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你以为我会放过你?”
贝菲的背影一动不动:“我本来就烂命一条,你爱怎么样都行。”
“那杨越呢?”
贝菲绷紧的肩膀微一摇晃。
“杨越在北京买了套房子,刚刚付了首付,他把许明智接过去,你说如果他现在丢掉工作,又没有任何医院肯接收他,会怎样?”
她惶急转身,拽住凌千帆的双臂。他看到她急得眼泪都流出来,攥着他的胳膊慌不择言:“你答应过我的,不管发生什么事都不会为难杨越的
——你答应过我的!”
又是一刀剜在他的心上,他到底碰上了一个什么样的女人?
她拿准了他舍不得动她,甚至…甚至那么早,就开始为杨越留后路。不,不对,她根本是打从一开始,就处处为杨越打算…天下还有比他更
傻的傻瓜吗?
他处处讨她的好,恨不得把所有都捧到她面前来,倾尽一切也只为博她一笑;他为她买下连续三天的机票,只求和她坐上同一航班;他为她辗转
周折请钟表公司重做不再发行的款式,只为和她拥有多一样情侣间的纪念;他为她和十年来再不曾顶撞过的姑妈翻脸——可他得到的是什么来着?
“你答应过我我,凌千帆,你答应过我的…”
他看着她仓皇焦急,看着她哭着求他,心里扬起残酷的快意:“我以为我犯贱已经犯到家了,没想到有人比我更甚!你还真忍辱负重,为了帮杨
越留条后路,这么委屈求全…你说杨越要是知道,你为了帮他姐姐报仇,和我一起度过这么多个日日夜夜…他知道你在我床上都是什么样子吗,
他知道你都和我尝试过…”
他说得慢条斯理的,明明是这么残酷的话,语调却优美得如朗诵散文诗。他以为这些话能剜痛她的心,谁知字字句句,如淬毒的针,密密实实
地,全扎向了自己。
川流不息的车辆,从他们周围绕道而过,叫骂声、鸣笛声,声声不绝。
贝菲终于平静下来,默然凝视他许久,那目光如此平静——却好像是道道钢鞭抽在他自身,他跟自己说,凌千帆,没想到你也有阴沟里翻船的一
天。
“我们能不能另外找个地方说话?”
每个从凌千帆身边绕道的司机几乎都会留下一句婺城的地方骂。
凌千帆定下心神,驱车到夏堇路,兰花草咖啡馆。
酒保挂上打烊的牌子,演唱台上造型怪异的吊灯垂下来,照着壁上光怪陆离的画。凌千帆的脸隐在吊灯黑沉的影里:“有什么话现在说吧,也许
——这是你最后给自己辩白的机会。”
贝菲直视他双眸,一字一句说道:“这件事和杨越没有关系,许伯伯也是我说动的——主谋是我,许伯伯顶多算帮凶,杨越他什么都不知道。”
凌千帆缩在沙发里,看不清表情,只哼了一声。酒保端上两杯咖啡,照例是炭烧,贝菲双手捧着咖啡杯,像是要从热咖啡里吸取一点温度。热度
从杯壁传到指尖,可指尖和心脏的距离太远,太远,九十六度的咖啡,又怎能把她从已成定局的悲剧中挽救出来?
“我高三那一年要回原籍读书,等我回来的时候,一切都变了。我回大连找杨越,没找到;找许隽,结果从老师那里拿到你这张明信片;我去监
狱探望许伯伯,才知道…杨越的妈妈逼许伯伯离婚,许伯伯不肯,他妈妈就到许伯伯单位去闹,还扬言要找汪阿姨摊牌。许伯伯打算花钱解决,所
以…所以挪用了几笔公款…我一直以为罪魁祸首是杨越的妈妈,以前我们每次吵架,都是因为这件事。后来你说,是你姑妈从中作梗,我还不知
道究竟为什么,直到上次去墨尔本找杨越,听到你妹妹和你姑妈的话,我才猜到事情始末。”贝菲紧咬下唇,咬得唇瓣泛白又转红,“可笑的是,你
姑妈真是贵人多忘事,居然从来都没有发现杨越是谁。也许对她来说,许伯伯,杨阿姨,这些人都是无关紧咬的小角色。”
“姑妈只是…”
“她只是太紧张你了,”贝菲哂笑着接口,凌千帆面色惨然,“一切过错都在我,我宁愿现在躺在医院的那个人是我——可是贝菲,我到底哪里
亏待过你?”
