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真是个痴心的汉子。”如烟的手触摸上马洪的脸,马洪心里又是一番折腾。

每次夫人这样温柔,便是又把他当做了别的男人。

夫妻好些年了,她偶尔如此,他从未深究。不是怕她不说,而是怕她说了。

于是一直佯装不知,一直当做什么都没有。

“痴心的汉子只为他喜欢的姑娘。”马洪迎合道,如烟的手却突然一抖,垂了下来。

又是黄粱一梦,见到了不该见的人。

如今还在想着那负心人么?果真她不如当时就一命呜呼的好。

“烟儿,外面风大,还是回去早点歇着吧。”

“你那帮兄弟,没吃到羊肉痒痒的很,吵得人哪里睡得安稳呢?便是快些干完那些龌龊事,让我好生歇着。”如烟无精打采的说,马洪点点头,“夫人说的是,那些人还有些不好对付,哎,怕是要闹上一阵了。”

“你们这群井底之蛙啊,藏在这死人谷就以为是山大王了,随便来一个有些名目的,便打不过人家了。”如烟在他面前也丝毫不忌讳,说话句句带着刺儿,马洪听听就算了,倒是前来报信的小彪子听了这话,气得眉毛都翘了。

虽说夫人才高八斗、是个人物,也不带这么损人的吧!

小彪子白天无端端挨了二当家一巴掌就心中不爽,现如今看着帮主对她唯唯诺诺的、一点都帮着自己兄弟们说话,更是有些窝火。

他本是来报信的,却是一收脚,目送二人回了屋子。随便扔了个石子,果真把帮主引了出来——

马洪机警的左右看看,起了疑心,便是向着大堂的方向试探着去了。

屋子里,如烟好不容易送走了难缠的丈夫,正是打算好生休息着,小彪子突然闯了进来,二话不说,上前就塞了她一嘴破布,绑了手脚。

如烟早年虽是个轻功好手,可是常年都没有练习了,加上身子重,不便运功,便是目瞪口呆看着这不要命的小彪子做些荒唐事。

直到他把她扔在马上了,她才惊觉不好。

这毛躁的男人,是想害她流产不成么?

“你别怕,我不过是把你丢去羊群。我看大哥也根本不想去吃羊了,只有把你送进羊群,大哥才会来真的!”

说罢,小彪子翻身上马,自觉地英勇无比,也不管不顾她大着个肚子,就一鞭子抽了马屁股。马背重重撞倒她腹部的时候,她突然前所未有的害怕起来。直到这一刻,她才突然发现,原来自己对这个尚未出世就厌恶不已的孩子,竟是这般留恋——

——马洪,救救我。

如烟拼命地摇头,只觉得面前一片眩晕,不断地撞击让身子跟散了架一样,感觉到那个小生命仿佛在一点点的走远。

——救救我,救救我,为何又要我一个人!马洪!马洪!南宫仁!

如烟脑子里飞快地闪过了那个男人的脸,好多年了,如今他的五官,她其实已经记不清了,只是那双曾经无比真诚的眼睛,似乎还在她记忆里。

——烟儿,我愿和你一生一世,你不是什么信使,我也不是南宫的继承人,我们便是最好的一对。

曾经多么美好的誓言啊,原来都是谎言。

风从耳边过,如烟突然泪眼婆娑。

当日立在天通山顶,面对死人谷的一片迷雾,她以为他永远不会放手。她纵身跳了,而他没有。

她轻飘飘的坠落着,坠落着,看着那个男人离自己越来越远了。

直到身子沉沉落入湖泊之中,她才终于明白过来,南宫仁从不曾真心爱过她,为的不过是她知道的那个秘密——

“烟儿,好烟儿,我父亲手中的魂杀,其实只是魂杀的镇灵佩剑。如果有一天真相大白,那好不容易统一的武林会再度血雨腥风。烟儿,好烟儿,你一定知道真正的神器魂杀在哪里吧——”

“我知道,它在死人谷。如果你要去取,我便陪你一起去。”

“你真是我的好烟儿。”

好烟儿跳了,口口声声叫着“好烟儿”的男人并没有跳。

到了如今,到了如今,如烟终于想起来,他放手的一刻,说的是什么了——

“你这个恶毒的婆娘,不过想骗我殉情!要死你一个人去死吧!”

