人口增多,生产力反倒下滑,国库连年吃紧,太后却在此时不仅不知收敛,反倒不顾群臣反对,下旨敕造通天巨佛,这如何不令朝臣众怒?
而被其所忽视的皇帝,又如何能不震怒?
于是,这对母子间,便发生了一件震惊朝野的事情。
那是初夏的一日晌午,年轻的胡太后陪着皇帝在自己的寝宫里小憩。眼见着皇帝睡得熟了,胡太后遂挥退了宫人,坐在案前,拿起朱批御笔,开始批阅各地官员呈上的奏报,并逐一加盖上皇帝玉玺。
也是合该出事,那日虽是初夏时节,却天气闷热,皇帝睡得满头大汗,突然惊坐而起,抬眼便看见自己母后坐在案几之后,正执着御笔批阅奏报,还以自己的玉玺加盖在奏折上的一幕。
原本,这一幕对小皇帝而言,本已应该司空见惯。可那日也不知为何,年轻的小皇帝却突然火冒三丈。
他蹭的一下跳下太后的御榻,三步并作两步,上前一把便将太后手中的御笔狠狠抽走,并将玉玺一并抱入怀中。
然后,他退开几步,狠狠地瞪着满脸惊愕的胡太后,昂头怒斥道:“军国大事,应由朕亲决。母后一介女流,自当母仪天下,成为天下女子之表率。如何能越俎代庖,替朕决之?”
说罢,皇帝怀抱玉玺与御笔,扬长而去。
而胡太后则面无表情,冷冷地令内侍闭了宫门,在自己漆黑空荡的寝宫之中独坐了一夜。
第二日,胡太后照常令人替自己梳洗打扮,临朝垂帘。
也依然执着朱批御笔,批阅奏章。
只一点有所改变的是,胡太后批阅完后,会将奏章派人送呈皇帝,再由皇帝亲自加盖玉玺。
除此之外,太后再不像从前一般,亲自过问皇帝饮食起居,照顾殷切;皇帝也除去每日必要的请安问侯,再不到太后宫中。
母子二人之间的关系,逐渐疏远。
皇帝与太后不睦之事,也传遍了整个前朝后宫。
而此次尔朱禹上谏的奏章,说来也巧,胡太后在批阅之时,明明不曾看到,却在内侍送呈皇帝加盖玉玺之时,偏巧不巧地落在了皇帝的手里。
时值正为太后对宋国再次妥协,委曲求全而心生愤懑的皇帝,读了尔朱禹一番慷慨激昂的痛斥太后勾结外国使臣,丧权辱国,苟且偷安的行径之后,不仅不恼,反倒如获至宝,读完一遍又一遍,引为知己,亲近之情油然而生。
于是,自以为找到了知己的元宸皇帝,做了一件所有人都没有想到的大事。
他连夜亲拟了一道圣旨,第二日早朝之时,在未经胡太后的请准之下,令宣旨太监当着文武百官的面,宣读了这份圣旨。
胡太后措手不及。奈何皇上毕竟是天子,圣旨已下,她再想挽回,亦无计可施。
事后,胡太后大怒,下令追查到奏章一事,却道是宫里一位搬运奏章的小内侍一时粗心,不小心将奏折拂落于太后案下的坐垫之下。第二日才经由皇上宫里派来搬运奏章的内侍发现,以为是太后无意遗下的,便一并带到了皇帝的宫中。
此事查来查去,最后便以太后宫中的小太监被杖杀,作为终结。
至于那道奏章及里面的内容,太后不曾过问,皇上也自不提及,遂再无人知晓那份奏章最后的去处。
只那道下令擢升尔朱禹为二品骠骑将军的圣旨,就这般突如其来的,到了尔朱禹的手中。
尔朱禹接旨的第二日,便安排尔朱同替自己临时戍卫南秦州,自己则与属下亲兵整肃行装,进京面圣谢恩去了。
