偌大的浴池,只有脉脉一个人浸在温水里,身后七八个美婢各司其职,精心为她打理发肤。脉脉盯着水面一动不动,半晌也没出声儿,表情怔怔的,直到婢女往她后背涂抹东西她才回过神来。

脉脉转过身,盯着她们问:“我背上有东西吗?”

婢女跪着摇头,微微抬头好让她看清嘴唇,但垂眼看着地上不敢直视:“回禀公主,没有。”

“真的没有吗…”脉脉似乎不信,反手摸上背脊,确实光滑平整,没有硌手的感觉。

婢女见她狐疑,遂小心翼翼提议:“不若奴婢把镜子拿来,公主您看一看可好?”

脉脉点头,起身出水裹上浴袍,坐到一旁由婢女擦拭头发。她凝眉想了想,忽然觉得不对,“你们叫我、公主?”

从下船开始,就有人说着公主,她从未往这方面想过,并不觉得是在称呼自己。但是从她住进这个古怪的院子开始,身边的人就不断喊她公主,她的不确定来源于她听不见别人的声音,只能模仿口型揣测。有时候她是觉得自己看错了,或者这是相似的发音,大概代表了其他的意思,就比如女孩子嫁人了以后便不能称呼姑娘,得称呼夫人。

但一次两次还算偶然,次次都这般就不对劲了,脉脉终于忍不住问了出来。婢女被她一问显然有些怔愣,片刻才回道:“是的…您是公主殿下,奴婢们自然要这么称呼您。”

脉脉大惊:“可我不是公主啊。”

她能大惊失色,婢女们却不可因此乱了方寸,美婢微微含笑解释:“您确实是大周朝的公主殿下,而且是先帝膝下唯一的公主。”

脉脉不明白,又很焦急弄清楚,抓着婢女道:“言哥哥呢?你们叫他来,我问他!”

“是。公主是要传唤驸马吗?奴婢这就去挂灯笼。”

依照大周朝的规矩,公主尚了驸马,从宫里搬出来住进单独的公主府,但驸马平素是不能与公主同住的,如果公主想见他,就要命人传唤,如果要和驸马同床,就得在府院门口挂上红灯笼。而一月同床几次有规矩,都有专门的教导女官负责管理记录,如果次数太多,公主会受到女官的责备。

脉脉不懂这些,如今只是一心一意期盼着能见到司瑜言。这时婢女取了两面海兽葡萄镜来,一面立在眼前,一面竖在背后。脉脉褪去衣袍,仔细从两面相映的铜镜里观察后背,只看到了白净无暇的皮肤,没有异象。

她松了口气,心情突然好了很多似的,笑着对婢女说:“好了,快送我回去,言哥哥要来了。”

回到寝房,司瑜言还没到,脉脉屏退了婢女,在牙床上卧了片刻觉得有些冷,发觉窗户依然开着。她去关窗,看见那只雀鸟又来了,这回跟上次一样,腿上也绑了东西。

“这次不信你了,我背上没有图。”脉脉暗自嘀咕,却还是捉了雀鸟把东西取下来,依旧是一张小纸条,卷成了小卷儿。

她打开纸条,见到短短几个字:勿浸药,等三日。

“骗人。”脉脉撅嘴不满,正要扔了纸条,可看见背后似乎又写了其他的话,她重新把纸条辗平,见到一句话。

——公主,还记得裴景吾讲的故事吗?

脉脉呼吸一窒,脑海里涌来铺天盖地的回忆。景吾师哥的断指,催人泪下的故事,可怜的姝良人,可恨的皇帝,始作俑者的炼丹道士…还有失踪的公主。脉脉只觉得心跳飞快,一种答案呼之欲出。

她并不是骤然窥穿了所有的阴谋和秘密,实在是身边众人的行为太古怪,推着她让她往匪夷所思的地方想!她不过是最不起眼的小小女子,普通的就如沧海一粟,甚至她还没有普通人好,她是残缺的…可是为什么所有人好像都对她有兴趣,都想让她待在身边,甚至据为己有?

辛复是,裴景吾是,连司瑜言也是…她身上到底有什么秘密?!