如烟惨淡的合上了双眼,原来她只不过是个恶毒的婆娘,殉了一段,其实根本不曾有过的情。

昏昏沉沉醒来,阳光从层层叠叠的树叶间隙辗转而至,身边篝火很旺,可手还是冰凉。

这是——哪儿?

我是跳了崖么?不对,那是多久多久之前的事儿了?我早就跳了崖了,我还进了匪窝,我还嫁了个悍匪,我还要为他生儿子——

孩子?

如烟突然清醒过来,猛的摸了摸自己的肚子,这才感觉到彻骨的疼痛。

“啊——”

“别动,你快生了。”一个女人的声音,如最清冽的湖水慢慢涌上来。如烟想看清她的脸,只是一片飘忽的衣衫。

“孩子——孩子没事吧?”

“有我便没事了。”那女人说话的语气是如此淡定,让人无比安心。

“你是产婆?”

“不算是,也略懂些。”那女人伸手握住了如烟的手,坚定无比,“交给我好了。”

“你——你——接生过几个?”

“一百多胎——”那女人平淡不惊,“都是小猪。”

“人呢?”

如烟想要坐起来,下面的疼痛却撕心裂肺,“人呢?”

“你是头一个。”女人的脸终于清晰了,还是一张小姑娘的脸。

“只有你一个在么?送我——送我回去。”

女人缕缕头发,“送你回去?这个比较困难。”

“什么?”

“因为你的丈夫已经带着人把这里每一条出口都堵死了,”那女人的手抚摸上她满是汗的额头,“不过你放心,我嘱咐了那帮家伙打的时候收敛些,不会让你的孩子没爹爹的。”

如烟倒吸一口凉气,剧痛袭来,紧紧握住了那女人的手。

“你——你是——”

“我叫无筝。”女人的声音从高处盘旋而下,“是个大夫。”

35

35、这世间多少有些意外 ...

马洪当年在江湖上是使长枪的好手,而他的二当家马德则是用斧子的,三当家马安用锤子——相比之下,也就马洪的兵器比较婉约。

可是这群人高马大的莽汉之中,唯有这婉约派的马洪最不可小觑。当年沧海年轻气盛,神挡杀神、佛挡杀佛,就是在马洪出场后形势逆转而下,加上被团团围攻,不得不逃走——

如今,沧海一笑手握九尺长棍,再不是当年得到七魂兵器后就喊打喊杀的鲁莽少年了,他在马群之中便一眼盯住了马洪,脚踹在树干上,飞一般冲了过去,九界亡魂仰天劈下,气势不同凡响。

“哇,猪被逼急了也会飞。”鬼谷倒是一边扇着扇子,一边说着风凉话。他今天的主要任务不是作战,而是看着梨可儿。也并不是防她去跟马帮的人拼命,而是防她去和那马上要生娃的帮主夫人拼命——

此刻,梨可儿早已七魂丢了六魄,一副心不在焉的模样,头上似乎总挂着一团乌云,与平日那聒噪的劲儿大相径庭。

“可儿,我怕知道你心中滋味。我当时见到多年未见、不知生死的大哥,也是这般心情。”

“你是盼她活着,我是盼她死了。”梨可儿咬紧嘴唇,“你可知道,就是因为她这个叛徒,害得我客栈门下十余弟子遇难,虽说动手的是漠北的绯色山庄,可谁人不知,那绯色山庄的庄主和南宫楚那个大龟蛋是歃血为盟的兄弟!他们套不到她的话,倒是给了她一个痛快,可怜婆婆,年纪一大把,还要带着我这不懂事的娃东奔西跑的——我们一老一少,便是秉着一定要将这江湖的事儿都记下来给后人看看的决心,一直没有找绯色山庄算账,甚至偶尔还会接南宫的案子你可知道,我们心中又是如何的滋味!”

梨可儿越说越激动,眼泪都在眼眶里面打转。

正这个时候,马洪的长枪直直的朝他们二人射过来,鬼谷扇子咔嚓一挡,那长枪扭转了个方向,朝正玩得不亦乐乎的小红飞去。

小红是个点穴高手,便是把那人与马定在空中,正在自娱自乐的欣赏这行为艺术,便是感觉到身后冷飕飕一阵风,身子刚一斜,正好容了那长枪擦身而过,眼看就射向了二当家的胸口。

小红翻身一踢,将那长枪直直插入地中,这才微微笑着转过头,“你这是要杀了我不成么?”