卷九 御风踏,弑血歃,伴君覆手倾天下 402、天意
402、天意
尔朱禹这一上京,便足足去了近四个月。
其间,商娇也曾偶然听尔朱同提及,尔朱禹自天都城中辗转传来的消息,在得知小皇帝与尔朱禹之间感情甚笃之时,心里不由一叹。
所谓造化弄人,大抵如此罢。
历朝历代以来,百官上奏的奏折,最终是会经由郎中令点数与记录在档的,自然不可能无缘无故的消失与失踪。
所以,安思予与她能做的,就是让尔朱禹这封奏折,在经由郎官上呈内侍,再从内侍搬运至太后书案上的一段小小的时间内,“暂时”的消失了一下。
然后,再神不知鬼不觉地转到元宸皇帝的手中…
可纵然如此,安思予与商娇当时这样做的初衷,也不过是想借皇帝的手,阻拦胡太后追查奏折内容,或是保下尔朱禹。
毕竟,皇上年纪再小,终是天子,亦是胡沁华名义上的孩子。
母子二人如今关系有交恶之势,皇上又年轻气盛,胡太后自然不会在此时再去火上浇油。
所以,只要奏折绕过胡太后,平安到得皇上手里,尔朱禹的性命就基本上算作是保全了。
可是,让商娇与安思予想不到的,或许一切真是冥冥中自有天意,皇上看了那封奏折之后,不仅感佩尔朱禹敢于痛斥太后,痛陈时弊的男儿气慨与血性,更对其心生仰慕,一纸诏书,反倒为他加官晋爵,引他入了京。
于是,这睽违十几年的父子,终于,以君臣的方式,相见了。
胡太后千算万算,东防西防,却终还是争不过天意。
可此事若到此终了还好,却偏偏仿佛真是有着血缘亲情的无形感召,这小皇帝与尔朱禹之间的感情,竟好得令人惊异。
金殿之上,小皇帝元宸与尔朱禹一见如故,极为亲近。
更有甚者,皇帝不顾胡太后的斥责与反对,数次召尔朱禹进宫相陪,彻夜相谈甚欢。
甚至,皇帝竟想钦赐尔朱禹宅第,让其永留天都,参与政事。
只这一次,胡太后尚来不及开口反对,尔朱禹便自行推拒了。
他放不下南秦州,放不下与自己情同手足,共同戍边十数年的将士们。
更何况,他心心念念的,还有大宋皇帝刘绎曾弑他亲儿的血海深仇。
这个仇,他不能不报。
但饶是尔朱禹拒绝了皇帝的美意,但皇帝待他的心意,尔朱禹却是感恩戴德,深感皇帝天高地厚之恩的。
都说士为知己者死。尔朱禹觉得,自己将来就算是为了皇帝而肝脑涂地,也不能报答皇帝的知遇、相惜之恩于万一。
更何况,在皇帝的身上,尔朱禹总能看到悯儿的影子。
他的悯儿,若当年没有葬身于盘龙山上的那场大火…
现在,只怕也与皇帝一般大小了罢?
而且,皇帝元宸出生之时,脚踩七星,身带祥瑞之事,当年传得整个大魏沸沸扬扬,尔朱禹自然也是知道的。
这在当年初初听闻之时,他不是没有过一丝惊异与怀疑的。
同年出生的孩子,同样脚踩七星…
让他如何能不心生疑惑?
可是,纵然尔朱禹心中有所揣测,他却自己否认了这样的事实。
大魏禁宫是何等戒备森严?为免皇室血统有污,后宫甚至有专门记载帝王家事。
妃嫔何时侍寝,何时有孕,何时生产,皆是由专人载入彤史,有据可查的。
他哪里还敢有半分疑虑?
更何况,当年悯儿身陷烈焰时,胡太后尚在远在千里之遥的天都待产,又哪里可能会鹊巢鸠占,将他的悯儿掳到她的身边,成为太后,成为当今皇帝?