身后一暖,温热的躯体覆过来抱住她,熟悉的味道萦绕在侧,脉脉下意识攥紧了掌心。

“在发什么呆?”

司瑜言进屋就见她怔怔站在窗前,好像盯着外头的什么东西看,凑上去循着她的视线一望,除却幽然夜色空无一物。他含笑扳过她身子,俯首而下作势吻她,她僵着身子没动,任由他略微冰凉的唇覆上来。

司瑜言亲完还见她神游天外,不禁好笑,捏住她鼻子道:“等傻了么?知不知道你这样儿就跟望夫石差不多。”

“言哥哥,”脉脉愈发捏紧了手心,扬眉问他,“你为什么娶我?”

司瑜言有些晃神,没料到她有此一问,愣了愣便笑了:“因为喜欢你呀。”

这个答案并不使脉脉满意,她追着问:“为什么喜欢我?”

“喜欢就是喜欢,哪儿有为什么。”司瑜言不愿跟她多作解释似的,笑着揉揉她脑袋,“净爱胡思乱想。”

本以为这样就行了,哪知脉脉不依不饶,缠着他非要他说明白,他不说她就自己猜来猜去。

“说嘛说嘛!因为我的脸?可是我不算、很漂亮…因为我会治病?可是大夫都会的…”

她幼稚的想法惹得司瑜言哈哈大笑,近来的阴霾仿佛也一挥而散,他捧起她的脸庞,笑意斐然:“因为你是施一脉啊。”

遇到你之前,从未想过要跟别人共度一生,遇到你之后,只求余生的时日都用来与你长相厮守。就因为你是施一脉,独一无二的脉脉。

显然脉脉误解了他的意思,有些沮丧:“如果我不是…你还会喜欢我吗?”

如果不是施一脉,也不是公主,你们还会对我趋之若鹜,还会把我视若珍宝吗?

“说什么傻话,你除了是施一脉还能是谁?”

司瑜言最近有些心力交瘁,他此时没有精力去想其他的,只是竭力想保护好脉脉不受这些风浪的伤害。司书章希望脉脉能以公主的姿态站在城楼上,向天下人宣示身份,鼓舞北上征战的将士。但司瑜言却只希望她如一个平凡女子般生活着,没有显赫的身份,不属于大周朝,也不属于皇室,更不需要为所谓的国家大事做出牺牲。她是属于他一个人的,她是他的小妻子,就该一辈子无忧无虑。

思及此处又沉重起来,司瑜言沉沉一叹,挤出笑容问脉脉:“今天累不累?做了什么?”

脉脉一一告诉他,他忽然想起一事,问:“是不是该浸药了?”

不能让她知道后背的秘密,否则她该有多伤心。那些伤疤代表着她从什么样的魔窟逃出来!她天真地以为每个人都是发自内心地对她好,如果晓得了他们只是利用她罢了,她会怎么想?

脉脉想起纸条上的字,她手腕微微颤抖,眼眶开始发烫,好像就要被眼泪灼伤。她匆匆垂眸,低低“嗯”了一声:“我知道了。”

此夜没有热烈的情-事,他们只是静静相拥,在黑暗中享受着拥有彼此的时光。司瑜言的臂弯里搂着脉脉,拉起她的手指放在唇边缠绵,他以为她睡着了,悄悄低语:“对不起,把你卷入这些…对不起。”

他喃喃道歉,在黑暗中摸索到她的额头,怜惜亲吻。

她确实闭着眼,兀自沉浸在无声无光的黑暗世界,悄然落泪。

为什么道歉…他对她做错了什么?

她瞒着他的,只有会用手摸唇语这件微不足道的小事,可是他瞒她的,不知会有多少?