“刀剑无眼,误死活该。”鬼谷依旧将那生死说的如此寻常,小红摇了摇头。“你这人真是没有美感。”

“你的美感,就是陪这些喊打喊杀的家伙们过家家么?”鬼谷一斜眼,他那扇子本是算好了角度,便是算准了长枪会杀了那二帮主,没想到小红多事,拦了下来。

“无筝姑娘交代过,要手下留情,免得那位马上要生子的姑娘伤心难过。”小红说的彬彬有礼,一边说着一边还在分神与那些层出不穷的马贼们斗法,却是一心二用的颇为自在,“尤其是叫大哥亲手杀了小弟这种事儿,我是做不出来的——”

鬼谷心中一紧,不禁想起鬼樱,便也不再阻拦,只是一回身,这一会儿的功夫,梨可儿那轻手轻脚的家伙,已经无影无踪。

鬼谷顿时冷汗直流,让沧海那群家伙知道他看着个大活人都能看丢了,真是要颜面全无了,便狠狠的瞪大了一双眼,在一片厮杀之中寻找那梨可儿的梨黄色。

转身,一色和冷楚寒那追忆年华正配合得天衣无缝,好似一团团海浪在这山林中呼啸而过,带着一股不容还迎的力量。

转身,海天那把菜刀挥舞着,无论如何都是一副很不搭调的景象,却就是这把连兵器都算不上的家伙,砍在那些粗壮男人的头顶,吓得他们魂飞魄散。

这样一片厮杀的海洋之中,那抹梨黄色似闪电一般,窜向无筝的方向去——那速度快的惊人,就在她手中的暗器从袖口出来的片刻,鬼谷一甩扇子,那银针直直的飞了过去,将她的手背钉在了树干上。

相距五十米,这样的速度和精准令人咂舌。梨可儿发出呼天抢地的哭声来,却并不是因为这切肤的疼痛,而仿佛是内心之中更加放不下的一股情绪在喷涌而出——

在这像受伤动物的哀鸣之中,突然混杂进一声呜咽,起初便只是小小的、柔柔的,突然间嘹亮起来,那哭声震天撼地,在这丛林之中余音不绝,让马洪愣在马上,让众人那举着刀剑的手都不由自主的停了一下。

那是孩子的哭声,落地婴儿的第一声啼哭,如此嘹亮如此欣喜,顿时将那污点和血色,都洗荡得干干净净。

“我!我的孩子!”马洪顾不得这混战的场面,只是以人父的心,寻着声音向林中跑去。

“我——我的孩子”气若游丝的如烟微微睁开了眼,看见的除了被一层层绿色掩蔽的天,便是无筝起身抱着一个婴孩在摇晃的影子。

马洪拼命跑到离妻儿只有二十米远的地方,突然沧海从身后追来,一棍子夹在他的肩头,将他按趴在地上,马洪依旧在抬头看着如烟的方向,“是儿子还是女儿——”

“是个女儿,长的像你,真是可惜了。”

无筝依旧那般淡定的说,马洪突然哈哈大笑起来,“收兵器,不打了,都不打了!上山吃肉,下水摸鱼,大口喝酒去——兄弟们,不打了!”

在马洪释怀的大笑声中,梨可儿侧眼看着他们。

那个记忆中声声说着要寻一个长相清秀、风度不凡的男人做相公的如烟姐姐,如今竟是嫁给了这样一个胡子拉碴、衣冠不整的家伙么?

还在这餐风露宿之地,为她并不爱的男人生孩子。

报应吧,这兴许就是报应了。

也许,从她跳下死人谷的那一刻,那个背弃师门的如烟姐姐就已经死了,活着的,不过是一个新生的陌生人。

原来,这死人谷不该叫做死人谷,应该就做重生谷么?

