曾经我干过藏起手机拔掉电话线的事,可料不到他的同事还可以用最原始的方式,即上门,捉人。

老爸出门前我拉住他的衣襟:“病人重要还是我重要?”

“现在是科里最关键的时候,不止有病人的事…”见解释无效,他忽的忍俊不禁:“当然是我的小情人最重要。”

那口吻,同安抚情人如出一辙。

他无奈,我也没法子,便选择与奶奶相依相伴,不愿意回自己空无一人的家。

这下我更无法无天了。

奶奶退休后的夜生活很规律,无非洗洗弄弄,陪爷爷聊聊天,或者查查专业书籍。由于担心电视声会吵到我学习,连了解新闻都只通过阅读报纸。

正好,静谧的环境适宜于我忘情投入漫画。

奶奶家的书房留给一大把年纪仍扑在医疗前线的爷爷,卧室里的小书桌则留给我。桌侧一角有个杂物箱,放放往期杂志什么的,自从我占领了此处,箱子里的空间日渐减少——挪开最上头覆盖的专业杂志,其下堆满了清一色出自“远方出版社”的漫画书…

等翻完了几本单行本再面对语数英理化政,简直有如从天堂跌入地狱,顿时变身霜打的茄子,耷拉下脑袋。做不了几题,就彻底悄然伏案,口水流满作业本。

外间的奶奶端着夜宵进屋,瞧见孙女别扭的睡姿,心疼地拉我上床。

“明晨起早些接着做。”她总是如是给我台阶下。

我也不挣扎,乖乖上好闹钟。

当然,第二天,八成又睡过了头…

初二第二学期期末家长会当晚,我妈终于再次降临在我面前,浓浓的杀气扑面而来。

她踏入奶奶家第一件事,冲到厨房操了把菜刀,奔我就来。

当时爷爷奶奶俱在场,均瞠目结舌。待他们回过神,我妈早已一阵风卷入卧室,果断落锁。

她甩下包,提着刀从我面前晃过,瞥了眼屋子,然后视线锁定墙角的杂物箱。

“别…”我惨叫,试图豁出性命去保“藏宝地”。

她冷冷一笑,潇洒转身,“砰”地一下将菜刀稳稳直直地砍进了桌角。

外头奶奶焦急地捶着门:“丛丛妈有话好好说!丛丛还小不懂事…”

爷爷较为镇静:“老太婆你别去管她们了,名次下滑这么多是该管管了…”

与此同时,尚沾有菜叶碎沫的菜刀发出强大的结界,瞬间冻住了我的时空。

老妈顺利地打开杂物箱,一本一本朝外抛。

“《中华小当家》?”

“《魔卡少女樱》?”

“《浪客剑心》?”

“《棋魂》?”

“《犬夜叉》?”

“《新世纪福音战士》?”

“《天使怪盗》?”

“安达充?”

“新条真田?”

我及时更正:“新条真由。”

“小赤佬闭嘴!”

成功激发出她的歇斯底里状态…

再从箱子中捞出一套:“《哆啦A梦》?!你几岁!啊?你几岁了!还看这种幼稚的漫画书!”

我学乖了,没敢出声,心底默默反驳:一点都不幼稚好吗!

爷爷奶奶最终找到了房间的钥匙,可惜晚了一步,房门打开时,我已经被腥风血雨洗礼了一遍。

奶奶看到瑟瑟发抖肿着眼睛的孙女自然又急又恼,要不是爷爷在中间拦着,恐怕两个女人会大打出手。

“对于这种疯子,暴力还是得用热的。”

这次老妈倒是大方地扔下了一长句话,掉头就走,顺带拖走了我。

和大多数女生一样,我拥有个严母,从小到大被K过的次数估计可超天上繁星。引用其他家人的话来形容,即“小打天天有,大干三六九”。

在诸多“大干”之中,上述那场战役实属记忆犹新。不仅在于我方伤痛惨重和犹存于桌角的刀印,还在于,哎,失去了一整套《哆啦A梦》。

奉母勒令丢弃之命,我把那套漫画包裹得严严实实,在小区周围兜了三圈,最后觅到了河边一个小角落,掘地三尺给埋了进去。结果两天后,我再次掘地三尺欲迎它回家,却已空空如也。

谁拿走了?

到底是哪个不要脸的拿走了啊!