作者有话要说:终于把小孔雀放出来溜溜了,O(∩_∩)O哈哈哈~

有点犹豫后面这部分怎么写,大纲是打算往死里虐的!但是写到现在觉得他们都有了生命,小孔雀这么深情,脉脉这么善良,酒叔实在是虐不下手啊啊啊啊啊…最后,可能大概,酒叔会不按大纲写了,让他们很甜蜜的结局,不经历太大的波折。

谢谢扔地雷的土豪小妖精们!╭(╯3╰)╮

第62章

62、雪胆

脉脉不怎么黏司瑜言了。

若说她以前像是他的尾巴,他去哪儿就跟到哪儿,现在这条尾巴忽然懒了倦了,或者说懂事了,不再成天跟着他打转。正好他也发愁怎么才能暂时“撇弃”她去做一些不太光彩的事,如此一来倒是遂了他的心愿,她乖乖巧巧,他得空抽身去对付一下家主与兄长。

大权在握,就不用受制于人。

至于亲情手足…

笑话,在这个连门槛也有半人高的大宅,他从来不知这两样东西的存在。

颍川郡位处温暖湿润的南岸,正值六月,雨季未到烈日高悬,是一年中最热的时候。脉脉恹恹卧在罗汉榻上,睡一会儿醒一会儿,脑子里像是装了什么沉沉的东西,囫囵不清的。窗外蝉鸣吵得人心烦,她却浑然不觉,翻了个身尽量往榻边的冰瓮靠,里面堆着大块的冰砖,是宋西从冰窖里取了送来的。

渐渐的蝉鸣声消失了,原来是宋西拿着竹竿裹了蜘蛛网,在院子外头使劲儿忙活,挨个儿粘树上的蝉。浑圆的滚滚耷拉着脑袋趴在树荫底下,对着脆嫩的竹笋都没了胃口,学着脉脉打盹儿避暑。

好不容易做完事儿,宋西一张脸被晒得通红,他抹了把汗走到回廊下乘凉,冷不丁见司瑜言从公主院的门口路过,急忙跑出去:“公子——”

司瑜言大热的天也穿得一丝不苟,冷冷清清的像一尊雪人儿,伫足稍作停留:“嗯?”

宋西笑脸迎上:“您今儿个过来用晚膳吗?”他被派到脉脉身边以后就极少见司瑜言了,虽然晓得公子有正事儿要做,但也不能误了和少奶奶缠绵的时光啊!作为一名合格乃至优秀的小仆,宋西认为十分有必要撮合两人聚头。

时间就像奶水,挤一挤就有了嘛。

司瑜言似有犹豫,瞭眼往院内望了一回,但没看见脉脉。

宋西察觉了他的小动作,赶紧又道:“少奶奶正午睡呢!是她让我问您的,她说都好几天没见您了,特别想念…”他撅起嘴,把脉脉撒娇的样子学得惟妙惟肖。

司瑜言嘴角抽了抽,半晌才幽幽一叹:“不了,还有事。”他提步又走,临走还不忘插宋西一刀,“做你分内的事,少弄那些…莫名其妙的。”

等他走远,宋西还愣愣挠头不明所以,什么莫名其妙的事?转眼瞥见地上的粘竿,他一拍脑门儿恍然大悟。

少奶奶听不见啊!白捉一下午的蝉了!

脉脉小憩起来满身大汗,她起身时榻前珠帘微动,侍女听见动静碎步而来,问她有何吩咐。脉脉指尖拂过汗涔涔的脖颈,想了想道:“我要沐浴,在这里。”

昨日在浴池,她察觉到婢女的手指在背脊处流连了片刻,比平时要久,她转过背问婢女有什么,婢女却咬唇摇头,她再三询问,婢女才吞吞吐吐地说:“似乎有些红印…可能是出疹子罢。公主,要不要传大夫来看看?”

脉脉反手摸上后背,仍是光滑的触感。她想起纸条上的字,拒绝了婢女的提议:“不用,我自己会治病。”

众人皆知公主是药王谷养大的,习得医术不奇怪。奇怪的是施翁同时收留了秦王世子和先帝公主,势不两立的二人在同一屋檐下长大,他们是怎么安然无事的?