所以,尔朱禹认为,这真是一个巧合。
但是因为这个巧合,他在第一次见到元宸之时,心里便觉得亲近得很。
他甚至有一种错觉。他的悯儿还没有死,而是托生到了元宸的身上。所以,自己才会与皇帝如此投契,如此性情相合…
就仿佛,有一根看不见的线,在冥冥中牢牢的将两人绑缚在一起般。
但无论这对君臣如何投契,如何彼此依依不舍,在短暂的停留一段时日后,眼见马上又要到年关,尔朱禹担心着军中将士,终还是只能忍痛向皇上辞别。
那一日,尔朱禹率兵出城,返回南秦州。皇上登上禁宫城楼,于漫漫黄沙中极目远眺,目送尔朱禹远去…
君臣遥遥相对间,无不红了眼眶,满怀离别惆怅。
从此后,一个是居庙堂之高的君王,高高在上,俯瞰天下;
一个是寒光朔铁衣的戍边将领,舍生忘死,只为保家卫国。
可那份离情,那份相知相惜…
却各自珍藏于心,不敢或忘。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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尔朱禹回营之时,正值腊月,年关将至,也是商娇最忙的一段时间。
安思予独居的小宅左厢的书房内,商娇与安思予一笔笔核对着账目,几乎不敢相信自己的眼睛。
“怎么会少了这么多?”她咬咬唇,拿过账册翻了又翻,看了又看,也忍不住心里的疑惑,“今年就算受了些疫症的影响,再加上咱们自己倒腾了一些家底,但总共也不过二三十万两银子的亏空而已,可为何如今除开药局尚有盈利,各地报来的流水,无论茶叶、酒楼、布匹,皆比往年减了两三成?”
安思予听商娇问及,也是满脸凝重。他拿过一本账目翻了翻,摇头沉声叹道:“这怨不得王掌柜及叶、高、王三位管事,大家今年都很尽职尽力。
可眼下时局你也看到了,自从今春胡太后下旨敕造那什么通天巨佛以来,魏国境内广征徭役,下至年满十四,上至五十六岁以下的老者,都在官府起征之例。
再加之这两年大魏封庙广建,僧尼骤然剧增,百姓们不仅要负担佛寺的征建费用,还得应付各种苛捐杂税…确也拿不出多少闲钱来添置新衣,吃饭喝茶以作消谴了。”
听安思予陡然提及胡沁华横征暴敛的行径,商娇恼恨不已地闭了闭眼睛。
犹记得,多年前,她与胡沁华最后一次谈话,胡沁华说她身在深宫,今生再不得分明。为保全自己与皇上的家,只能先做魔鬼后做人。
待将来她若得掌大权,必为所有被她所害的,冤死的人,修建一座通天的大佛,以超度所有人的亡灵。
可当时,胡沁华的那一番话,听到商娇的耳中,只觉得是如此可笑。
她当时是怎么回胡沁华的?
她记得她说:“人生在世尚且活得命如草芥,死不足惜,又谈何那虚无缈缥的极乐往生之境?不过是施害者求的一个心安罢了。”
商娇以为,这句话不过就是胡沁华为求自己心安,编造出来安抚诱哄她的。
却不曾想,多年以后,当她当真坐上了这大魏太后的至尊位置,代皇帝执掌江山之时,竟当真倾全国之力,要去修那座见鬼的通天大佛!
卷九 御风踏,弑血歃,伴君覆手倾天下 403、徭役
403、徭役
往生者如何,商娇不得而知。
——但胡沁华为修这通天的巨佛,不惜搜刮民脂民膏,征全国之青壮男子服徭役,会造成多少家庭的土崩瓦解,多少人因不堪劳累重负而失去生命?多少孤儿寡母流离失所?
想到这里,商娇的手往案几上重重一捶。
“胡沁华,她到底想要干什么?”她愤声地问。却不知是问安思予,亦或是在问她自己。
胡沁华,她想通过修建这么一座通天的巨佛,来洗清她这一世所犯下的罪孽,为自己的内心求得一丝平静。
殊不知,她这么做,正是在制造新的杀业!
安思予见状也是沉声一叹,伸手,将几案上的账册全码放齐整。
边做,他边平静地道:“所以,这一年来,魏国各级官员强征民夫服役,已不知令多少家庭妻离子散。相比外面现在的情势,咱们还算不错的了。
南秦州毕竟隶属南安王辖境,官府想在王爷领地上征人服役,没有王爷点头作准,尚一时不敢乱来。所以上半年以来,这外面虽然闹得人心惶惶,但咱们这里倒还平静。
只如今依着宋国的事,朝廷来旨斥责王爷忽视两国邦交,将其禁足。如今王爷尚在禁足期间,这南秦州的官员仗着太后撑腰,似乎开始蠢蠢欲动起来。这两日我便听到一切传言,说咱们朱英镇相邻的几个村镇都遭了殃,几乎青壮男子已全数被官府抓走了…”
“竟有这事?”商娇闻言,不由倒抽了一口凉气,惊讶地看向安思予。
安思予点点头,神情颇是沉重。
“如今正是年关,大部分的百姓便是年初得到朝廷征服徭役的消息,有意外出躲避,但如今眼见着已快整整过去一年都没半点动静,自然也就没有了防备。皆在家里忙着杀猪宰羊祭祖,以祈来年风调雨,家国安宁。
官兵这一去,几乎十户有九户被捉个正着,一个家里,下至刚长成人的少年,上至不满五十六的老者,只要是男的,几乎全被带走充作徭役了。”
说到此处,安思予顿了一顿,无比忧心地看了商娇一眼,又小心翼翼地道:“照现在的情势看来,只怕不出过年那几日,官兵就要抓人抓到咱们南秦州来了。”
“过年?”听了安思予的话,商娇更加奇怪了。“不会吧?这官府拿人,莫非还不兼顾一下民情民俗,要让百姓们连年也过不安生吗?”