13.关键词:距离

尚既对我的补习仍在艰难持续中,地点改到了他们医院侧门对过的肯德基。

原因有三:其一,我实在怕见着我妈,能避则避;其二,不知何时起,在肯德基做功课蔚然成风,仿佛试卷旁边放杯可乐,高端感即刻呼之欲出;其三,也是最重要的,尚既愈来愈忙。

他结束了研究生的专业课程,全心投入临床,不仅要完成其他轮转科室的实习任务,还得遵从本科室的习惯,即跟随导师出门诊和值班,当然,分担我爸甚至科里其他老师的课题和文章也是份内事。

有时,他在我做题时阒然伏桌而睡。

我偷偷伸出笔,于他面前晃了晃,没反应。便缓缓半站起身子,稍稍侧头,窥探他的睡颜,徒手空摹他立体的轮廓,或盯着长睫毛末端犀利的角度出神。

“做好了么?”他似乎被什么惊醒,模糊地坐正身躯。

我蓦地回归原位,脸红到无端:“做…做好了。”

“我看看,”他接过的同时狐疑地问我,“很热?”

我不好意思地摇头,再摇头,直视桌面,愈加通红。

蒜和姜曾尾随我们至补课地点,遂见过和尚既独处时我的模样,不出意外成了她们的笑柄。

“判若两人啊!果真是哪个少女不怀春!”她们如是取笑我。

我呢,翻她们一眼,继续偷着乐在其中。

可好景不长,老爸在初三开学前夕通知我:“尚既的辅导就到八月底结束吧。”

“为什么?”我纳闷。

“你爸我马上要去澳大利亚访学,手下的学生暂时交给大主任管教,如此一来他的任务恐怕会加倍。再说,你校内校外该补的也都补上了,最主要的,还是靠自己啊。”

一席话听罢,失望与失落一并涌上心头。

虽然从老妈和其他人口中听到了七七八八,但这还是头一回老爸明确地告诉我:他要出国一段日子,精确到时间:七个月,以及地点:悉尼。

说起悉尼这个地方,我对它的印象仅限于本届奥运会主办城市,还有最近电视里一直出现的歌剧院、海港大桥,至多再加上袋鼠、考拉、鸭嘴兽之类…

9月26日放学,意外的,老爸已一身休闲无所事事地卧在沙发上。他竟然比我早到家。

见我回来,笑眯眯拍拍沙发,招手:“小情人来,陪老爸看女排。”

我放下书包,屁颠屁颠坐过去。

“哎呀,忘了我女儿是个体育盲…”他嘲笑我。

“哪有!我对女排有情节!”我忙反驳。

“哦?”

“当然!我家K团所属的事务所会借世界杯排球赛之机推新团、发应援歌,就像去年的A团…”

老爸啼笑皆非地瞅着我:“如此情节?”

“不然呢?”

他清了清嗓:“听着,这才叫女排情节。”

“各位听众,各位观众,全国同胞们,海外侨胞们,现在在日本代代木体育馆隆重转播第三届世界女子排球竞标赛冠亚军决赛,由中国队对日本队。中国队首先出场的队员有…”

我爸爽朗乐观,不拘小节,高大壮硕的身躯镶着大大的啤酒肚,笑起来声若洪钟,再配上时不时抚摸肚子的动作,活像座弥勒佛。

在医院里他擅长与病人及家属沟通,私下也啰嗦,嘴巴受不住寂寞。哪怕是在清晨煮粥或者如厕时,都会不自制地制造噪音,时而唱歌,时而朗诵,或拿出最看家的本领——念悼词。

“今天,我们怀着无比沉痛的心情深切悼念郁慷同志。郁慷同志生于19XX年X月X日,上海市XX区人,19XX年进入XX医院工作,19XX年X月X日加入中国共|产党。郁慷同志于…哎,丛丛,你说,你爸活到几岁比较好?”

我每每蜷缩在被窝里拼命捂住耳朵。

“那就2XXX年好了,嗯。郁慷同志于2XXX年X月X日X点X分因…哎,丛丛,你说,你爸怎么死比较好?”

难怪每次他们科聚餐,他的同事们一致吐槽道:“郁主任的手术室什么时候分贝能低于70,估计彗星就撞地球咯。”

我真心觉得,他是颗说书的好苗子,这不,他学宋世雄解说1981年世界杯女排决赛,学得一个叫惟妙惟肖。

“扣球!球打中了,15平!”

“陈亚琼发球,日本队进攻,孙晋芳拦网得分,17比15!”

