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有贝菲的下落——他知道习容容那些话是变相说给他听的,不敢明着和他叫板,只能用这样的方式抗议。

终于有一次忍无可忍,走出数步后又退回来,倚在玻璃门上微微笑道:“你们想知道贝菲的下落?”

一旁的同事连忙和稀泥:“不是不是,容容就是好久没见阿三了,不知道她现在在哪里过得怎么样。”

“她在冈比亚。”

“冈比亚?”习容容目瞪口呆,“非洲?”

凌千帆心里稍微舒坦了些,至少习容容也是不知道她的下落的。“无国界医生组织,听说过吧。”

“怎么可能,阿三又不是医生!”习容容警戒地盯着他,似乎在怀疑是他拐卖了贝菲,“阿三告诉你的?”

“无国界医生组织并不是全由医生组成,他们也需要很多其他类型的工作人员,况且…贝菲懂得不少在艰苦恶劣环境下的急救措施,无国界医

生组织也会提供一些培训,让她在当地推广健康普及教育。”

习容容瞅他的眼神瞬间由暗含的敌意转变为敬畏,张口结舌许久后才听她喃喃道:“没看出来,阿三精神这么高尚啊…”

刚转晴的天空,又飘过一片阴霾——习容容也不知道贝菲的下落,又能说明什么呢?说明她的心里,习容容的分量也并没有比他高出几分?

笑话,这只能说明在她心里,大约没有什么是不能舍弃的,当然也包括他。

出版编辑给凌千帆打来电话,请他为即将出版的书挑选封面。备选的十余种设计——班公湖碧色的湖水,临近印度边界的狮泉河的日出,冈仁波

齐神山上的十字架…全是新藏线上摄人心魄的美景,他忽觉意兴阑珊,告诉编辑请他们自己决定就好。

两日后编辑又打来电话,请他给新书题词以作宣传,说选定的封面已发到他的邮箱,请他过目。拍开电脑进邮箱,跃入眼帘的封面叫凌千帆猝然

窒住呼吸。

封面由三幅照片拼接而成,三张照片取材同一地,没有摄人心魄的美景,只有光秃秃的界碑,和在界碑旁笑得恣意的贝菲。

满头的乱发,光看照片也叫他忍不住想伸出手去敲两个栗子;晶晶亮的眸子里,仍是那股不服输的劲头;真正让他停止呼吸的,是三张照片上她

的手势。

凌千帆忽然觉得自己或许错过了些什么,冲到原来贝菲的办公室。贝菲的位置上坐着婺城大学刚毕业的新鲜人,他微愣后转向习容容:“新藏线

的原始考察视频,你这里还有吗?”

习容容从柜子里翻出一摞光盘,都贴着标识着起始和终点的标签。他翻出那张贴着“界山达坂”的光盘,回办公室塞进光驱,激动得连手都抖起

来,完全是用暴力的手段,把光驱给拍上的。

“这里是西藏和新疆的区界碑,界碑上刻着海拔6700米,”贝菲的声音顿了顿,因为空气稀薄,还喘着粗气。画面上是镶刻着国徽的区界碑,灰

褐的土地,荒袤的草原。镜头一转,贝菲推着车走到界碑旁,原来是她拜托经过的旅人给她录一段作为纪念。贝菲指着南方,流转的云朵在身边环

绕,蓝天近得仿佛一触可得:“这个方向是西藏,这里也是新藏线的最高点,越过这块界碑,就要从新疆进入西藏。”

不足五秒的工夫,贝菲做完一套手语。

她按着自己的胸口,然后左手握拳,伸出大拇指,右手抚着大拇指向下,用一个打枪的手势指向镜头。

小刺猬头还欲盖弥彰地朝镜头挥挥手咧嘴笑道:“筒子们,我爱你们!”

虚掩着的办公室门被敲开,习容容探头进来:“凌少,那个资料按规矩出借要登记的,能不能麻烦你签个字?”

凌千帆努力地抑住差点跳出胸腔的心,那里跳跃的强度已让他难以控制,飞快地签完字,习容容斟酌着问:“凌少你要是需要的话我可以帮你翻

刻一份。”

“不用了,谢谢,我家里还有。”

他只是不想再多耽搁一分,一秒。

他庆幸自己懂得手语,因为爷爷已有许多年只能靠手势比划;他庆幸编辑如此细致地看完几十张DVD是视频;他庆幸…他庆幸他还知道,她在哪

里。

他一直知道,她在哪里,只是没有任何理由,让他迈出寻找的脚步。

正好是周末,凌千帆通宵恶补那些视频,在冈仁波齐,贝菲背着巨大的行囊,绕行冈仁波齐雪山,徒步丈量着天与地的距离,丈量着她单薄的身

躯和神祗之间的距离。冈仁波齐雪山耸入云端头颅,如横亘阿里草原上的高塔,塔身的纹理形成如神迹般的十字架——贝菲曾和他讲过冈仁波齐的传

说:绕行冈仁波齐雪山一周,能减轻人一生中十年的罪孽。

原来不止他一人,在十丈红尘中苦苦地寻找救赎。

陈嘉谟拎着外卖送到心湖苑,看到凌千帆的黑眼圈调侃道:“凌少你在cos国宝?”

