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不知道。”她天真地摇头。

“因为每对爸爸妈妈啊,只能有一个孩子。现在我们家有了嘉嘉,还有琳琳,但大伯家却一个孩子也没有,那嘉嘉,你说该怎么办呢?”

“那大伯家怎么没有孩子呢?”她并没有想到所谓孔融让梨的故事。

“恩,这是大伯的秘密。大伯很喜欢琳琳,所以琳琳就成为大伯的孩子了,知道吗?”

拙劣的谎言竟能让十岁的孩童若有所思的点头认可。

“那爸爸我们可以去大伯家接琳琳回来吗?”

“可以,当然了,我们都可以去大搬家,以后嘉嘉也能去大伯家玩,大伯住在云南,是一个很美丽的地方。所以琳琳贪玩,就不愿意和姐姐在一起玩了。”

“琳琳不乖。不爱爸爸妈妈。”

“嗯,那我们嘉嘉呢?”

“嘉嘉才不要离开爸爸妈妈。”

“那过年的时候我们去找琳琳好不好?”

她欣喜,以为妹妹真的只是乐不思蜀,她要把妹妹带回家。她看着房间里空着的那张儿童床,竟不知不觉有了自言自语的习惯。

“琳琳,你回来以后,姐姐不跟你抢玩具往哪了,好不好?”

“琳琳,今天童晓宇说他也有个弟弟,上次爸爸说一家人只能有一个孩子,肯定是在骗我的。等你回来了,我们去找童晓宇玩,我跟他玩,然后你去找他弟弟玩,好不好?”

“琳琳,到底什么样啊?你都不想回来了,为什么不跟我一起去呢?”

“琳琳,周末我们要去动物园,你不是最喜欢去看猴子呢?为什么还不回来啊?”

有时候也爱说些高兴的事情,比如的了小红花,考试得了一百分,被舞蹈老师表扬了,她也喜欢把自己关在小房间里对着麦琳曾经住过的那张儿童床,窃窃私语,眉飞色舞。但更多的时候,会觉得不开心,小小的人儿,只是单纯地认为她的妹妹去了别的地方玩,但总是会回来的。

直到那年春节,她跟父母坐上了去云南的飞机,这是她第一次坐飞机,激动地有些不知所以,但还有更深的一层原因,她要去把她的亲生妹妹接回来了。

那一次,麦嘉刻骨难忘。

她的妹妹,不过是大半年的光景。竟只是躲在房间的门口,就那么窃窃地看着她,甚至不敢与她的视线接触,她一看过去,她就躲开了,彭地一声关上门,把自己关在房间里。

“琳琳有些怕生,跟着我们习惯了,都不愿意认亲生父母了。”大伯婶嘻哈一笑打着圆场。她真的有些伤心,却不知道这伤心从何而来,她开始检讨,是否自己真的得罪了她的妹妹,她想了好久,都没有想明白,最好趁着大人们在聊事情的时候,她大着胆子靠近了门边,敲着门,“琳琳,我是姐姐。”

她听不到里面的动静,却不敢再大声,只是小心地敲着门,一直敲一直敲,里面却一直没有声音。

“嘉嘉,哎呀,你在这里做什么啊?”

“大伯婶,琳琳,怎么不出来啊?”

“你等一下,我帮你叫。”大伯婶使劲拍着门,“琳琳,快出来,这么那么没大没小的丫,姐姐来看你,你也不出来。”

不一会,门开了,但门缝里的那个小女孩,眼神里竟是惊恐和害怕。就这么水汪汪地看着她,她不明所以,想伸出手去拉她出来,门却被大伯婶一把推开,“叫姐姐啊!越发没有规矩了,平时怎么教你的?”

“姐姐。”麦嘉听过无数次她叫姐姐,可从来没有这一次,听得如此刺耳。她从来没有用这样陌生,甚至带着点抗拒的声音教过她。

她只会嗲嗲地喊:“姐姐,给我嘛,给我嘛。”又或是跟在她的屁股后面,唯恐她不理她了,尖着嗓门在后面追着跑,“姐姐,等等我。”

当然,她也会生气,生气的时候她只会直呼她的名字,“麦嘉,麦嘉,麦子嘉,麦嘉子,小嘉嘉…”变着法地叫,只是想看她生气,当然被捉住以后,她也会求饶,“在叫啊?叫啊?麦嘉是你叫的吗?没大没小的?”

