墙角摆了一盆含苞盛绽的腊梅,修剪非常整齐。那花盆雪色瓷片,用朱砂描了血梅凛然,衬托着腊梅的虬枝,格外醒目。

老侯爷穿了件家常灰鼠皮裘袄,依偎着银红色弹墨引枕看书,老夫人坐在一旁,用银筷拨弄着铜手炉里的灰,看到她进来,老侯爷和老夫人都笑了笑。

东瑗微愣,不是生病了吗?

老夫人手腕上带了串香檀木雕刻的成十八罗汉的佛珠,从宽大袖底露出来,靠近便有幽静的檀香。

“来,到祖母这里来…”老夫人总是用哄孩子般的语气跟东瑗说话,显得很溺爱。

她笑盈盈坐到了老夫人身边。

老夫人拉过她的手,有些心疼:“手这样凉,来的时候也不知道捧个手炉?橘香定是偷懒,不知照顾你…”

东瑗笑:“没有,橘香姐姐让我抱着手炉…就几步路,哪里就冻死我了?捧着麻烦,我没要…”

老夫人嗔怪着说了声这孩子,就让宝绿拿了个小巧铜手炉给她。

那手炉不过苹果大小,比家里平常用的小巧精致,四周雕刻着盘螭纹,手炉柄上还有一块雪色的暖玉,贵重华丽,东瑗眸光微亮。

老夫人见她喜欢,就笑道:“好玩吧?”

东瑗连连颔首,注意力从老侯爷身上转移到了铜手炉上。

“这是西边的天罗国今年新进贡的。这铜和暖玉都是从雪山底下挖出来的,就算没有银炭,铜炉本身也暖和。总共才七个,太后娘娘两个,皇后娘娘两个,咱们家贵妃娘娘和盛贵妃娘娘各一个,大公主一个。贵妃娘娘嫌太小,今天侯爷进宫,特意招侯爷去内殿,让侯爷带回来给家里的姐妹玩…你拿着吧。”老夫人笑着解释。

东瑗心中微动,她忙推辞:“太贵重了,我要是弄坏了,辜负了贵妃娘娘的厚爱…”

她语气里有些娇憨,有种不谙世事的天真,可背后微寒。

老侯爷明明身体健朗在家里看书休息,却称病不上朝;贵妃娘娘昨日招老侯爷进宫,赏了这么贵重的手炉给家里姐妹,老夫人还留给她…

难道…

自从知道家里有个堂姐是太子的良娣,东瑗心中便隐隐不安。

后来新帝践祚,堂姐封了贵妃,她心中明白一件事:她们这群姐妹里,总有人要送进宫去,代替贵妃娘娘,为宗族固宠。

三年前,比东瑗大两岁的六姐薛东瑶嫁了,排除了一人;前年七姐薛东悦也嫁了;去年,只比东瑗大十个月的八姐薛东馨也出阁了,家里待嫁的嫡女就只剩下十七岁的五姐薛东蓉、东瑗和十二岁的十二妹薛东琳、

选秀是登基三年之后,第四年的五月,也就是明年五月。

而东瑗,正好明年及笄。

薛东琳年纪太小,符合进宫条件的,只有她和五姐薛东蓉。

她心中猜测着,进宫的人,最大可能是五姐。五姐曾经定亲的人家被灭族,她的亲事就一直没有着落。

可仔细一想,就能明白是薛家在找借口把薛东蓉留到新帝选秀。

而薛东瑗也一直没有说亲…

她亦不敢肯定排除自己进宫的可能性。

她容貌出众,比五姐妍丽,更加容易获得圣宠,为家族添荣耀。

东瑗捧着手炉,手指微紧。

五年前她睁开眼,知道自己穿越到了等级制度森严的古代,躺在床上消极了两月,心中是有怨怼的。

后来,她身边的丫鬟杜梨去端热水,半天气哄哄回来,说小厨房封火了,只剩下半盆。

还对另外一个丫鬟木棉抱怨说:“…倘若摔死了,咱们回五夫人屋里,不说锦衣玉食,至少不会这样受人白眼!平白无故,我们苦命受她牵连。”

最后,还把那半盆热水给泼了…

小丫鬟们个个凝神屏息不敢出声。

木棉劝她别生气。

东瑗已经睡下了,却一个骨碌爬起来,吩咐木棉:“伺候我洗脸吧!”

