强光过后,车顶上已不见了颜的身影。
直升机蓦地升高。
影的眼睛微微眯起。
瞥见几道身影从旁无声掠过,闪身,他迅速隐入周围嘈杂惊恐的人群。
直升机很快盘旋着离去,而整条街随即陷入一片毫无管制的混乱。火光连着灯光,惊叫连着哭泣,不多会儿,不大的街道上已被争先恐后从大小楼道中蜂拥而出的人群所挤满,甚至连消防车都开不进来。
驱车疾驶在大桥上,横跨底格里斯河的大桥。
车是借来的,就在那少年一脸迷糊从街口出驶进来的那片刻工夫。他一屁股坐到地上的时候,目光里还跳动着旅馆楼顶那把耀眼的火。
视线扫向手里的面具。从开始到现在,它在自己手指中的温度始终是冷冷的,就像它那双幽深空洞的眼眶,直楞楞对着自己的方向,冰冷而安静。
四周此时很安静。
刚才头顶还能听见直升机螺旋桨的轰鸣,如影随形,这会儿,已经什么都听不见了。
如影随形…
他曾说过,他是随着她的形而走动的影。那只是曾经。
风扑打在脸上,萧然急促。
回过神的时候发觉前面的路很暗,一种无法形容的暗。她不自禁方慢了车速。
桥上有灯,机车头上也有灯,但那些白色的光芒却始终无法刺破那一点混沌,就在桥和水面连接在一起那一小点尽头。整个桥面并不长,颜在白天曾经见过,可现在觉得它很长。从她脚下的位置到桥头,有那么一瞬,感觉它似乎不是横跨一条河,而是横跨着一整个海峡。
错觉?
四周的空气有点粘腻,也许吞吐着底格里斯河的气息,湿润的,带着某种植物的味道。
芦苇荡…
她熄了火,在那片连着四次出现在自己梦中的芦苇荡,从远处模糊的黑暗中隐隐摇曳显现出来的瞬间。
跨河大桥上怎么会有芦苇荡。
手突然发出一阵微微的颤抖,那只古老的面具在指间抖动,像被夜风吹得无法抑制的哆嗦。青铜的表面被桥灯折射出一种惨白的色泽,一瞬间的流光,从面具表面一掠划过那双空洞的眼眶。星光一点,那眸子似乎活了,在颜专注于它的漆黑的时候。
却很快,星光折转成一束剧烈的强光。
头顶轰然响起螺旋桨割破空气的嘈杂,芦苇荡消失了,她看到了桥的彼端,那些桥灯银白的光线把它照得很清晰。
猛踩离合器,一排子弹在身后划出一片整齐的青烟,机车已卷着尾烟箭般射向桥头延伸向公路的路面。
突然眼前再次一片混沌。
卒不及防的变故,枪声和螺旋桨轰鸣还在耳边回荡,眼前骤然压下的漆黑像团浓稠的胶般将颜和她的机车团团围困。
车熄火了,不是因为她。
眼前再次摇曳出芦苇荡轻柔的飘絮,近在眼前,几乎能感觉到那些植物随风横扫在自己脸上那种短促的冰冷和柔软。周围的声音一瞬间被抽空了,就像这几天每晚在梦里时一样,寂静,静得只能听到自己呼吸的声音。
手突然变得很烫。
面具再次颤抖起来,粘着她的指,将它身上每一寸散发出来的灼热源源不断输入她的肌肤。
这不是幻觉。
抬手试图把面具甩掉,手指却似乎胶合在了车把手上,纹丝不动。突然从手指到四肢,这身体仿佛不是她自己的,愕然…
“轰!”车身一震。紧接而来一团浓烈的烫,在机车不受任何控制朝着前方芦苇荡内猛冲过去的刹那,陡然间铺天盖地将她完全吞没!