贝菲紧抿着唇,嘴角微抽,半晌后笑道:“你有试过有上顿没下顿的滋味吗?你试过…刚刚从一个牢笼里解脱,又被打回原形的滋味吗?你有
试过…看着像你亲妈妈一样的人,在精神病院疯疯癫癫被当作神经病人,却有心无力的滋味吗?”
“许伯伯一家都对我很好,甚至连我回原籍读书,他为了让大伯好好待我,还帮忙给大伯在本地安排工作。可是高考之后,大伯知道许伯伯进了
监狱,马上对我的态度又转了一百八十度。我在学校因为缴不足学费,为了争取补助,一次又一次地自掀伤疤;回大连探望汪阿姨,想给她买点吃
的,也拿不出一分钱…我每次回去看汪阿姨,就多恨杨越一分。我每次看到他母亲,心里就像有蛇在咬,我恨,我恨为什么许家家破人亡,她却有
这么孝顺的儿子!”
“谁知到头来我才知道,最该恨的人是你。”
“如果杨越知道这些——他压根儿就不会离开你家,留在那里,那是多好的机会?”
“整件事从头到尾都是我计划的,从汪阿姨死的时候开始,我就没有办法说服自己再逃避下去。我知道你总防着你姑妈,脑子里那根筋,一挑就
断——如果是杨越或许伯伯,他们怎么可能知道的这么清楚?所以…你有什么都冲着我来吧,我愿赌服输。”
凌千帆缩在阴影里一动不动,贝菲捧起咖啡杯,把整杯炭烧灌下去,从舌尖一直苦到心底。她放下杯子站起身来:“我的话说完了,再见。”
再见,再见有两种意思,一种是希望再见面,一种是希望再也不要见面。
她和凌千帆,应该属于后一种。
“你没有一刻动摇过吗?一刻…哪怕是一秒的犹豫,也没有过?”
“有,我犹豫过,”她回头捕捉到凌千帆眸中微闪的火花,却在下一秒毫不犹豫地掐灭它,“我犹豫过,当我觉得根本斗不过你的时候,我犹豫
过。”
嗤的一声,小簇幽蓝的火苗蹿上来,凌千帆点着一根烟,一呼一吸,烟头火光明明灭灭,映出他发青的脸——他不知道要怎样才能克制住自己,
再用那么一点力,他就能掐断这根香烟,再用那么一点力,他就可以…他隐在阴影里注视着贝菲,她向来是嘻嘻哈哈
不正经的模样,现在却格外平静,平静得不像平常那个阿三,他的阿三。
也许是因为不用再对他做戏了吧?在墨尔本她欢快地同他跳土著舞的时候,平安夜里她蜷在他怀里饮泣低诉的时候,年会那晚他们携手在江滩看
渔船江帆的时候,姑妈来戳穿她,她反能歇斯底里质问他的时候,三十里营房他高原反应醒来和她贴身依偎的时候…
原来什么都是假的。
她在家里拿着麦克风,学《海角七号》里早熟的小孩,唱“我爱你爱到不怕死,但你若劈腿,就去死一死”,她在他面前张扬地笑,她在他怀里
肆意地哭,一言一语,一颦一笑,全是假的。他那时候还嘲笑她,说别的公子哥儿喜欢捧小明星,问她有没有兴趣去好莱坞跑个龙套——现在想来真
是低估了她。这出戏里她早是游刃有余,也许同样的伎俩很多年前她早在杨越那里演练过一次…他不敢再想下去,不愿意再想下去,却又不得不承
认,他甚至还不如杨越。
至少她还曾想过补偿杨越,却在他面前,如此平波无恙,毫无愧意。
其实她何必犹豫?他的弱点全在她手里,他一早把原原本本的来路都指给她看,恨不得把自己的未来全交托在她手上——只要她一句话,哪怕是
要摘天上的星星,只怕他也要即刻去搬梯子。
“再见。”贝菲又小声地重复,小心翼翼地退出来。酒保替他开门,她便逃也般地飞奔而出。
翌日去公司,辞职信势必要修改日期另打一份,电梯里碰到习容容,八卦兮兮地问她:“听说凌少回婺城了?”
“嗯哼,”贝菲点点头,“帮个忙?你在网上开过网店吧,帮我卖点东西?”
“没问题,你要卖什么?”
“空调、电脑、床,还有多余的户外包、帐篷…我以前攒过不少,没什么用,你都帮我卖掉吧,能卖多少是多少。”
“阿三,你手头很紧?找凌少啊,不至于甩卖家当吧?”
