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移识’比较危险。”她抬头看他,比了比自己的眼,“是用意志力控制人,强迫对方按自己的指令行动,被制者犹如傀儡,但这种方法仅对毫无防备,心志较弱的人有效。娘…中毒无法逃走,又不愿受辱,所以用在了我身上。让我…杀了她。”

素白的脸有一瞬的扭曲,声音却平平如常。他默默的听,心底波澜翻涌,紧紧扣住了冰冷的小手。

迦夜眉尖一颤,又说了下去。“用了一夜…嘱我背下所有需要牢记的事,再锁住了记忆,直到十一岁时开启。教王看出剑有些古怪,却没猜到秘术,幸好他试探的赐剑之时我才十岁,混沌未开,好歹瞒了过去。”

“你十一岁想起了一切?”

“嗯。”她垂下头,指尖轻轻抠着鞘上的饰纹,那是大朵大朵的花,拥有纤细而繁丽的花瓣,丝丝舒卷,像暗夜中隐秘的心事。

“她嘱咐你报仇?”

纤白的颈项如玉,发尾有点轻翘的细茸,让人极想触摸。

她的话音很轻。“娘只是希望我活下去循机逃走。”

“她很疼你。”

心变得极软,几乎想侧头去吻一吻粉颊,安慰那一抹忧伤。

或许被温柔的语气触动,迦夜仰起脸笑了笑。

眉目若画,笑容清甜,黑眸盈盈似水,天真而稚气,柔美得不可思议。全然不同于过去面具般的表情,像一卷仕女图中的佳人突然活过来,明媚而眩目。

一笑,花开。

脑中蓦然眩晕,浑然忘了一切。

若非那一瞬伤口压痛,险些…

险些怎样,他不知道。

只知道…

那一笑真好。

九微与千冥合力压下了教中的波澜。

只称教王病重,由两人暂代一应事务。

那一场惊心动魄的逆谋,在干净彻底的清洗后已无一丝迹象可寻。

代价是四人手上的精英消耗殆尽,除了九微私心匿下了淬锋营的半数精英,再无多余的武力。这点也为千冥深忌,目前与九微平分共掌的局面持续不了多久,四人皆知。

看似平静的上层暗流汹涌,随时可能打破均衡。

事变过去了三个月,四人再度聚首,赤裸裸的权力之争趋向白热化。

“…如今各国都在刺探教中动向,三个月已是极限…”

“…要是还没有一个正式的理由,教中的情势怕也稳不住了…”

“…多方理政颇有滞阻,许多执事探问教王…”

“必须有新的教王。”

迦夜一语道破众人的心思,场面瞬时静下来。她淡漠的笑笑,对周围灼灼的目光视而不见。“迦夜自惭无德,对玉座并无非份之想,只盼有能者上位,必定全力辅佐,绝无二话。”一句话撇清了自身的立场,退出了争夺至高权力的中心。

“雪使真个痛快。”半晌,紫夙似笑非笑,媚眼流转。“既是如此,紫夙也知能力不足,不敢竞逐玉座,只有等风使月使定出首尾,再做安排。”

迦夜不欲插手,紫夙实力较弱,两人直言避让,局面顿时明朗。

千冥与九微对视一眼,锋芒毕露。

两个强势的男子对教王之位志在必得,皆知退一步任人宰割,言语中分毫不让,火花四溅,辩至最后几乎白刃相见。

迦夜抿着茶水,紫夙支颐浅笑,坐看两虎相争。

撕下了协力的面纱,利害的分野足以触动杀心,眼前不过是再度拉开的权争序幕,随着裂痕扩大,言语渐渐失去了效力,室内鼓荡的敌意压过了一切。

僵滞了许久,无一人开言。

迦夜合上杯盖。

“时候已晚,无庸多谈,两位还是改日再议吧。”言毕转身而行,竟似毫不关心。

“迦夜。”