水泥路到芦苇荡,感觉像是冲破了一层粘滑的胶质。
黑暗到光明的交替亦只是那么瞬间的事情,突然间眼前就亮了,在手脚恢复了感觉,而包围在自己身周那团燃烧般的烫紧跟着消失的时候。
一秒钟都不到的时间。
颜跌倒在一片松软的土地上,确切的说,是从半空一个冲刺,然后不借任何方式非常直接和笨拙地跌落到了这块地上。因为那个一秒不到的瞬间,根本来不及给她的大脑以任何反应的缓存。
周围依旧是热的,虽然那种热不是之前包围着自己的烫。浓烈的焦臭味,搀杂着一些尖锐的哀号,在周围呼啸的风声中猎猎回旋。她听到有人在喊救命。
抬起头,随即怔住。
眼前一片火海。
混沌的黑暗后交替出来的光明竟然是一片燎原的火海,熊熊烈烟,团卷着黑烟直冲上夜空,硬是把一片漆黑的天映出半边暗红色的光彩。
无数建筑在那片火海里坍塌,凌乱的身影,呼啸而过的声音…
“救我!”一声凄厉的尖叫,一个满脸是血的女子突然间从她正前方的火堆中直冲而出,半裸着身体朝她伸出一只手,却在转瞬一声不吭跌倒在地上。
女子后背一支箭,三分之二的部位透进了她的身体,尾翎因着射速带出的冲击还在微微晃动。
颜从地上站了起来,看着她的尸体,再望向面前这场大火。
火焰深处一支骑兵在金红色光芒下缓缓前行,穿梭在那些妖娆的火光和周围混乱的脚步和尖叫声中,安静得像是一排送葬的幽灵。
那是些真正的骑兵,高大的烈马上坐着的,穿着金属铠甲的身影。
直到接近颜的面前,冲天火柱忽然猛地攒动了一下,继而散了开来。漫天火星下显出一人一骑,从那支队伍中径自走出,朝着她的方向慢慢过来。
她不动声色后退一步。
不断有惊慌失措的身影从身旁奔过,或倒地,或跑得不知所踪,她无暇去管顾这一切究竟是怎么回事。顶着那股恐慌的人潮一动不动站在原地,她直直看着那道不断朝自己走近的淡定身影。
那匹马是漆黑色的,四只雪白色的蹄映着火光闪烁出同火一样的色泽,一路前行,就像乌云踏着烈火在风里静静漂移。
马背上的人同样一身黑,黑色的铠甲,宽阔的肩膀上斜搭着条艳红色的披风。浓烈的黑,嚣张的红,只一头长发是纯白的,雪一样温柔四散着,不沾染一点瑕疵的干净。他朝颜慢慢靠近,从火焰中。安静中的张扬,他全身席卷着一种她所熟悉的气息。
死亡的气息。
更近了,近到她能看清一切她想看清的东西。
然后,脑中一片空白。
妖娆的火光妖娆着他在马背上英挺的身影,抬头一瞬,被热浪掀起的银发下一张闪着暗光的面具。
妖王的面具。
第二章
蜜浆在坩埚里咕嘟嘟滚着泡沫。蜜是从镇子外每天运来的,一大罐一大罐,和一些胶质的东西一起丢在坩埚里熬,守着它香气从锅里化开,和那些胶质的的东西粘和在一起,在锅子里满吞吞打着转,是苏苏每天的活儿。
不大的小房间里很快布满了蜜浆的香气,混合着汗的味道。香气很甜,屋子里很热,热得像是坩埚下面那口始终烧得火旺的炭炉。
“苏苏!这么热,你怎么受得了!”塞娜一进门就大呼小叫,卷进来外头一丝微微的凉风。
话虽这么说,她在门口捏着帘子犹豫了一小会儿,还是走了进来。房间里的汗味更浓了,她是一路奔来的,满头的汗,嘴里带着粗重的喘息。
苏苏没有理她。她的进入让房间变得更加拥挤和炎热,尤其是她那条撒满了香粉味的长裙子,裙摆几乎已经让苏苏无处立脚。苏苏热得不想开口,转身拿起刀片,开始切桌子上那一整条风干了的糖条。
糖条是琥珀色的半透明,调进了大红枣的膏汁后随着冷却会渐变成一种很甜蜜的颜色,在它半软不硬的时候用刀切成一个个小方块,是镇子上那些有钱的夫人小姐们喜食的小甜点。苏苏切了一小块放进嘴里,把捏过糖块的手指放进嘴里舔了舔。
真甜。
“苏苏,你这样会把牙齿吃坏的,像土鲁法老爹一样。”撂起裙摆,塞娜在这个小小的地方小心翼翼挪动着,尽量不让那些看上去粘乎乎的瓶瓶罐罐沾上她新做的裙子。
苏苏回头冲她咧了咧嘴,露出里头一口雪白整齐的牙。
塞娜叹了口气:“你的牙齿真漂亮,苏苏。”
苏苏没理她,继续低头切手里的糖条。苏苏切糖条的姿势很熟捻,一刀刀下去,整齐的薄片像一片片花瓣似的在她手指下翻卷开来。
“苏苏,干吗切那么薄?”