木棉诧异,她明明听到了杜梨的抱怨。

杜梨也微讶。

见她们俩不动,东瑗又叫了旁边粗使丫鬟端水来。那丫鬟结结巴巴说没热水了…

天寒地冻,滴水成冰的季节,没有热水怎么洗脸?

东瑗重复了一遍:“去端水来我洗脸!”

杜梨以为东瑗是挑衅,冷哼了一声,出去端了盆冰凉刺骨的冷水进来,斜睨了她:“九小姐,您也忒不懂事!天这样寒,把我们不当人使,任着自己的性子来!”

东瑗好笑,伺候她洗脸就寝,不是杜梨作为贴身丫鬟应该做的吗?怎么还责怪东瑗故意刁难?

东瑗笑了笑,自己拿了帕子,沾着那寒水洗脸。

刺骨的寒意顺着脸颊,沁入心脾。她也瞬间醒悟过来,怨气不能给她带来任何好处,唯有改变,顺应这个时代的规则,才可以活下去!

连个丫鬟都敢欺负她!

洗完脸,她冷冷将帕子摔在脸盆,溅了杜梨一身的水。

杜梨尖叫,要不是木棉拉着,大约会跟东瑗吵起来。

东瑗则看也不看她,直径上了床。

霜重漏深的冬夜,她躺在床上睡不着,仔细谋划着如何把屋里这些吃里扒外的人解决。

这才有后来老夫人遣汤妈妈、卖木棉杜梨的事。

她一点点努力,不急躁沉住气,获得老夫人的认可、好感、喜爱,以至于今天的溺爱。

老夫人最初用深虑的怀疑眼光打量她时,她不气馁惭愧;如今老夫人溺爱她时,她亦不自傲忘形。

用心换心,老夫人喜欢她,她也是真心孝顺,时时想着老夫人。

后来老夫人越发溺爱她,大约是年纪大了,慈悲心越发浓郁,身边又是这么个聪慧的孙女,自然就不再顾忌什么疼爱均分,不让其他孙女拈酸吃醋的规矩。

而东瑗也越来越觉得老夫人像她前世的奶奶,很是孝顺。

虽然她的孝顺总是送些小吃食、小玩物。

老夫人什么都不缺,亦不在乎东西。能时刻想着,这份真情实意打动她而已。

她遇事沉得住气,平常总是淡然幽静,直到此刻老夫人把贵妃娘娘赏的铜手炉给她,她的心才一瞬间烦躁不安。

老夫人宠爱她,不代表观念跟她一样。

东瑗是新世纪的职场小白领,来到这个时空这些年,她早已逼迫自己认命,顺应这个时代的法则。可她对婚姻是有底线的,第一条就是不入宫门。

古代婚姻对女子是不公平的,三妻四妾的法度更是对女人身心的迫害。

而皇宫,把这种迫害夸大到了极致!

近百佳丽争宠…

想想都骨头里发寒。

倘若她早生几年,能嫁给太子,将来母仪天下,或许她愿意忍受惨无人道的宫廷生活。可太子比她大十岁,早已娶妻,而今也封了皇后。

东瑗进皇宫,只是皇帝的妾。

她倘若端庄贤德,偱于礼教,皇帝会厌烦。这些皇后才应该有的品德,她一个妾端起来,可笑又可怕。皇帝是君主,亦是男人,哪个男人真心喜欢女人带着礼数的木讷面具?

倘若她妖娆妩媚,不遵礼教,又是这天成的狐媚模样,皇帝如果不能自控,过度宠爱她,御史参她一本妖姬佞妃,她死无葬身之地!

可老夫人是古人,她自小受的教育里,皇妃是人上人。就是老侯爷见了贵妃娘娘,都要三拜九叩。能进宫,是女人最顶端的前程。

进宫为妃就是莫大的荣誉,是极佳的机会。

老夫人不会因为溺爱她,帮她争取这个机会吧?

想到这里,东瑗心底再也静不下来,似春燕轻掠过湖面,阵阵涟漪。她不禁望了老夫人一眼。

老夫人慈爱问她:“怎样,这手炉是不是轻巧又暖和?”