千冥的杀气忽然隐去,踱至她身后。拉起细白的手,衣袖滑落,他将唇压下去,轻舔臂上的一点鲜红,如焚的目光扫过她身后的男子。

“你想要的,我已一一做到,如今该轮到你遵守诺言。”

室内一片寂静,暧昧的气息弥散,紫夙兴致盎然的挑眉。

“何必那么着急。”漆黑的眼瞳看不出情绪。“我答应过的自会信守。”

感觉到僵硬,千冥笑了,轻薄的神色似玩笑又似认真。

“你的狗驯养得太好,撵走了都能自己回来,我怕再晚一点,属于我的会落到别的嘴里,那多可惜。”

九微眼中泛起了冰霜,却默不作声。

迦夜静立不动,任由肆意。半晌,用力抽回手。

“今天晚上,我会去你房间。”

同归

他看她卷起袖子,用力擦洗千冥触碰过的地方。无法掩饰的厌恶,嫩薄的肌肤被反复摩擦,渗出了点点血红。

“别擦了。”待醒过神,他已握住她的手,夺过了肆虐的布巾。

迦夜没有反抗,愣愣的一动不动。

呆了很久,天色一点点转暗,她起身坐在妆台前,拆开微散的发,用牙梳细细整理,重又挽得一丝不乱。

脸很白,她取出从未用过的胭盒,吸了几口气都探不下手,烦乱的摔落在屋角。艳丽的胭脂散了一地,香气旖旎,给房中添了几许柔媚。

“别去。”

他揽住单薄的肩,镜中的素颜白如霜雪,近乎透明的脆弱。“你会后悔。”

千冥在众人当前要求践约,无非是迫使迦夜表明态度,在紫夙与九微同盟的现况下,她确实太过冷淡,除了不得不表态的情势出言支持,多数都在观望,难免会引来千冥的猜疑。

“…能杀教王,我不在乎这个身体怎样…”长睫微颤,她的声音清冷脆利,如冰斩雪。“他肯忍到这个时候,不可能再让。”

“或者离开,不卷进这场是非可好。”知她素来意志坚决从不更改。他低声恳求,五内如焚。“你根本受不了别人碰你,何必为难自己。”

“我答应过…”她说不下去,紧紧掐住了手心。

虽然杀伐无忌,迦夜却一向守信,言出必践。若非如此,千冥也不会放心等到事成之后才染指。

“你想要的已经得到,不如一走了之。”从未想过的隐秘希翼猝然脱口,他一时摒息。“或者放弃权位,和我一起离开天山?”

垂首良久,迦夜抬起头。

深如寒潭的眸子幽黑难测,突然浮出讥讽。

“和你一起走,你以为你是谁。”

锋锐如刀的话刺入心臆,立时见了血,冰冷得冻僵了感情。

“我的决定,与你何干。” 她没有多看一眼,迈步出门。

在门口顿了一顿,纤小的身子有种柔婉的倔强。

“你赶回来我很高兴。”

“但,这改变不了什么。”