“拉娜大妈喜欢这么含着吃,这是她特意关照的。”
“哦。”在原地站了会儿,开始觉得热得有些吃不消。见苏苏没有继续理会她的意思,她捏着裙角走到背后撞了她一下:“苏苏,来,看。”
苏苏回头扫了她一眼。塞娜的腰很细,臀部浑圆,对着她的方向微微撅起,上面一抹暗褐色的斑。
“你受伤了?”伸出手,塞娜已捂着屁股飞快跳到一边,脸红红的,火光下闪亮得像块暖暖的玛瑙。
“苏苏,我可以嫁人了。”头凑近苏苏的耳朵,塞娜的眼睛比她的脸还要亮。
苏苏没有听懂:“什么?”
“我能嫁给瓦伦塔了,”轻轻地说,声音兴奋得有点发抖:“妈妈说,我这儿流血,就能嫁给瓦伦塔了。”
“塞娜…你还不到十四…”
“嘘…”手指贴在嘴唇上,塞娜从裙子里拉出一片光闪闪的东西:“看,这是瓦伦塔送我的,他今晚会来跟我妈妈提亲。”
“这是什么…”苏苏伸手想去抓,塞娜朝后一缩,把它摆到桌上。圆圆的,小小的,像个月亮似的东西。边上刻着些细细的花纹,绕一圈,中间的黄铜片被打磨得很光滑,比土鲁法老爹的后脑勺还要光滑。
“小土包,这叫镜子。它是…”话还没说完,屋子外传进来一声清亮的叫唤:“塞娜!”
瓦伦塔的声音,每天早晨都能听见他用这声音召唤人去附近的采石厂上工。
塞娜头也不回就钻出了屋子,跑得很快,甚至忘了她的镜子。
小屋子里一下子冷清了下来,热情的塞娜用她热情的步子卷走了整个房间的热量。苏苏擦了擦汗,用她黏糊糊的手抓起那面镜子。
镜子里模模糊糊一张脸,眼睛没有塞娜的大,嘴唇没有塞娜那么丰满,被镜子不那么平整的表面照得有点奇怪…看着,目光瞥见桌子上的那条糖上被自己手里的刀刻了些线条,小小的,和昨天的样子差不多,但比昨天多了几根。她急急忙忙用刀尖把那些奇怪的线条划掉。
走神的时候,她时常会用手指或者树枝画出一些奇怪的图,有时候在桌子上,有时候在地上。她不知道自己在画些什么,就像不知道镇子里的人在黏土板上用颜料涂抹出来的图象是干什么用的。
镇子里的人都叫她苏苏,苏苏不是本名,苏苏是被他们拣来的,拣来的时候苏苏除了吃和睡什么都不知道,所以他们给了她一个名字,SUSU。很简单的音节,好记也很普通,拣来的小狗小猫不需要什么很复杂的名字。
“你到底从哪里来。”对着镜子,苏苏问。
“苏苏,今晚艾莎夫人府邸的糖糕做好了没。”帘子再次被掀起的时候,奥尔玛从外头走了进来。奥尔玛是收留了苏苏的人,是苏苏制糖的老师,也是她目前的主人。性格沉闷,平时和别人不多话,也不见她有什么活动,唯一的爱好就是制糖和吃糖,有些孩子为了在她这里讨点糖吃,会很甜地叫她糖夫人。
“是的,奥尔玛夫人。”苏苏切着糖块应了一声。
糖夫人很胖,粗黑的身体,下巴的脂肪有三四层那么厚。以至苏苏看到她的时候犹豫了半天把捏在手里的糖放了回去,然后下意识摸了摸自己的下巴。
不过糖夫人的声音很细很甜,尤其在那些衣着华丽的人走到屋门口吩咐她做某种式样的糖点的时候,那时候,她的声音和桌子上这条蜜糖块一样的甜。不过更多的时候她声音淡淡的,有种漠不关心的沉闷。
“手里的活儿停一停,阿布里斯大人府邸急要一些糖,你现在给他们送去。”
“好的。”
阿布里斯大人是这镇上的老书记官,也是全镇除了镇长外最有权势的人,府邸来往的客人很多,从城里来的也有,所以他们总有需求不完的糖来索要。
给老书记官府邸送完糖出来的时候,天上的太阳烈得可以把包在裙兜里的糖化开,苏苏用袖口抹了抹脸。
府邸高高的台阶可以一眼望到小镇的外围,镇子离市中心不远,越过塔楼,市中心里那些高大建筑在沙漠的风里隐约得像层层黑色的山脉。
脚下忽然一阵冰凉凉的湿润。
低头看去,原来是老书记官那条大黄狗萨姆正兴高采烈地舔着她的脚尖。苏苏不爱穿那些塞娜很爱穿的有着长长摆幅的裙子,苏苏的脚尖上时常会沾染上一些粘粘的糖浆。萨姆舔得很快乐,使劲摇着它的大尾巴。
苏苏跺了跺脚,萨姆一溜烟跑进了她身后的大门。
“苏苏!”走下最后一格台阶的时候,一条发育不全的大嗓门叫住了她。
是作坊隔壁那个都快十二了还拖着两条鼻涕的小弟。
看到他不由自主想到还不满十四就已经准备嫁人了的塞娜,苏苏忍不住叹气,差不多的岁数,女人比男人早熟的程度只怕不单单是一条胳膊的差距。
小弟光着精瘦墨黑的上身,站在水井旁的棕榈树下不停朝她挥着手。阳光直直照射着他的脸,一脸的油光可鉴。
“干什么?”随口问了一句,也不理会他蹦跳着过来的身影,苏苏自顾自往作坊的方向走。
“去看热闹吗?”粗嘎的嗓门在后头追着。
“什么热闹。”
“死刑!”说完这个词的时候,小弟忍不住摸了摸自己的鼻子,仿佛是在为这个词从自己口里说出来而感叹。
“不去。”
“是凌迟。”声音贴着后背传来,有意压得深沉,可惜个子太小,从苏苏肩膀下面传上来的时候只剩下一些委琐。苏苏看了看他,小弟迎着苏苏从上投下来的视线,用力吸了吸鼻子。
“凌迟?什么罪?”