梨可儿这才呲牙裂嘴的骂道:“靠,我的手啊,疼死了。”

因了这一场不打不相识的混战,海天一行倒成了马帮的座上客。

因为是马洪的贵客,纵使羊群之中姿色个个都不错,马贼们也只有看着的份了。更何况他们一个个都是披着羊皮的狼,招惹起来只是自寻短见。

馋肉的野汉子们观察来观察区,便只是那个负责接生的小娘子相貌最好,看着也最文静,风一吹都能吹倒的模样,令人有些心痒。

“这干了一仗,我们也损失了十好几个弟兄,马也伤了不下二十,不在她们身上讨回来——三当家的,这真他娘的不划算啊。”

酒足饭饱思姑娘,几个跟着三当家马安的小卒们开始怂恿他借酒行凶。

“哎,我何尝不想啊,只是大哥正是兴头上,我冲了喜气,大哥得和我拼命啊。”马安喝着闷酒,叹着气。

“三当家的,二当家的一向都只听大哥的,大哥也最器重他,有好事一定都没咱的份儿,咱不自己琢磨,可就真是干出力做傻蛋了!其实,窃玉偷香也不算的什么大不了的,而且还有人替咱背黑锅。”

“谁?”

“还不是被大哥扔进仓房的小彪子,这一回这小子差点害得夫人小产,一定活不成了!我们不如先去尝尝鲜,然后宰了羊,说是那小子吃的,一并给宰了,倒是痛快!”

“这主意倒是不错——那小子是二当家的人,想大哥和他的交情,也不会怎样!”马安眼珠子一转,“你们几个,这就和我去尝鲜,这事儿,就我们几个知道,谁说出去,我这锤子可是不看人的!”

于是这般,趁着前面狂欢酒醉,马安几个色胆包天的家伙,偷偷溜进了女眷区。

一早就打听过,那一色和梨可儿在前面喝的不知多红润,此时此刻,只有这不喜热闹的小娘子一个人在。

几个人凑在纸窗户外面,纷纷捅了洞去看,那小娘子正在一豆灯油下闭目养神,仿佛个神仙儿下凡似的,看的几个大男人流口水。

当然,好吃的得先可着马安来,马安也并未多想,只是吩咐几个人在外面把守着,便是抚了抚自己硕大的肚子,整了整衣襟,大脚一踹——

扑面而来一把粉,香香的。

这姑娘还用胭脂?真他娘的香啊!

马安刚要猥亵的笑笑,只觉得一阵酥麻,脸顿时像一万只蚂蚁在啃似的,当下痛苦的翻身在地,门外的一听这动静,赶紧进来一瞧,无筝已经淡定的站在屋中,眼睛如刀子般划过,让人不寒而栗。

她不动,他们也不敢动。

她从瀑布而下的时候,药物被水浸湿都失了灵,只来得及找些材料配了这一把药粉,也只有这一把,刚才一慌,都扑在马安脸上了,此时倒真成了个手无缚鸡之力的大姑娘了。

她突然手指摆出个奇怪的气势来,对着口一吹,口哨的声音穿过嘈杂的人群,好似一种奇异的鸟鸣——

不知这求救信号,能被谁听到?

那几个人一看无筝这架势,顿时都起了杀人灭口的歹念,二话不说就冲上来,正是这个时候,一个身影闪进了屋子,一抹看似能够扭曲的剑,刷刷刷几下便挑破了贼人们的手脚筋,打晕过去。无筝再睁开眼的时候,便是看见冷楚寒提剑而来,月华之下,宛如当年英姿。

“怎么——是你——”

“你怎么会使用我空门的联络暗号?”冷楚寒微微蹙眉,“这暗号应当只有我和师父会。”

“师父?”无筝一愣,突然想来,小时候跟爹爹上了空门,的确冷楚寒对爹爹毕恭毕敬的。难不成,冷楚寒会是爹爹的徒儿?

那爹爹,又和空门是什么瓜葛?

无筝一时间脑子大了,便只是轻轻说:“你师父——也是我师父。”

的确只是师父,从没当着他的面,叫过一声爹。

“哦。原是如此。”冷楚寒收剑在身后,“说起来,你与海天出来的羁落山,的确与我空门不远。”

“是啊”无筝埋下头,所以便是有了九岁那年的惊鸿一瞥,从此一颗心七上八下,就只是为了他。

不惜为此忽略了眼前的青梅竹马,不惜为此走上了被人追杀的一条不归路。说到底,倒是她这一个小小的痴念,引了这么一堆乱事出来。

“师父每年只会来看我一次。”冷楚寒脸色露出难得的笑意,这笑意却是温暖的很,突然间光彩照人。

“师父——他本就是个神出鬼没的人。”无筝点点头,“你仿佛很崇拜他。”

“是啊——”冷楚寒微微一笑:“哪有儿子不崇拜父亲的?”

当空一道大雷,咔嚓一下劈在无筝头上。