她被她挠得全身不自在,只好一个劲地说,“不敢了,姐姐,姐姐,姐姐,好姐姐…”姐姐两个字的音被她拖得又长又细,再也不忍心看她那副可怜相。

是的,各种各样的“姐姐”,撒娇的,发嗲的,生气的,使性子的,正儿八百的,情真意切的,什么样的“姐姐”二字她没听过,却惟独这一次,这一声“姐姐”叫得让她有些发抖,陌生到她怀疑这两个简单的音节并非出自麦琳的口中。

知道很久很久以后,她才回过味来,这一声姐姐,更像是那种重组家庭的孩子被父母强迫着要挟这叫一个陌生的男人或女人为“爸爸”“妈妈”的感觉。

只是礼节,无关感情。

然后当天晚上,她跟着父母出了大伯家,住在附近一个酒店里,第二天,他们就踏上了会江城的飞机。

从此,麦琳的名字成为麦家的禁忌。

她并不知道这短短的几个小时里发生了什么。只是,出于直觉,她再也不敢那么理直气壮地询问父母,“琳琳怎么还不回家?”

她知道有些事情不一样了,有些动心已经变了,但这样的事情或者变化早已超出了童年人的理解范畴。

从小学到初中,从初中到高中,在只字片语里拼凑出碎片。

一开始,只是一次无意间听到父母的争吵,夹杂着母亲的低泣。

“你太狠心了,那也是我亲生的孩子啊!”

然后是父亲压抑的叹息,“你为为我不知道,但有什么办法?她自己不愿意跟我们回来。”

“是真的不愿意,还是被逼的,难道你看不出来吗?”

“但那个人是我亲哥哥啊?你叫我怎么说?他也很为难。当初主动提出的人是我,又不是他,哪有送出去了又带回来的道理。而且,都是沾亲带故的,他们不会亏待琳琳的。”

“不是自己亲生的,能好到哪里去?就是他自己没有孩子,但也隔了一层不是?你上次没看见吗?她看见我们跟见着陌生人似的,问她跟不过呢我们回来,她居然摇头。你大哥到底是在怎么带孩子啊?”

“哎呀,你就是妇人之仁。既然都送出去了,就是人家的孩子,从此以后你就只有一个嘉嘉,麦琳是你侄女。你记住这点就行了。”

“麦彤民,你实在太狠得下心了,那自己亲生女人去报恩,而且你也看见他们家是什么环境了?天差地别啊,你让我们家孩子去那个地方受罪,吃的穿的我就不说了,光是以后受教育的问题,我看你怎么办?你这是在毁我们家孩子啊!”

麦嘉紧紧捂住自己的嘴巴,不让惊呼溢出嘴角。这是一个硕大的谜团,而她终于看见了第一丝探知谜底的曙光。

接下来,全靠自己的拼凑,在父母神态各异的表情里捕捉真相,在母亲的隐忍的低泣里探知究竟,在他们的子言片语获得信息。

恩怨竟要从上一辈开始回溯。

他的父亲是家里的老二,跟大哥一起读书,一起下乡。78年恢复高考,他的大哥把回乡的名额给了他,而自己却留在了云南乡下。从此早就两兄弟截然不同的人生。

第一批工农兵大学生,分配到机关,一步步做起,竟也小有成就,成家立业以后才想起远在国境之南的大哥。

他的大哥曾经教他读书替他下田干活的大哥,却成为云南农村里一泯然众人的普通农民,早已与一当地妇女结婚,过着跟当年大多数山区农民一样贫穷的生活。

他有多愧疚,不得而知。只是很快地动用了人力财力将自己的大哥接回江城,大哥不愿意离开早已扎根的农村,不得已,只能在云南一个叫寻甸的县城里为大哥落户,并将户口转为居民户口,在一家当地的国营小厂矿工作。

按理说,这样的事情在当年的中国并不鲜见,可大哥唯有子嗣的事情却成为了父亲梗在心里的一根刺。

天长月久,大哥不说,但遗憾和失落却溢于言表。他太想补偿这若干年的稀罕和歉疚,终于有了决定。

所以麦琳被过继到了大伯家。

原本这并非没有什么,总归还是一门血脉,相亲互溶。可,早已不说旧时代,母亲迈不过去那道坎,父亲心里也不好受。县城与大城市,环境天差地别,他担心自己的小女儿,可却又无可奈何。

麦嘉懂事以后,再也不问麦琳的事情。奇怪的是,麦琳的过继非但没有让两家人的关系越发亲密,反而越走越远。大伯盛行寡言,父亲主动了几次,便也就凉了心,渐渐少了联系。麦嘉矛盾,一方面她怪父亲的狠心,另一方面却又要暗自替他开脱,只是她内心无比清楚,整件事情里,最无辜的人就是麦琳。而她所能想象的无辜,也只是她缺少了真正的母爱父爱,缺少了锦衣玉食的环境,缺少了跟她以前成长的过程而已。除此以外,她想不到更多,或者是有些更隐秘的事情,她不敢去想也不愿意去想。