感觉她似乎有点兴趣了,不免有些成就感,小弟用比刚才更加深沉的声音轻轻道:“意图谋刺王。”
苏苏挑了挑眉。
这在小镇已算不上是什么新鲜事,那个半夜潜进皇宫试图谋杀王的男人,早在几天前就被捕获了,关于这个消息,她听塞娜以及萨露珐大婶至少轮番念叨了三天以上。不过没有想到判决会那么快下来,因为谁都知道这个国家正受到东北方向某个国家的军事威胁,这种时候捉到这样一个的刺客,至少得审问上一阵子的吧。
“听说有人试图劫狱,所以王怒了。”感觉到苏苏眼睛里的闪烁,小弟补充了一句,然后看着她恍然的表情,洋洋得意:“今天就是特意杀给那些人看的。”
苏苏“哦”了一声,继续朝前走。
“苏苏,去不去?”
“去。”
“好!我们走!”
手轻轻一摆:“你不能去。”
“喂!是我告诉你的!!”
“不准去。”
“苏苏!这不公平!”
回过头,抓起他胸前的衣服给他擦了擦鼻涕,苏苏一字一句:“不许去。”
最终小弟还是跟了去,苏苏拗不过他,就像无法阻止一只好奇的猴子。
刑场在小镇和市中心交界处的荒地里,两面砌着石墙,四周分布着八根巨大的石柱。石墙和柱子上都密密刻着些扭曲的符号,小弟说那是用来镇压那些暴戾的、不肯伏法的亡灵魂魄的符咒。
两人赶到的时候,那里已经挤了很多一脸兴奋前来看热闹的人,密密麻麻的人群在二十步开外的地方围观着一只正在用水冲刷的石板,交头接耳。凌迟是所有死刑中最残酷的死法,也是受到诅咒的一种刑罚,除了那些十恶不赦的人、丧尽天良的人及背叛国家的人,轻易不会动用这种刑罚。
也因此,这至少有几十年没进行过这种刑罚的地方此时吸引了这许多好奇围观的人,包括苏苏和小弟。
头顶快要被太阳晒得裂开的时候,载着囚犯的驼车终于在人群一阵阵的骚动中从市中心陆续驶了进来。两排军队把整个刑场彻底包围,远处侯着一整排弓箭手,显然小弟的话并没有添油加醋。
等军队全部到位之后,不出片刻,几名军官模样的走到刑台中央,开始高声宣读国王的法令和判决。
宣读是冗长而让人心焦的,直到蒙着眼睛和嘴的囚犯一边挣扎一边从车里被架了出来的时候,本一团散沙似的地方,突然之间安静了下来。
苏苏感觉到小弟的手把她的手指扣得很紧,黝黑的脸透出一层锅灰样的颜色,而就在刚才,他还一脸兴奋地抱怨死囚怎么还没有出现。苏苏从裙兜里抓出一块糖递到小弟面前,他看着那块有点融化了的东西,皱着眉摇了摇头。
苏苏把它塞进了自己的嘴里。
囚犯四肢被牢牢固定在那块石板的镣铐上,他仰天平躺在石板。
全身固定住后他嘴巴上的布被人扯开,一名军官走到了他的身边:“以王和神的名义,你还有什么话要讲。”
那人沉默。