寝房里搬来了浴桶,盛满温水,婢女正要伺候脉脉更衣,脉脉却反常得捂紧了衣领,道:“你们都出去,我自己洗。”

在她的再三坚持之下,美婢纷纷退出房外,脉脉这才宽衣解带,却没有跨入浴桶,而是到镜前张望。她努力扭头看镜中的自己,背部隐约有些泛红的线条,若不留心还以为是抓痕。

她按捺住心头的恐慌,颤抖着手从妆台抽屉里拿出一包药,拆了尽数倒进浴桶。她搅匀了水,然后才入水浸浴,一刻钟后起身,再次来到铜镜前。

这一次,如雪的肌肤上呈现出纵横斑驳的深红印记,好像鞭伤,伤至根骨。

脉脉难以置信地摸了又摸,手感上还是没有丝毫改变,可是她知道一切都不一样了,因为那些古怪的伤痕确确实实存在于自己身上。

幼年的记忆很模糊,她不记得自己有没有摸到过背部的疤痕,也许是触到过的,甚至还去问了师父或者裴景吾为什么,所以她记事以后才常常浸药…美名其曰是清毒强身,实则是为了掩盖背后的秘密。

她是那么信任他们,可他们除了欺骗是真实的,那些兄长亲人般的关爱实在难辨真假。她也是大夫,如果留心一下所谓的药浴配方,一定能发现端倪,可是她太相信药王谷的每一个人了,这么多年,她居然从未起过疑心!

还好她通晓医理,他们配的药能掩盖形迹,她就能反其道行之,配出一剂显露真相的药来。只是这苦药仿佛从肌肤渗透入了五脏六腑,她嘴里心里甚至眼里都是苦的,浑身像被腌渍在苦水里,遍体鳞伤,眼睛也涩得欲哭无泪。

收养她的“慈祥”师父,“好心”替她上药的景吾师哥,“全心全意”爱着她的司瑜言…他们好像一夕之间戴上了厚厚的面具,让她分不清真情假意。或者她错了,其实他们只是摘下了伪善的面具,露出了可恶的真容。

等她良久回神,才惊觉两颊都是冰凉凉的,匆匆抹掉眼泪,她披上袍子开门唤人:“水冷了,换桶新的。”

婢女们抬了桶出去,她走到窗边洒下几颗草籽,很快又引来了那只不起眼的雀鸟。

司瑜言入夜回来,见到公主院前挂着两盏红灯笼,不禁会心一笑,径直跨院入了寝房。

宫廷的礼仪她学得不精,只知道挂灯笼就是要见他的意思,她日日都让人挂起茜纱红烛的灯笼,因为她时时刻刻都想他。

进房便看见她光脚踩在地上,拿一枝嫩竹逗滚滚,笑得还是和从前一般:“过来,滚滚过来。”

太阳落山热气也散了,夜里凉爽,滚滚白日睡够了如今腹中空空,食物又被脉脉拿着不给,急得摇头晃脑地凑过去,扬起爪子抓扯竹枝。脉脉站直了抬高手偏不给它,笑得咯咯咯的。

滚滚努力了半天都拿不到,笨重的身子失去重心跌下来打个滚,撞到脉脉的小腿,害得她一个趔趄险些跌倒。司瑜言眼疾手快过去扶住她,然后板着脸单手提起胖乎乎的熊兽。

滚滚像是知道自己做错了事,抬起两只手爪捂住脸,一副掩耳盗铃的模样。

“三天不准吃饭。”他轻描淡写就给滚滚判了“极刑”,然后喊来宋西,让小奴把“罪大恶极”的案犯带了下去。

宋西吃力抱着滚滚,带着一对“自作孽不可活”的鄙视眼神,把熊兽弄了出去。

司瑜言解决了会分散脉脉注意力的一切东西,满意地回头,正好对上她亮晶晶的眸子。

她不知盯着他看了多久,好似有些出神了,眼珠一动不动,瞳孔都微微发散,就好比看透了他的皮骨,视线飘忽到了他身后的遥远世界。

他低低地笑,俯首而下的时候闻到她身上淡淡药香:“今天浸药了?”

“嗯…”她缓慢回神,抬头直视他的眼睛,目光灼灼害他不自在起来,“难道我又更好看了?”