这是在遇到麦琳之前,麦嘉所能平凑出的所有真相。

但是麦琳的话语却像是一颗颗炸弹,炸醒了她长此以来企图自我安慰自我麻醉的神经。

这里漏洞太多,出乎意料之处太多,可她和着她的父母一起不约而同地选择做了鸵鸟。以为不看不听不问便是天下太平。

她的大伯婶,据说性情乖张,不知是终身未育的原因或是本身性格已彪悍,她听母亲提过大伯在大伯婶面前的唯唯诺诺,却从不敢往深里想,这样的一个大伯婶是否能善待她的亲妹妹?

今天,她一个字都没听错,麦琳苦着说,她在云南被打得半死不活的时候,你在哪里?是啊,她只是想过最多只是不亲,何曾想到虐待这样的事情上去?而她,和她的父亲,竟关着耳朵,放任了这样的事情发生,然后继续粉饰着太平。

她从来不会去想,为何每次只是大伯给他们家打电话,而她的妹妹一次也没有主动打过电话来。她从来不会去想,每次在电话里,大伯的平安一切都好里有几分是真几分是假?是为了有所交代,还是刻意隐瞒?

又或者,她的父母是知情者,可偏偏将她蒙在了鼓里。

她却只能在若干年之后,在重逢几乎想象不出的情况下,听着她的一连串反问里,去平凑属于麦琳破碎的人生。

她,到底受了多少苦?

第42章

第二天早晨,麦嘉醒来的时候,便看见麦琳坐在客厅的沙发上抽烟,她有些诧异,看见烟灰缸里已有了若干白色的烟头。

“早上想吃什么?”明明是想开口质问的,但又憋了回去。

麦琳朝天吐了一口烟雾,摇了摇头。

麦嘉径直去厨房,她还没找到与麦琳和谐沟通的方式。在那之前,她只能拼命地告诫自己,不要动怒。否则,她会一去不返的。

整整一个上午,这个房间里的气氛都是压抑而且沉默的。没有人再开口说话,麦嘉沉默地收拾着房间,拿小本子记下要为麦琳添补的物品,麦琳坐在沙发上,一开始视线还有意无意地瞟到她的深深,最后,终于耐不住:

“你怎么不问我为什么会进派出所?”

麦嘉放下手里的扫帚,平视着她的双眼:

“你觉得什么时候想说了,就什么时候告诉我。”

麦琳突然像泄了气的皮球,那些自以为是的伪装原来根本就不管用。

“姐,我错了。”她低着头,手无意识地在衣角处打结。

麦嘉走过去,坐在旁边的沙发上。

“我相信你。你是被冤枉的。”

麦琳从昨天那惊心动魄的一幕到现在,才终于舒缓过来。

“我以为没有人会相信我。”她自嘲地笑了笑。

其实事情即简单又复杂,所为的不过是利益而已,可是麦琳既然看起来如何老成世故,可被人诬陷的感觉,换到谁的身上都不舒服。

“年初的时候我找到一份工作,在一家市场调查公司,专门做超市类的市场调查。这份工作虽然每天都要在外面收集数据区每家超市点货查看上架情况,但跟以前比起来,衣角好很多了。”麦琳喝了一口水,还是打算原原本本告诉麦嘉。毕竟这事情并没有结束。

“跟我分在一个组的同事,姓张。每天我们都一起出去然后一起填写报告。可我真的没有想到,原来这里面水这么深。”

“那天我们去城北那家超市,我在仓库点数的时候发现货品的数量跟单据上的不合,我跟小张说,他居然叫我不要写上去。”

“你没问他为什么?”

“我问了,他没有明说,后来店长过来把我扯到一边,给我塞了一个红包,我没要。”

“你的意思是说超市叫你们填写假数据,制造虚假的报告然后欺骗供货商?”

“应该是,因为这家超市的进货违反了供货商的协议。”

“嗯,然后呢?”

“我把红包给她退了回去,然后小张让我等等,说再跟店长说一声。等我走出去的时候,他们就把我拦住了,一翻我的包,里面有两三瓶超市的化妆水。”

“诬陷是你偷得?”

“对,店长和小张都是证人。”

“后来你们公司的人去了没?”

