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 一个门客的自我修养上一章:第 35 章
  • 一个门客的自我修养下一章:第 37 章

公西吾忽然站起身道:“齐国有意求和,本相愿亲自前往与易相和谈。”

这是易姜早就料到的,裴渊并不意外,点头道:“齐国有意和谈最好,只不过不要耽误时间,易相已备好一切,在边境恭候大驾。”

一直在殿内旁听的君太后忽然想到什么,问公西吾道:“这个易姜据说就是当初那个桓泽,是也不是?”

公西吾眼神微动,一时竟不知该如何回答。

是,也不是…

放弃了彰显身份的车驾,身跨烈马,一路扬尘赶赴边境,到达时是已第二日午后。日头已然西斜,却依旧热得叫马烦躁不安。

营地里更加闷热,易姜白衣宽松,长发束成了马尾,立在帐门边,望着远处天高山远,竟产生了一种自己在游览风景的错觉。

这大好河山是后世难以看到的,如果真能停下来好好看看该多好。可惜她来到这里后从没有停歇过。

“易相。”

清清冷冷的声音拉回了她的思绪,她转头望去,公西吾带着两名官员远远走来,他也着了白衣,不过沿途赶路,看起来有些劳累,没了往常的恬淡平静。

“听闻齐相要与我和谈,那么就是要接受我的条件了?”她反身走去桌案边,手指点了点案面,上面放着结盟文书,就等他签字落印。

公西吾命人等候在外,独自走入帐中,看了一眼桌案:“那要看值不值得我接受。”

易姜绕着他缓缓踱步:“不接受便要应战,齐国与赵魏二国结盟破裂,鱼死网破,还不一定能抵挡住四国联军,就是灭国也有可能。接受则要加入合纵,你与秦国暗中的连横就会失败。啧啧,可除了接受,你还能有什么选择?”

公西吾蹙眉:“你我鹬蚌相争,只会让渔翁得利。”

“是啊,可这渔翁不是你引进来的么?你很清楚,无论你做什么决定,秦国都不会出手相助。一来,他们的大军被拖在了长平;二来,除了齐国本来对他们也有好处。我早叫你收手你不听,现在倒来与我说鹬蚌相争了。”

“我以为你的目的是帮赵国扭转局势。”

“你不是也说赵国不值得救么?”易姜冷笑:“四国君主人面兽心,赵王又不信任我,既然如此,我又何必再为他们着想?”

公西吾无言,他一直认为易姜心怀赵国,难免束手束脚,没想到她在关键时刻又跳出了这个禁锢,将自己横架在了列国之上,冷眼主导这一场厮杀。

易姜自他背后缓缓贴近,在他耳边低声感慨:“真可惜,你苦心安排的连横策,就这么失败了。”

的确可惜,他计划的那般周密,每一步,每个人都算了进去,却独独在她面前失了策。

“我也没有想到。”公西吾转过身,握住她手臂:“但你可能会因此而陷入险境。”

易姜看着他的双眼,那里的深幽有种暗潮汹涌前的平静:“你在担心我?”

公西吾点头,一如之前每一次问他,他的情绪总是深藏不漏,在她面前却又毫不遮掩。

她觉得好笑,按住手臂上他的手,将他带到桌案前:“不用担心,你只要在这上面盖上齐国国印就好。”

第46章 修养四五

对着这份结盟文书,公西吾生平第一次尝到了挫败。在他将所有的计划都铺陈好时,易姜给了他猝不及防的一击,而他最担心的还不是这个。

三年前的桓泽他虽然有很多不解,尚且还能看透她心里在想什么,可现在的易姜他看不透。正如他之前试探的问她以何法合纵,她以一吻回应;现在他要拖延时间,她又以破釜沉舟的架势告诉他,她根本不在乎赵国。

她说的话有几分是真,又有几分是假,他已经分辨不出来。

“齐相还在等什么?”易姜见他久久没有动作,叹了口气,忽然朝外高声唤了一声:“准备发兵!”

“且慢。”公西吾抿紧唇,终于抬手,在文书上一笔一划写下自己的名字,落上齐国王印。

易姜立即将文书抽了过去,吹了吹,卷了起来:“结盟既定,齐国是不是该派兵共同抗秦了呢?”

公西吾皱眉,一旦发兵,也就宣告与秦国结盟彻底结束了。

易姜却不给他机会:“三日后点兵三十万至此会合,能否做到?”