安思予一脸似笑非笑地看了商娇一眼,仿佛她刚刚说了一个好笑的笑话般。
“这官府拿人,又哪会管你民间百姓过不过年的?刚刚我不是跟你说了吗,依照民间传统,过年时百姓们必定会家家户户聚在一起吃团年饭,最是人齐的时候。此时拿人,更是不费吹灰之力。
更何况,春节一过,修造大佛之事便又要开始动工,正是缺少人手的时候。官府拿了人,一路押往天都,少说也要走二三十日。若不赶在年后交人,误了工期,届时太后怪罪下来,州官岂不自讨苦吃?”
商娇听完,哑口无言。
就连过年,也不能还百姓一个安生?
胡沁华,当你坐在大魏皇宫金殿之上,心安理德地接受百官朝拜,杯筹觥错,欢声笑语,声色犬马之时…
可曾听得到在你统治之下的百姓,已户户悲歌,家家哀泣?
“那大哥,你会不会有事?”商娇想起安思予,担忧地问。
安思予不料这一路话说下来,商娇竟在担心着她,不由心头一暖,眼神瞬间温柔了下来。
他伸出手去,将商娇放在案上的手轻轻包裹,温柔地向她笑了一笑,安慰道:“大哥是有功名在身的人,纵然现已辞官归隐,但官府征人服役,自是拿不到我头上的。你且宽心。”
听安思予这么一说,商娇悬起的心方才略略放下一些。
可安思予的下一句话,却又将她刚刚放下的心又陡然提了起来。
他忧心忡忡地望着商娇,道:“可我虽无恙,但咱们商号中的那些管事与工人,除切庄百衣那些为朝廷立过功劳的之外,其余的皆是白丁,若当真官府征役,只怕…”
“啊?”商娇一声惊叫,腾地站起身来,脸上一阵红一阵白。
她竟忘了,她的商号旗下,尚还有着那么多正值青壮的男子。
“那…那怎么办?”她心里一阵心焦,急切地问安思予。
若那些雇工都被官府征走,那她的商号只怕也离倒闭不远了。
安思予也站起身来,拧眉看她,似遇到了重大的难题一般。
他缓声道:“若你不想官府征用咱们的工人,这件事并非没有办法解决的。但这件事,我务要请你拿个主意。”
“你说。”商娇见安思予为难的表情,情知事情难为,却依然想要听听他的办法。
安思予说出了他的办法。
其实很简单,拿钱赎役。
历来官府在民间征人服役,向来都是秉承着“有钱出钱,有人出人”的两条出路实行的。
一般百姓若出不起买赎银子,便只能任由官兵抓人,送往天都服役。
但大户人家则不然,为保家人平安,他们自会按人头点算,交一定数额的钱财给官府,或是雇人代役,即可让官府免去其服役之苦。
而安思予所说的这个方法,就是如此。
可是末了,他也深觉不妥,遂忧心地向商娇请示道:“可是娇娇,咱们现在的产业已非那些普通的富户能比。他们可以租一间小铺,雇上两三工人当街卖点米粮杂货即可为生,可咱们随便哪个铺子,都是二三十个工人伙计…这几年,零零星星的就开了几十家。
再加上天都的明月茶行与酒楼的工人,再撇去织坊那边不提…少说下来也有个一两千人!而买赎银子一般定价皆在五十两至一百两不等…这般算下来,咱们这一项便要亏空近十万两银子!”
“咱们…给!”商娇闭着眼,故意忽略安思予的话在心里的震撼,咬紧牙关,吐出一个字。