贝菲摇头笑笑:“没有,我准备告诉你,我要辞职了。”
“当少奶奶?”
“不是,我们分手了。”
习容容眼珠子差点掉出来:“凌少劈腿?最近没听说他有什么绯闻啊?”
她把贝菲拎进办公室准备细细审问,贝菲却率先搭上她的肩,死皮赖脸地笑:“容容,其实…我终于发现原来还是你对我最好…”
习容容抖鸡皮疙瘩似的抖掉她的手,一脸嫌恶道:“少来!每次都这样转移话题,这次又发什么癫?”
看这一招也没用,贝菲只好干笑两声,正好凌千帆的电话过来了:“贝菲,到我办公室一趟。”
等待她的是大信封,并不太厚,她掂掂觉得有点寒碜,讪笑着说谢谢。凌千帆眉眼依旧动人,唇角噙着冷冷的笑,她微微颔首,僵硬地笑着退到
门边,从办公室出来,长廊墙面光滑如镜,依稀映出她的笑脸——以前苏晚常教训她笑得像赖皮,一点专业素养都没有,她自觉这辈子也没笑得这么
职业化过,没有表现得这么专业过,在她丢掉饭碗的这一天。
抱着大纸箱离开信实大厦,又接受一遍同事们的注目礼,凌千帆彼时正坐在咖啡吧,轻松无比地讲电话:“没关系,就当白玩一回女人…”他
的声音并不高,却一字一句清晰入耳,她知道这是说与她听的。
回到家里清点行李,冷冷清清的,习惯性地去看阳台,空荡荡的——那盆兰花草放在凌千帆这个专业花匠那里,定然比在她这里强上百倍千倍。
或许她该庆幸,这套房是苏晚的,仅存的凌千帆没法赶走她的地方。算算其实她没有什么值钱的东西,除去户外装备,唯一的宝贝就是那盒随身
的明信片。碧海白波,华灯闪耀,金门大桥在雾霭沉沉中越发神秘莫测。凌千帆的自己刚劲方遒,她记得曾问过他关于金门大桥的事,后来他还向她
炫耀:“阿三,别的地方你经验比我多,这资本主义的老巢我可比你熟,你想去哪里?我给你做导游,金门大钱,自由姐姐,什么哈佛麻省斯坦福,
只要你知道名儿的,没有我没去过的!”
那时她悻悻地反嘲:“生怕别人不知道你有钱是吧?”还酸溜溜地甩出一句,“穷得只剩下钱了!”
“谁说的?我还有美貌呐,你不是说你第一爱钱第二爱貌嘛,比我有钱的没我帅,比我帅的没我有钱,天底下你找不到第二个人了!”
天底下她再找不到第二个人,会这样用尽全部心力去宠她,在她最脆弱的时候予她温暖,像冬日里那一丝暖阳,驱散她心底的阴霾。
为什么这个人,偏偏是凌千帆。
下楼吃宵夜时习容容终于找上门来,麻辣烫店里热气腾腾,习容容好不容易找到个空位,拉过张凳子坐到她旁边:“阿三,你和凌少到底怎么
了?今天他一直都是张死人脸,我听周总监说新藏线的考察计划也要暂时搁置,你们…听说他姑妈出了意外,是不是他家里不同意你们…”
贝菲正往口里塞牛肉丸,以前她吃不惯这个,因为看周星驰的片子里面有“撒尿牛丸”,怎么想都觉得怪怪的,然而凌千帆爱吃。凌千帆总教育
她不该吃太多路边摊,唯有一样例外,就是烤牛肉丸的小档。短短一根竹签,穿着四颗烤牛肉丸,香气四溢,他每次都吃得极享受——其实他们一起
逛街的次数有限,却不知为什么,竟已让她培养出这样的习惯。
习容容难得见到她没岔开话题,絮絮叨叨的,抱怨她有什么事都藏在心里,什么事都自己扛。她听得漫不经心,直到习容容抢过她的筷子拍在桌
子上:“阿三你听见我问你什么了吗?”
“听见啦,我知道你永远是我最后的港湾嘛!有你一碗饭就有我一碗粥,你家就是我家,你妈就是我妈…”甫一抬首,却见一个不该在此地出
现的背影,从店门晃过。
贝菲拔腿跟出来,远远地叫了一声:“杨越?”