公西吾闭了闭眼:“可以。”

“如此再好不过。”易姜笑眼弯弯:“愿你我联手,大获全胜。”

“说到底你还是惦记着赵国。”公西吾冷不丁说了一句。

易姜歪了歪脑袋:“哦?”

“你所做的一切,还是为了救赵国于长平险境,否则不会在战事吃紧时回到赵国,也不会在赵括上战场后就立即逼我出兵。”公西吾看着她:“赵太后对你好我知道,但真的值得你这般回报?”

易姜的笑有了几分怅惘的意味:“谁对我好我都记着,你对我的好我也同样记着。”

公西吾微微怔了怔。

她抬了一下手:“师兄慢走,不送。”

这一刻仿佛又回到了当初,不是立场相对的政客,只是再寻常不过的师兄妹,但公西吾清楚她眼神中的距离,胸中竟有些发堵,转身出了大帐。

帐内恢复平静不久,东郭淮送来了魏无忌的亲笔书信。

他遇到了麻烦,四国君主得知兵马分了两路后很是不满,正在问他讨要说法。

这也难怪,本来四国的目的是强势攻秦,迫使秦国彻底放弃东进的念头。但现在魏无忌带着人去帮助赵国,易姜又带了主力去攻击齐国,根本不符合他们的设想。何况易姜攻齐暴露出齐国和五国不齐心的讯息,这让他们怀疑合纵前易姜说的话都是骗他们的,齐国根本没打算加入合纵行列。

易姜只庆幸这消息来得晚,早一步公西吾就有可能翻盘,他刚才故意拖延时间大概就是为了等这消息。

和这样的对手交锋是件很累的事,因为他心思缜密,每一步都备有后招。

好在马上就能拔营回援,希望魏无忌能赶在赵括到任前赶到长平。

刚想到这里,前线就送来了消息——赵括已经取代廉颇,接掌赵国四十万兵马。

四十万…

易姜拿着战报出了神。

长平之战,赵国战败,四十万赵军被活埋。

以前看到这段历史,这不过只是个数字,可是现在生活在这里,这些都是实体,一个个都是鲜活的生命,他们当中可能还有人曾与她打过照面。

易姜并不觉得自己多伟大,但她相信这种时候,任何一个知情者在知道即将要发生的惨事时,都会忍不住做些力所能及的事。

赵王丹不信任她是事实,可是赵国给了她许多也是事实,最早最艰难的时候如果不是赵太后,她也不可能过上安稳日子,更不可能有今天。

时至今日,她依旧不知道哪些历史会和已知重合,哪些会不同甚至改变。她也想过放手不管,这地方的一切对她而言本也没多大关系,如果结果早就注定,那么千百年后这些都只是一阵过眼烟云。

可她到底还是做不到坐视不理。也许束缚她的不是对赵国的情感,也不是对赵太后的誓言,恰恰是她身体里这抹无法漠视生命的现代灵魂。

她将战报丢去一旁,尽量不去想它。事已至此,此举无论成败,但求无愧于心。

廉颇已走在回邯郸的路上,少鸠骑着快马赶过来,一头的汗:“廉将军,你就这么走了,也不交代几句吗?”

除了铠甲的廉颇与寻常中年汉子毫无分别,他坐在马上叹了口气:“赵括的为人我清楚的很,这小子听不进去旁人半句话,我就算交代也没有用的。”

少鸠急的抹了把汗:“他嫌我们墨家碍事,要我们全部退让开,还打算主动出击,您如果不出面,恐怕赵军要吃亏啊。”

廉颇犹豫,赵王丹现在对他颇有怨言,倘若再插手新主将的事,定是吃力不讨好。

这荒郊野外毫无遮挡,被太阳晒得难受至极,少鸠用手挡在头顶,正要再催,前方忽然传来哒哒的马蹄声。她定睛一看,“咦”了一声,来的人竟然是长安君赵重骄。

“廉将军这是要回都了?”赵重骄没有带一个随从,穿着贴身的胡服,腰身和袖口都束得很紧,配着长剑,一副随时可以上战场的模样。

廉颇诧异地点了点头:“长安君怎么会来?”

“我不放心,过来看看。”赵重骄朝远处的营地看了一眼,他的确不放心,从易姜一直阻挠赵括上战场开始就觉得不踏实。

“长安君从未上过战场,这种地方还是不要待了,不如随颇一同回都吧。”廉颇一边说一边招手唤来士兵给他遮阳。

赵重骄摆了一下手:“廉将军教导过我一段时日,我勉强也算个兵家子弟,如今国难当前,怎么避在邯郸享福呢。”

廉颇怔忪:“长安君果然长大了,若太后在天有灵,不知该有多欣慰啊。”

话虽如此,他还是不能让他一个公子冒险,又再三劝赵重骄随自己回都。

少鸠却一把扯住了赵重骄:“长安君来得正好,有你在赵括肯定不敢胡来,你快去劝劝他!”