“去了派出所,但老子只说了一句,公事公办,让警察该怎么处理就怎么处理。他说要是传出去,他的员工在超市里偷东西对公司的名誉影响很大,叫我不用去上班了。”

“他都不问清楚情况吗?”

“怎么问?小张已经把情况告诉他了,我辩无可辩。或许,这也只是他们这一行的潜规则,调查公司挣两边的钱,只有我傻,所以撞上了。”

此时,麦嘉和麦琳都没有说话。谁说的?人为蝼蚁,求不过是一口安稳的饭碗。可总会有层出不穷的事情出现,让你连做蝼蚁的资格都没有。麦嘉想到前不久的自己,谁说他们不是姐妹?连遭遇都如出一辙。

“那你想过以后怎么办没有?”

麦琳摇了摇头,原本说出来就需要极大力气,那派出所一天一夜,已经让她刻骨铭心。

“听说留了案底,我不知道。大不了就回工厂就小工吧,我是从那里出来的,就会那里去。还能怎么样?”她又恢复了那种玩世不恭的口气。

麦嘉倒也没有责备,只是去酒柜那拿了两个杯子,“想不想听我的故事?”

麦琳抬起头,接过了酒杯。

这是她们姐妹俩在相隔若干年的岁月之后,第一次开诚布公的谈话。一开始只是谈工作,谈工作上的不如意,谈两个人相似的遭遇,后来开始一起唏嘘人生,唏嘘现实。麦琳终于知道这位她曾经的现在都在仰望着的姐姐,并非如她想象的那么完美和如意,她同样要经历若干磨难,同样在承受现实叠加的痛苦,怒吗?冤吗?原来大家都一样。

后来话题渐渐泛滥开来,麦嘉终于从她的回忆里拼凑出一个完整的麦琳。当她讲到自己的过去,身体甚至还会不自觉得发抖,然后强子镇定,靠着滑入身后的滚烫才能抚慰被回忆牵扯出的脆弱和难过。

那是一场迟来的倾诉,两个人仿佛是从原点出发,朝着两个不同方向行走的旅人,终于在无垠的沙漠里相遇,欲叙尽人生,欲历尽过往的风景。

酒瓶空了,就任它倒在那里吧,酒杯空了,来来,喝干了再斟满,最好两个人在迷蒙的视线里相遇,不知是谁先笑出的声,

“姐,知道我为什么不敢来见你吗?”

那位叫姐姐的人也开始笑了,

“因为我比你漂亮。”

她推了她一把,两个人倒在沙发上,都不愿意起身。

“你怎么不说你比我老?”

最后她感觉到两个人的体温,多少年了,她在酒意淹没意识的那一刻,幸福地闭上了眼睛。她缺失的那一块,终于拼了回来。

那位叫妹妹的人,看着她嘴角上扬的表情,却怎么也笑不出来。她轻轻地在她的耳边说出了真相:“因为我嫉妒,我嫉妒你。”

可惜,坠入梦乡的那个人却没有听见。

第43章

谢道年再次踏上滨城的土地,已是半年之后。

滨城的工地已经开工,他下飞机的时候,才陡然发现,长安,这个他浸润了大半辈子的地方竟再也没有盘旋的余地了。

给袁三的答复,大大地出乎了袁三的预料。

“中介的业务都给你,之前我投资在滨城地产项目的资金算作我撤走的股份。”

袁三惊讶到说不出话来,还有这样便宜的事情?

“别拒绝了,以后我也不会常回来,这块业务本就就是你冲锋陷阵打下来的,既然道不同,两个人硬绑在一起也没什么意思。”

股份转让,法人易主,办下来的时候,谢道年也忍不住有些唏嘘。

临走的时候,袁三死拽着要给他饯行喝酒,说是喝酒,也是袁三一个人自斟自饮,喝到高处,竟有了哽咽,狠狠地扇了自己几个耳光。

“谢老二,你说我他妈是不是忒没人性了?”

谢道年倒没这么想,他知道把兄弟情意看得最重的反而是袁三,他知道他自己心里迈不过去这个坎儿。

“兄弟归兄弟,生意归生意。别想太多,不是没合作了,就不是兄弟的道理。”

袁三听了,腾地一下站起身来,“谢老二,我,袁三,这辈子只认你这么一个兄弟。你…你要是在那边…有个什么万一…我…我就是倾家荡产也要把你拉回来!”说完,他竟自顾自干了一瓶酒,一喝完把酒瓶子往地上一砸。

“好了,好了。”谢道年劝他坐下,“虽说这些产业都是你打下的江山,但作为兄弟,我想提醒你一句,不可冒进。不要以为现在世道好就能一味地扩张,小心尾大不掉。”