单薄的身形倏然驻足,杨越回过头来,怔忡片刻飞奔过来,紧紧拥住她,仿佛她是稀薄的空气,一个不留神便会溜走。
贝菲被箍得差点喘不过气来,好容易等杨越松开手,舒口气便问:“你怎么跑这儿来了,许伯伯没什么事吧?”
杨越摇摇头,盯着她也不说话,面色似委屈又似为难,默默半晌才闷声道:“你做什么事都不和我商量,突然一个电话,要我接爸爸离开大连;
一会儿又一个电话,说北京不是久留之地。你到底把我当什么了?要不是爸爸被我逼急了,我都不知道你居然闹出这么大的事…”
阵阵疲倦突袭而来,贝菲愧疚道:“对不起,又是我连累了你。”
“连累?”杨越苦笑两声,又自嘲道:“什么时候我们说话这么客气了?”
肩膀上忽被人拍了两下,一转身,习容容朝她做个鬼脸:“真是桃花不断,我先回去了,改天好好审你!”
杨越和习容容打个招呼,转身跟贝菲回小区,贝菲一路默然不语,杨越终于忍不住,问:“你还好吧?爸爸跟我说他把所有的事都揽下来了,凌
少有没有…”小区里忽传来两声急促的鸣笛声,贝菲猝然抬首,一辆红色的跑车从小区内缓缓开出,黑色跃马标志在黄色底牌上熠熠发亮,披着夜
色月光,碾落一地破碎的心。
杨越脸色猝变,攥住她的手急急道:“贝菲,跟我走,该做的能做的你都已经做了,事到如今你还有什么?跟我走吧,你以前不是说要重新开始
吗?我已经给几家大学发了申请,总有肯收我的地方,我们离开这里,离开这个地方,再没有以前那些事情…”
重新开始,贝菲心底苦笑,如果可以,她也希望能回到从前,回到十年前那个夏天,回到许隽遇到凌千帆以前——在那个夏天以前,他们的世界
里,纯洁而美好,没有罪恶,没有烦恼。
那个时候他情窦初开,她亦是春心初萌。
那个时候他们坐在大连的海边,海鸥在浅灰色的天空划过一道亮白的痕迹,她以为那就是最简单美好的幸福。
嘀——嘀——嘀——
凌千帆笑着从车窗内探出头来,极潇洒地摇摇双指,贝菲触电般地放开杨越的手,跌跌撞撞地跑过来,几乎是攀在车窗上,低声哀求:“千帆,
算我求你,你答应过我的,你答应过我的…”
“现在我反悔了。”
“千错万错,你都报复到我身上来好了,杨越他什么都不知道,我发誓,他什么都不知道——”
“这句话我也想跟你说,有什么你都冲着我来,可你是怎么对我的?”
凌千帆的笑容眼神都如此熟悉,却让贝菲双腿发软,若非他伸手攥住她,只怕当场就要软在地上。
“只要你放过他,我什么都答应你。”
“你能答应我什么?”凌千帆毫不客气地回击,“你也不过一个女人,不比人聪明,不比人漂亮——我玩腻了,你还能答应我什么?”
杨越就立在不远处,犹疑着不知是否该走过来。贝菲彻底绝望,空洞无措地点头,艰难地转身。凌千帆心中一恸,竟不忍触及她如此绝望的目
光,拉着她的手,鬼使神差地说:“我答应你。”他又沉声补充道:“终此一生,不许你再见他。”
交易达成。
凌千帆只觉心凉到透顶,麻木到再添一刀也觉察不出,他揽住她的腰,偏头向杨越笑道:“杨医生,咱们到底宾主一场,我不想看到有些人总来
骚扰我的女朋友。”
杨越最终被她和凌千帆合演的这场戏骗走,贝菲给他订好酒店住下,翌日清晨的航班带走了他,他的满腹狐疑、惘然惆怅,和她永不可再来的少
年幸福。
在机场送走杨越,凌千帆也和她告别:“姑妈二次手术,你最好保佑她平安无事。我知道你在套现,想帮杨越和许明智还房贷?我劝你还是留着
傍身吧,从今天开始,哪怕你自投火坑去卖身,也没有人敢买你。我擦亮眼睛看着,看你坐吃山空,能撑到几时。”
“谢谢凌少的关照。”
凌千帆开着跑车绝尘而去,贝菲整个人像被吸空一般,软软绵绵的,再使不出一丝气力来。
原来这个世界上真没有一丝侥幸可言,该是你的就是你的,不是你的,即是偶尔落到你头上,也终究是抓不住。