出笔。