冷冷地扫过去,陈嘉谟赶紧闭嘴,墙上挂着电视机里正放到会师拉萨后,川藏线考察人员和贝菲去格桑花助学计划的小学捐赠衣物和书籍。

乡村小学里的孩子们平时生活闭塞,艳羡地望着他们手上的DV和DC,新奇新鲜中又有些胆怯。一名考察队员颇为遗憾:“可惜附近没有数码洗印

店,去城里洗我们也没有时间送回来。”

“咚咚呛!变魔术啦变魔术啦!”贝菲得意地从背囊里摸出拍立得,给乡村小学的孩子们拍照,“一人一张,不要抢!”

贝菲变戏法似的帮孩子拍照,领到相片的孩子欢天喜地地收藏起来,每个人脸上的笑容都如此灿烂,连同看着视频的他,也忍不住开心起来。

然而下一秒贝菲突然蹿到DV镜头前,做了个鬼脸:“亲爱的朋友们,阿三的新藏线旅程到此结束,再见!”

“再见!”

她又重复了一遍,然后咔嚓一声,画面黑掉。

凌千帆抄起遥控器,回放,定格,贝菲挤出最后一个笑容,再见,然后拍掉DV的开关。

再回放,再定格,那笑容如此勉强,真难看啊…他捂着脸,透过指缝看过去,屏幕上那怯怯的眼神,似乎在期盼什么。

原来她确曾做过最后的努力。

她在海拔六千七百米的地方,兑现对他最后的承诺,用那样隐晦的方式诉说她付出的爱;她在冈仁波齐雪上,试图洗清这十年的罪孽;她孤身在

新藏线上苦苦等待,可是他没有来。

于是她只能离开,到一个没有过去的阴影,没有他的地方。

陈嘉谟看着凌千帆埋头钻到饭盒里,好像刚从解放前穿越回来,几十年没吃过饱饭一样,忍不住提醒道:“凌少,慢点吃啊,那个…我刚刚订

了机票…”

果然凌千帆倏地抬头,墨色的眸子里闪烁着狐狸般的光芒:“机票?”

“到冈比亚班珠国际机场的,后天从首都机场出发。”

凌千帆眯起双眼,陈嘉谟眼皮跳了两跳,心中暗叫不妙——伴君如伴虎,这句话自古至今,都是不错的。

揣摩上意是个技术活,做得不够是不行的,做得太多也是不行的。

凌千帆拿筷子指指阳台,陈嘉谟一脸苦相:“凌少,这兰花草不开花,也不能怨我啊!”

“我不是要你种花,”凌千帆慢条斯理地笑道:“阳台外面有个草坪,我有块手表不小心掉下去了,喏,就是上次订做的那一款。在我去北京前

帮我找回来,找不回来的话,你就陪我一起去冈比亚,给第三世界国家人民做做贡献,有益身心,还陶冶情操。Good Luck!”

他也在心底对自己说:“Good Luck!”

飞机降落在班珠国际机场,要到无国界组织所在的驻扎地,颇费了一番工夫。出动多样交通工具,还要坐摆渡船,沿途是密密麻麻的红树林,躺

在摆渡船上,沿着冈比亚河这样流淌下去,心仿佛也飘到遥远的地方。

黄昏傍晚,岸边传来剥剥砰砰的吉他声,然后是一个女孩拿着麦克风的声音:“Now I want to give you a Chinese song which I love very

much。”

熟悉的旋律,熟悉的声音。

“只有青山藏在白云间,蝴蝶自由穿行在清涧。

看那晚霞盛开在天边,有一群向西归鸟。

谁画出这天地,又画下你和我,让我们的世界绚丽多彩。

谁让我们哭泣,又给我们惊喜,让我们就这样相爱相遇。

总是要说再见,相聚又分离,总是走在漫长的路上。…”

摆渡船停下来,河面上闪着粼粼银碎的光芒,不远处有篝火摇动,伴着吉他弹唱的声音。从高大的棕榈树间穿过,看着远处被篝火映亮的熟悉面

庞,凌千帆不禁也想,究竟是谁画下着天地,又画下你和我。

他抬起脚步,踏着歌声朝篝火走去。

 

(全文完)