他假装扶额,故作叹息:“我一日比一日更美,你却…”他略带嫌弃地打量她,“一天比一天更胖。”他笑着去摸她的腰身,“来让我看看,多久长成小胖猪。”

脉脉被他挠得痒,一边笑一边躲,本来想问的话到了嘴边又咽了回去。打闹累了,他抱着她躺下,她趴在他胸口,指尖儿隔着衣裳摩挲他伤疤的位置。

“言哥哥,心痛…是什么感觉?”

他以为她是在说以前的旧伤,便摸着她滑顺的头发,淡淡道:“好比一根刺横在那里,拔不出来也不会消失,不敢随意动作,扯到会痛,寝食难安。”

脉脉摸着颈间那片仿若珍珠却薄如蝉翼的宝贝,眼泪差点掉出来:“心痛好难受。”

这个物件儿是从他胸膛里取出来的,他从前饱受心痛的折磨,如今这份痛却好像转嫁到了她身上。如鲠在喉,日夜折磨,寝食难安。

“别担心,都过去了。”他笑着安慰她,牵起她的手指在唇边亲吻,“我们以后都会好好的。”

他从来不是轻易言败的人,北岸的人设计要毁了脉脉的未来,他就再给她创造一片将来的安宁。家主在位,他纵然受宠但权势有限,但他可以先剪除二公子和三公子这两个威胁,等到无人能与他比肩,他就是名正言顺的继承人,到时“请”家主易位,南岸的所有权力都将落在他手中…

弑父他倒不至于,但对于这个仅给了他血脉,又逼死了他母亲的父亲,他不介意采取一些严厉手段。

他们不是想看他如何抉择?有长水为界,还有南岸十三郡作为根基,他怕什么!若是要战,也要看他裴景吾有没有这个功夫,北岸的世家相互忌惮提防,新的王权之下又有多少人不是貌合神离的?他们要和他斗,他就奉陪到底。

只是…司瑜言低眉凝望似乎睡着了的脉脉,微微叹息。不知道她会不会后悔和他出谷?药王谷的生活虽然孤独,却给了她不谙世事的平静。

“言哥哥。”

她忽然抬起了头唤他,眼神清亮,让他有些诧异:“我以为你睡了。”

她噙笑缓缓摇头,神情温柔天真:“我想出去玩儿,可以吗?”

作者有话要说:自恋的小孔雀,你媳妇儿为什么一天比一天胖你造原因吗?!丫个不靠谱的臭美骚年!

酒叔这几天思考了一下淫参,觉得每一本甜文最后都虐得死去活来简直是个蛇精病的习惯!酒叔是个酷帅狂霸拽的作者好吗?没必要这么折磨咱家儿女,所以,温(sang)柔(xin)善(bing)良(kuang)的酒叔亲妈决定小虐一下下就happy ending啦~~~至于“小”这个形容词啊,只可意会不可言传嘛!

第63章

63、木兰

虽说司瑜言允了脉脉出去,可她现在背负着公主的身份,并不是随便什么地方都可以去的。她在府中尚不自由,何况出行,免不了仆从随侍一大群,浩浩荡荡的队伍,直接向郡城边上的岣嵝峰进发。

南岸这边有七十二名峰,岣嵝峰为其中之一,脉脉要去的地方叫伊山寺,就坐落在山峰下。这番出行对外说是礼佛,实则是专门为脉脉安排的郊游。怕她一人寂寞,司瑜言特意请了大嫂玉缘作陪。

前后来过颍川郡两次,脉脉是第一回外出好好观赏景色。出了城的路渐渐就不那么平坦了,她撩开帘子往外望,只见远处延绵不绝的山峰,回头看城池,四四方方一块平地,规规矩矩的,果真是太平景象,唯有司家宅邸后院儿那座由人堆砌出来的假山惹眼突兀。

司瑜言没来,金凤辇车里就坐了脉脉和玉缘,前有司家的卫队清路,两侧道路拉起了幔子不让行人瞧见,把公主的排场做得十足。脉脉看了一会儿,入眼都是黄色的幔子还有仆从,远处的山峰看久了也觉得没意思,依然遥不可及。她失望地放下帘子,回头摸了摸蜷在脚下的滚滚,嘴角溢出不欢神色。

“怎么了?”