第007节内宅路滑

手炉是很轻,不过苹果大小,捧在手里毫不累赘,暖流沁入雪肤,在她掌心扩散,缓慢入心扉,心房亦跟着暖和。

不管老夫人如何安排,都是为她考虑…既然观念不同,那自己应该想想,如何让老夫人明白,进宫对于女人,就是判了死刑。

她相信人与人的交往,并不都是尔虞我诈,老夫人这些年对她的恩情,并不是处心积虑的谋划。

念头从心尖掠过,东瑗觉得老夫人的声音依旧慈爱轻柔,入心定神。她笑容甜腻纯净:“很轻巧,很暖和。祖母,五姐流萤馆比我的拾翠馆远,每次她来,捧着那么重的手炉也很累。我想送给五姐…”

老侯爷便望了她一眼,眉眼的笑意越发深浓。

姊妹之间和睦友爱,谦虚礼让,家族才会团结,宗族才能兴旺。

老夫人听了,顿时不悦:“你是嫌捧着麻烦!这个你拿着,祖母有东西赏你姐姐!”

东瑗只得笑嘻嘻往老夫人怀里钻:“您非要揭穿我!我想孔融让梨,博个贤名都没机会…”

老侯爷和老夫人听了,都哈哈大笑起来。

笑声未落,内室毡帘微晃,大丫鬟宝绿走了进来:“侯爷,老夫人,二夫人带着五小姐过来请安…”然后顿住,等老夫人示下。

老夫人搂着东瑗,对宝绿摆摆手:“今日我这里清静一天,都拦着吧。”

宝绿恭声道是,退了出去。

片刻,外间有木屐踢踏之声,渐行渐远。

老侯爷问东瑗最近念什么书。

他好像对东瑗的学问很感兴趣。

四书五经她就算学了亦用不上,诗词歌赋对她的人生仅仅锦上添花,针黹女红才是她应做的本分。

因为字不好,而将来出嫁,需要写字的地方不少,所以她在写字上很花功夫。这些门面上的,必须过得去才行。除此之外,就是跟着罗妈妈和橘红橘香做针线,绣花缝衣,哪里还念书?

老侯爷眸光里带着殷切,东瑗心中惭愧,羞赧起来:“女四书还没有读完…”

然后偷偷打量祖父的神色,见他眉宇噙笑,听完她的话,没有不虞,就调皮着说笑:“我太笨。夫子原本想着,等我把女四书都背熟,还教我几首前朝诗词。怎奈我不是五姐般的过目不忘,十天半个月背不熟一篇,夫子先气馁了…诗词就不提了,只求我赶紧把女四书背熟,好交祖母的差。他还说,幸好我是女儿身,不用考功名、习八股时文,否则就是三倍的束脩,亦不到我们府上坐馆…”

老侯爷又笑起来。

相处时间越久,老侯爷越发喜欢这个孙女。有人在的时候,她温柔娴雅,说话曼声絮语,举止优雅娴静;单独一处的时候,她便调皮烂漫,常有妙语逗人捧腹。

老夫人就捏她的脸:“侯爷您瞧瞧,她偷懒不用心念书,还找了这么一堆借口,也不知道像谁…小五的学问可是咱们家孩子最好的!”

小五,薛东瑗的父亲薛子明,永兴四十五的状元郎。

“像我!”老侯爷大笑,“我小时候就不爱念书,总是在父亲面前挑夫子的毛病!”

“哎哟,原来出处在这里!”老夫人夸张打趣老侯爷,惹得老侯爷又是一阵笑。

东瑗亦跟着笑,屋子里的沉闷一扫而尽,老侯爷的精神比东瑗刚刚来的时候还要好。

老夫人这才微微放心。

紫鸢端了茶进来,给他们续茶。

宝绿又匆匆撩帘而入,道:“侯爷,老夫人,葛大总管说有急事见侯爷。”

葛大总管是薛府的大总管葛陶祥。

老侯爷眉梢便有了几缕烦躁,沉声道:“让他进来说话。”

葛大总管今年四十来岁,从前是老侯爷身边的小厮,从小服侍老侯爷的。他穿了件天青色奈良稠裘袄,先给老侯爷行礼,再给老夫人和东瑗行礼,才道:“侯爷,乾清宫的娄公公来了,在外书房等着见侯爷。”

娄公公,是禁宫太监总管,皇上身边服侍的。

老夫人急忙起身,要喊宝巾、宝绿、紫鸢、绿浮几个大丫鬟进来替老侯爷更衣。

老侯爷拦住了她,对葛陶祥道:“你去回了娄公公,说我病得神志不清,在内院养着,不能出去见客。”

葛大总管眸中有了丝为难,看着老侯爷。

老侯爷眼角微挑,眸子变得锋利。

葛陶祥忙行礼道是,转身疾步跑了出去。

“侯爷,您何必…”老夫人语气里有些担忧,看了眼旁边的薛东瑗,话咽了下去。

老侯爷一瞬间面拢寒霜,冷哼一声。

薛东瑗心中一跳,发生了什么大事?薛老侯爷向来不会恃宠而骄的,这次是怎么了?这样驳新帝的面子,会不会引来新帝的记恨?