甚至是获胜后的欣喜若狂:“赛场沸腾了!中国沸腾了!中国女排以七战全胜的战绩,当之无愧地登上了第三届世界杯赛的冠军领奖台。这也是我们这个格外珍视集体荣誉的东方民族有史以来首次夺得集体球类项目的世界冠军。”

他的精彩讲解令我如身临其境,忙不迭地拍手怪叫。

无意中瞥了眼电视机,2000年悉尼奥运会女排四分之一决赛,中国队对战俄罗斯队的比赛也方结束。但结果,貌似并不怎么理想。

25比27,23比25,25比27。无缘四强。

“额,老爸…”我指指电视,试图让他忘掉过去、正视现实。

他倒轻描淡写地来了一句:“早知道了,这是重播。”

“…”

第二天晚上,我背着书包送别了老爸。与我同去机场的,还有尚既。

他抱了抱我,殷切叮嘱:“好好读书,懂事些,多体谅体谅你妈。”

又拍了拍尚既的肩,嘱咐道:“我不在的这段时间,替我多照顾照顾丛丛。”

接着严肃地转过身,顿了顿,似无奈奔赴远方的英雄般,潇洒地挥动手臂,飞向遥远的南半球。

回到家夜已深,老妈归来不久,客厅里的电视亮着。

里头正在回顾一天的精彩瞬间,一张张欣喜的脸庞,一次次国旗扬起,一遍遍国歌奏响。末尾,镜头拉远,彼处秀美风光一览无余。

深深的落寞感无由地袭来。

原来,今日起,我和奥运会的距离,约等于我和老爸的距离。

网络的发展快得出人意料。聊天室热潮未退,又有一种聊天工具悄然流行。

轻舞飞扬:你也转战QQ了?

一根葱:对啊,新注册的,试试。

轻舞飞扬:我们班有多少人玩QQ?

一根葱:要不你去chinaren校友录里吼一声?

轻舞飞扬:那里也没多少人吧。A团的歌听了没?

一根葱:听了,不错啊,再观望一下,说不定就哈了。

轻舞飞扬:作业搞定了没?

一根葱:还剩一半。

轻舞飞扬:比我好。晚上光顾着看《网球王子》,刚刚动笔。

一根葱:篮球足球棒球之后又来网球了?

轻舞飞扬:明天借你看。

一根葱:好。先不聊了,我妈回来了。

投靠企鹅兄之后,我的网名从“小葱”进化为“一根葱”,而蒜从“可爱精灵”进化至万千“轻舞飞扬”中的一员。

我瞅见她崭新昵称的一瞬间,有种将自己的改成“痞子蔡”的冲动。几秒后又为自己的沉着冷静感到欣慰,切,谁稀罕和她演绎第一次亲密接触。

没过多久,邻近的初中传来一则初三学生私下会网友被骗去钱财的小道消息,引起轩然大波,其对我校的震动程度远远超过了远华走私案一审十四人判死刑或是《夏商周年表》正式发布。

敏感而紧张的初三,班主任除了抓我们周复一周的考试,居然还挤出休息时间整理了最近各大报纸杂志上关于网友见面的负面报道,日复一日在我们耳畔循环,大到主流报纸小到三流期刊皆不放过,使出浑身解数扼杀“网虫”。

正所谓皇帝不急太监急,我们暗地里依旧我行我素。

我和蒜每日必行之事,就是教唆姜买电脑。

“叫你爸妈买台电脑吧!”

“聊天可有意思了!”

“动漫论坛里有许多没看过的资料哦!”

姜不愧是品学兼优的乖宝宝,我们诱惑她的理由有一百条,她婉拒的理由就有一百零一条。

“家里没钱。”

“离中考还有半年,当下可不能分心。”

“我一定得考进S中。”

S中,全市最牛的高中,即使因位于本区不算零志愿,但难度远高于普通零志愿。班主任曾当着全体家长的面说道:“我们班考的进S中的人不会超过三名,其中两名,只可能是姜以露和石贻斐。”

无数次教唆未果后,我们放弃的同时心怀不爽。

“姜,你太不够朋友了。”某天放学,蒜憋不住了,指着姜的鼻子斥责她,“考入S中有这么重要?”

寒风中,她紧紧攥着硬币,垂着头默不作声了半晌,呢喃低语:“对我很重要,你们不懂…”

她没再说下去。

所以当时的我们,不懂。

只是渐渐的,放课后或双休闲逛的队伍中没有了她。

渐渐的,午休时或课间胡侃的身影中没有了她。

渐渐的,原本频繁的家庭电话联络亦没有了她。

2000年12月26日,明珠线建成试运营,起点上海南站,终点江湾镇。