水殿之外,白石路径在夜色下延伸至远方。

她忽然顿住脚,盯着远处一株高大的碧树,花期已过,层层青叶婆娑随风,夜鸟栖宿,万物一片幽静。

树下,有重重的阴影,仿佛隐藏着一个看不见的世界。

淮衣,如果你还活着…

看到今天的我,会不会很失望。

假如当年我不是那么无能…也许…

女孩立了许久,默默低下了头。

房间一片漆黑。

姿势都不曾变过,第一次觉出寒意彻骨的绝望。

夜,一分分深沉。

每一分都如水火交煎。

他不愿去想迦夜现时的情景,却又无法不想。

想她微凉的肌肤,清冷的体香,想她在别人身下任凭轻薄,必定又是紧咬着唇。

想她绝情的话语,讥讽的目光。

那一抹冷漠孤绝的秀色,刺得人鲜血淋漓。

由人轻鄙卑微至此,仍无法转身而去,找不出任何支持下去的意义,他恨不得将自己痛殴一顿。

窗外沥沥下起了雨。

不知过了多久,黑夜长得没有尽头。

仿佛过了一百年,终于传来了几不可闻的脚步。

门轻响,迦夜踏进来,衣上沾满了泥土,鞋污得不成样子,手里还提着一件东西,鲜血从腕间滴落,地上留下一行湿漉泥泞的足迹。

没有着外衣,一身中衣透湿,紧紧贴着娇躯,黑发狼狈的搭在脸颊,水珠从小巧的下颔滚落,微寒的轻颤。

“你…还在…”她露出一丝微笑,身子冷得像冰。

他一把握住了她的手,细白的指尖满是划伤,混着污脏的泥,捋起袖子,横七竖八的伤口在素腕上怵目惊心,缓缓渗出鲜血。

无法按捺的杀机涌动,他转身便走,被她拉住。

“你去哪。”

“我去杀了他!”他振臂挣脱。

未出几步被她从背后扣住,湿淋淋的手臂环住他的腰。

“和他没关系。”她的声音很低,背心渐渐浸湿,他觉不出是冷是热。

见他不出声,她将衣袖往上卷了卷,鲜红的守宫砂仍在。“伤是我自己划的。”

僵硬的身体转回,目光诧异而迷惑。她却不再解释,放下了一直拎在手里的东西。

“衣服很脏,我先去沐浴。”

待迦夜从浴室中出来,他正盯着桌上的物件。

她的外衣撕成了两块,分别包裹着一堆骨骸。一堆属于女子,显然年限较长,另一堆应该是尚未成年的男子遗骸。

迦夜默不作声的取出两只玉坛,将骸骨小心的放入,细致的一点点装好。

“这两具骨骸,一具是我娘,一具是淮衣。”肤色明净如瓷,迦夜黑发垂肩,神情平静,并无悲恸之色。“我夜里去挖了出来,我娘当年被草草埋葬,找到了又不能确定,所以滴血验骨,费了些时间。”

“你…”放下了对伤口的疑问,另一个悬念接踵而至。

“我没让他碰我。” 驯服的任他上药敷扎。看出他的迷惑,迦夜宛然一笑,似一朵冰绡的花。“用利益作饵,换得他答应再等几天。”

窗外的雨停了,推开窗看了看,满天的繁星闪烁。

她提起玉坛,示意他跟随,悄无声息的踏出水殿,穿过雨迹犹存的石径,越过黑沉沉的屋宇,来到了位于山道出口的司驷监。

司驷监中一片寂静,一处偏僻的马厩悬着一盏孤灯,散出昏暗的黄光。

推开门,里面竟然有一匹鞍辔齐备的骏马,背上驮着必要的行囊,正懒洋洋的嚼着草料。

“时间紧急,我只来得及备了一匹马,可能…”她有点不自在的别过了头。

身畔静了半晌,她正想再说什么,男子忽然翻身上马,一把带起她揽在身前,健臂有力的环绕。

“坐稳。”沉沉的男声响在耳边。

纵马而出,蹄如急雨,迅速奔出了静谧的山道。

远离了沉沉山影,渐渐放缓了缰绳。

一轮明月从天山层层峰峦间穿出,浮于苍茫云海之上,连晨星都失却了光辉。

万里不断的风掠起,拂过江南舞榭,吹过边关冷月,浩荡连绵不息。如练清辉遍撒天地,自然的壮景让人心神俱醉。

纵已见惯,怀中的人儿仍不自觉的赞叹,他收紧了双臂,胸臆充盈,忽然间心情澎湃,一声清啸出口。

…由来征战地,不见有人还…长风几万里,吹度玉门关…

辗转杀戮,兵戈七年,终有一日放蹄还乡,脱出囚禁已久的牢笼。

他低头轻吻风扬起的发。

“我们,回去。”

上卷终

【江南篇】

江南

阳春三月,江南草长,杂花生树,群莺乱飞。

春日的江南,和风细细,杨柳依依,正是深浓娇绿竞芳华的时候。