她又看了眼老夫人。

老夫人欲言又止。大约是自己在场,有些话不方便说。

“祖父,祖母,昨日罗妈妈说教我苏绣的盘针,我再不回去,该唠叨我偷懒了!”她笑着起身,给老夫人和老侯爷行礼,便要退出去。

老夫人没有挽留她,只是叫了橘红进来,嘱咐她好生服侍九小姐,又叮嘱东瑗回去的路上慢慢走。

这几天化雪,小径湿漉漉的,很容易摔跤。

东瑗应了是,跟着橘红出了内室。

下了几天雪,今天终于放晴,地面、树梢的积雪融化在金色光芒里,地面露出泥土的暗黄,树梢则悄然有绿意萌生。

璀璨金芒照在屋檐下,雀儿叽叽喳喳,风里带着料峭寒意,阴冷袭面而来。东瑗裹着雪狐坎肩,仍觉脖子面颊被风吹得生疼。

手里的暖炉就显得更加温暖了。

她紧紧捧着,只差折断了修长玉指盖。

朝廷到底发生了何事,老侯爷为何不去上朝?

回去的小径冰冻初解,泥泞湿滑,橘红和一个粗使小丫鬟左右搀扶着东瑗。

出了老夫人的荣德阁,是一片左右种满湘竹的青石小径。竹叶翠绿,若翡玉般光润在日照下流转。

竹林对面,是一条通往老夫人后厨房的青石宽径,几个粗使的丫鬟、婆子提着从外院拿进来的食材,快步往厨房去。

她们走路习惯了,这样的天气亦不会打滑,只闻木屐声声,清脆又繁忙。

东瑗驻足不前。

她的心根本就安静不了。

朝廷到底怎么了?

祖母是怎么想进宫这件事的?不是定了五姐薛东蓉吗?怎么她从老夫人的神态里,看到了一些不明的东西?

“小姐,这里风寒,咱们回去吧…”橘红在耳边轻轻劝着。

东瑗足下没有动,眼神游离了半天。等她回过神,眸光穿过竹影,刚刚那批婆子丫鬟走不见了,只有一个穿着葱绿色绫袄、紫红色棉裤、脚上厚重木屐的小丫鬟拎着半桶水,飞快往老夫人的后厨去了。

家里的粗使丫鬟都是这样红绿相配的衣衫,原本没什么的,可那个丫鬟单独走路,让东瑗觉得她的衣裳很滑稽。

她失笑。

橘红不明所以,顺着她的目光望过去。看到了那个小丫鬟,就笑道:“那是老夫人屋里粗使的,叫玖薇,前年才买进来的。她说话有些结巴,力气却很大,厨房的重活都是她做,从来不多话,管老夫人厨房的刑妈妈可喜欢她了…”

玖薇…

东瑗觉得有些不对劲,可又想不起哪里不对劲,复又看了那丫鬟一眼,直到她的背影淹没在屋檐下,才由橘红搀扶着回拾翠馆。

刚刚走了两步,她遽然想起哪里不对劲了,不由啊的轻叹一声。

橘红忙问怎么了?

“刚刚那个丫鬟,她提着大半桶水,穿着木屐,走路却没有脚步声…”东瑗侧耳跟橘红小声道。

橘红不免冲着玖薇消失的方向再看了一眼。她们在竹林这边,看那边比较清晰。而她们站在竹荫处,玖薇又是急忙赶路,没有看到她们。

刚刚,好像真的没有什么声音。

“小姐…”橘红脸色微变,“她怎么…”

“贼步最轻!”东瑗若有所思望着后厨的方向,“你跟紫鸢要好,下次说给她听,让她留意这个玖薇…两年前买进来的,她只怕有些功夫在身。”

橘红忙道是。

她们话音刚落,小径前方便有急促又沉重的脚步声传来,应该是数名男子。

东瑗有些吃惊,让橘红搀扶着她退到路旁。

却见一个穿着宫服的四旬太监,手里提着拂尘,匆匆往荣德阁赶去。他身后,跟着三名小太监,皆是一样的装扮,只有其中一个小太监步子稳重,后背笔挺,深处比几位公公都要高大挺拔,很扎眼。