玉缘瞧她郁郁寡欢,伸出手在她眼前晃了晃,她抬眸就见玉缘笑眯眯的样子,眉梢眼角都是喜色。玉缘递了碟蜜饯过来,是盐渍的青杨梅,外面裹了蜜糖,一粒粒跟翡翠珠子似的。

脉脉拈了一粒放进嘴里,初时是甜的,可等蜜糖化成了水儿,她咬下去一股浓酸直冲脑门,牙都要掉了。她皱紧了眉头,含糊咕哝:“好酸…”话虽如此,她囫囵嚼了几下还是把酸涩的果肉咽下去了,只吐出核儿。

玉缘笑问:“还要吃么?”脉脉点头,似乎爱上了这种先甜后酸的味道,吃得上了瘾,不一会儿把一碟子蜜饯都消灭光了。

“我瞧你最近精神头不大好,该不是病了吧。你给自己号过脉没?”

脉脉被问得心虚,摇头否定:“我没病,真的。”

“没病便好,你这样子跟我前两月倒是相像,自个儿的身子,自个儿多注意些。”玉缘也不多问,她理解脉脉的难处,任谁遇上这些事情,都会惊慌失措吧。就像一只小猫,长大了别人才告诉它其实是老虎,可是已经做惯了猫儿,没有老虎的爪牙,这怎么接受?玉缘含笑拉过脉脉的手,轻轻搭在自己小腹上,“你摸摸,三个多月了。”

脉脉盯着玉缘还不明显的肚子使劲儿看,眼神惊喜:“有宝宝了啊!”

“嗯。你是第一个知晓的。”玉缘满脸柔情都闪耀着初为人母的欢喜,但也有一份忧愁,“长子嫡孙…唉。”

在这样的乱世,这样的家族里出生,真不知是喜是忧。

脉脉觉得生命的孕育极为神圣,这是她回来后听到最好的消息了,可是她有些疑惑:“我是第一个…大哥哥不知道吗?”

玉缘含笑摇头:“我还没告诉他。”

脉脉没有问为什么玉缘不告诉司喻世,她只是一个劲儿替玉缘高兴:“大哥哥晓得,一定好开心。”她抿嘴想了想,作势要为玉缘把脉,“我替你看看。”

玉缘体质温厚,从脉象看母子都好。脉脉如实告诉了她,她像是松了口气:“因着要瞒住他们,我都不敢让人号脉,总是担心他万一有什么不好…听你这么说我便放心了,我信得过你。脉脉你知道吗?怀孕的女人会变得很奇怪,脑子里存着稀奇古怪的想法,他明明还那么小,肚子形状都没显,我却在盘算他长大后的事情了。”她如今变得多愁善感,又是欣慰又是担忧地低头,叹道,“也不知道是男是女,我该替他准备彩礼还是嫁妆…”

脉脉迷惘地看着玉缘的嘴唇,好像懂了她说的话,又好像不懂。怀孕本来是喜事,但到了司家却成为给大伙儿添堵的坏事…脉脉并未说出这些疑虑,而是道:“我有办法、知道是男是女。”

玉缘惊讶,却见脉脉从行囊里取出了毫针。她捏住玉缘耳垂揉了揉,“要取一滴血,有点疼。”

轻微一蛰,脉脉从针口挤出一滴血,盛在雪白的小瓷碟中。她撩开帘子把瓷碟对准阳光,仔细打量一阵,回眸笑道:“是男宝宝呢。”

她是药王施慈的爱徒,玉缘当然不会怀疑她的医术还有判断,这下心中大石落地,玉缘拉着脉脉的手,以一个过来人的口气说:“你和阿言也要抓紧了,给我的孩子添个伴儿。”

脉脉只是抿嘴笑,没有回话,玉缘当她害臊,也就随她去了。

伊山寺到了,玉缘和脉脉下了辇车,两人携手入寺。大殿里已经准备好了,她们装模作样去进了香,接着就该去佛堂听住持布道,还要跪在佛前诚心念经,替司家做一些功德。