她实在心急,赵重骄险些被她一把拽下马去,连忙稳住身子,火冒三丈:“你怎么与你家主公一个德行,都喜欢动手动脚!”

少鸠笑嘻嘻的:“我家主公说你年少时喜欢穿女装,你是不是还记着她扒了你衣服的事儿呢?”

赵重骄脸都绿了:“不是说要去劝赵括吗?带路!”

“好嘞!”少鸠往前开道去了。

廉颇无法,决定还是赶紧回都去请赵王丹定夺,哪知刚要走就被赵重骄叫住了。

“廉将军,我在这里的事万万不能告诉王兄。”

“…”

赵军大营里一切看似有条不紊,但其实都乱了。

赵括接手主将后做的第一件事不是勘察前线,而是将所有副将都替换成了自己人。然而每个副将所带领的军营都是一个单位,有早已训练好的“约束”。

由于人的音量有限,主将的号令通过不同颜色的旗帜来发布,副将接到示意,再以约定好的号令传达给千夫长、百夫长,最后再通过他们精确地转达给每个士兵。

这套固定的作战指挥方式就称作“约束”。各营平常分驻各地,“约束”也不太一样。最普通的士兵接触最多的是各营分领将领,而不是最高指挥主将。所以越庞大的军队越需要“约束”来保证军队行动一致。

可赵括将一切都打乱了。

赵重骄到达赵营的第一件事就是去见他,但赵括将自己关在中军大帐里,带着新上任的副将们研究对策,一早就吩咐了守卫,任何人不得打扰。

少鸠只好先带赵重骄去查看前方情形,一边走一边给他介绍哪里设置了机关。日头火热,因修筑工事被挖出来的湿土早已被晒成了干黄色,脚步踏过的地方被带出一阵阵烟尘。

“信陵君的二十万兵马就快赶到了,原本我与廉将军计划拖到易相率主力赶来,但现在赵括不让我们插手了。”少鸠是个暴脾气,难得能忍下来。

赵重骄抿紧唇,那种觉得易姜知道一切的感觉越来越重了。

“我以前没想过她有这本事。”

少鸠愣了一下,好半天才反应过来他说的是谁。“那是你不了解她,不过我以往也是瞧不起她的。她这人也是古怪,你不把她逼到那份上,真不一定瞧出她的能耐来。”

赵重骄瞥她一眼:“那她忽然外出三载是被逼的吗?忽然又回来合纵也是被逼的吗?”

少鸠摸了一下脖子上的汗,甩着手道:“这我也不清楚,她忽然就叫上我们跑了,又忽然叫上我们跑回来了。”

说到这个赵重骄就憋闷,到底做过她主公,她要走要来连一声招呼都没有!

少鸠转头看到他板着个脸,好奇道:“长安君这是怎么了?”

“没什么。”赵重骄朝中军大帐看了一眼,疑惑道:“怎么还没出来?”

少鸠忽然扯了一下他的衣袖,赵重骄转头,见她朝远处遥遥指了一下:“你看那边。”

那里烟尘滚滚,似乎有大队人马正在迅速撤离,马匹慌乱,人影奔跑,看着有些惊慌失措。

“那是秦军?”

“没错。”少鸠纳闷,难道他们真害怕赵括?刚换主将就把他们给吓跑了?

公西吾说到做到,三日后易姜的兵马增加了三十万。她发信给魏无忌,与他约定在长平以东百里处会合。

哪知启程那日,齐军领兵主帅忽然换了人。

易姜眼睁睁看着胡服长靴的公西吾跨马过来,一时竟不知该说些什么。

照理说他现在应该躲避着才对,否则秦国看到齐国派兵就够气了,再看到他亲自领军,岂不是要七窍生烟?

“师妹不用诧异,我只是想看看让你如此惦记的赵国能否起死回生。”他提着昆吾剑,打马到她身侧。

易姜理了理身上胡服衣领,感觉似乎没那么闷热了,“我也只能尽力一试。”

公西吾看着她的脸,但无法窥出端倪。

东郭淮带着前线急报到了跟前,易姜接过来看了一眼,脸色忽变。

“怎么了?”公西吾在旁询问。

“赵括出兵了。”易姜捏紧缰绳,下令全军进发。